小黑半些也不意外,只噙着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又垂下眼來,自斟了一杯酒氣清冽的君莫笑,不急不緩道,“那我有話要問你。”
難得這個萬年冰山有朝一日竟會主動開口找話題,我心中驚訝之餘,不免用手扶着案几,穩當地坐正了身子去,又斂了面上幾分輕佻的笑意,“你說。”
他的指尖在燒製光滑的絳色杯沿上一圈圈地打着轉,我不知不覺被吸引了過去,只顧低頭看他的手,未曾想他的手指卻突然停止了打圈,只聽得上頭有聲音傳來,“還記得你上回在這裡與我說過什麼話?”
咦?怎麼突然開始追憶起舊事來了?
我一時吃不定這廝這時的想法,只乾笑了兩聲,猜測道,“上回?上回我說的是……今日邱五晏的豬蹄燉的很好吃?還是小王麻子好幾日沒來下挑戰書了?難不成是後院的一朵芍藥花剛開就被不知好歹的土撥鼠咬了根兒?”
仲秋時節的夜風微涼,他的話合在輕微的風聲裡,每個音調轉折入耳時都清晰無比,“你那時說,有什麼事,再苦再難,兩個人分擔也總比一個人要來的好。”
我默了聲,垂頭盯着從窄袖沿口露出的半邊腕上開得愈發旺盛的血色蠱蓮,心口隱隱有些悶。當時說這話的時候,我尚且年少,無知無畏,口中說出大話容易,可能真正做到的又有幾個?明知道結局慘淡,又怎會忍心讓旁人與自己一起痛苦。
沉寂了良久,我才幹巴巴地發聲,一字一句都說得頗爲艱難,“當時的幾句戲言怎麼可以當真……也罷,也不過只是虞香草說,若非是藥谷中藥草所配,是治不好的,連邱五晏也回天乏術,此時再去尋他人也來不及了,下個月初二,就……”
他僅僅瞟了一眼我手上的血蓮,就冷靜地收回了眼去,轉而摸了摸我被夜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頭髮,“別怕。”
蒼茫無邊的夜色中,衆生萬象皆只有模糊的輪廓,唯獨餘了他的一雙墨染了一般的眼睛清亮而冷冽,口中吐出的卻是最簡練卻又最溫柔的話語,彷彿許下誓言,“還有我。”
我張了張口,正欲說話,腹中卻突如其來一陣絞痛難忍,我先前還以爲是梨子性屬寒涼,這麼囫圇下去給吃壞了肚子,正呲牙咧嘴地捂着肚子想跑路茅房時,卻隱隱感覺到幾分古怪之處。
疼痛的來源似乎是……小腹。
難不成又是那惱人的玩意兒?我心內霎時警鈴大作,已隱隱猜測到了估計又是體內的“蠱毒”發作了,欲起身火速遁逃。然而剛付諸了第一個動作時,腳卻是很不合拍地軟了一下,一時踩不穩狹窄的屋脊,差些又要摔下去,幸而我及時穩住了另一隻腳,可一時半會兒還是定不住身形,只張着雙臂強自平衡着,身子如同在風中搖曳的蘆葦杆兒一般晃晃蕩蕩,將跌未跌,很是折磨人心神。
我在心裡重重地
哀嘆了一聲自己的糟糕運氣,還未來得及向小黑投去求助的眼神,肩上已然覺着一緊,被騰空而起的一人輕而易舉地帶入懷裡,不消想便知曉是永遠巧合得無可救藥的小黑。
我被他帶入半空中,腳下儼然是一片空空蕩蕩的虛空,並無腳踏實地之感,然而後腦勺抵着的那片溫熱,卻已然是埋藏在心裡頭最穩妥的地方。
只是明明是這般喜聞樂見的事兒,我心裡卻沒由來的難過起來,彷彿是在享用一頓豐盛的斷頭飯一般,一邊還伴隨着面目凶神惡煞的劊子手哼哧哼哧的磨刀聲,嚥下去的每一口珍饈美食,都代表着死期將近。
待落地之後,我從他的懷抱中掙開來,反身看着他,愣了一霎,扁了扁嘴,嚎啕大哭。
這並不是第一次在小黑麪前哭過,不過可能是小黑他還從未見過有哪個姑娘,敢犧牲自己並不算美貌的面相,採用如此慘絕人寰天怒人怨的哭法,一時間似乎也慌了神,四處在身上尋起來。
他的帕子方纔遞與我用來擦拭梨汁了,此時自然尋覓未果,只聽聞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一邊輕緩地摸着我的頭髮,一邊伸出了袖子來。
我一邊哭,一邊還不忘擡眼疑惑地看他,肩膀一抽一抽的模樣想來在他的眼中,一定很滑稽。
然而小黑卻沒有笑,只不由分說地擦了擦我臉上已糊成了一片的眼淚鼻涕,霎時墨色的袖子上就蹭下了一灘深沉的水色,連我看着都覺得尷尬,然而他卻沒有說話,只待我喘足氣後,才低語問道,“怎麼了?”
聽到問話,我又是一陣很沒骨氣的眼淚嘩嘩,只一手胡亂地抹着眼淚,吸了吸通紅的鼻子,上接不接下氣地抽抽噎噎哭訴道,“我……我身上的蠱、蠱毒發作了……疼……流、流了好多血、血……就、就要死了……我不、不想死……”
“流血?”他一愣,“哪裡流血?”
這怎麼能說的出口?我噤了聲,只淚眼朦朧地低着頭,不回答。
擡眼時瞧見他的目光似乎稍稍往下游移了一些,而後便很是不自然地撇開了眼去,只毫不嫌棄地牽過我剛擦完眼淚而溼漉漉的手,“走,我帶你去找眉娘。”
此時我的情緒已然穩定了大半,只是暫時還是緩不過氣來,說話也斷斷續續的,“找……找眉娘幹什、什麼?”
他依舊是刻意撇着頭,虛無縹緲地望着別處,再不把眼神飄過來半分,聽我問話,只沉默了一會,目光很是可疑地閃爍不定,似乎是在斟酌說辭,“你……大概是來了葵水。”
“葵水,葵水是什麼?”我心裡正痛不欲生地揣着滿滿一腔滾滾長江東逝水的哀愁,聽到此話,一片愁雲慘霧間又是一陣疑惑。難不成又是一種新的毒?
他卻便是緊緊地閉了張脣色淡薄的嘴巴,任憑我之後怎麼追問,也不再開口了,權當作視而不見
我一般,只木着張好看的臉領我往眉娘房裡走去。然而雖然他眉目冷峻,腳步卻放得緩慢,似乎刻意的照顧,牽着我的動作也極輕,修長的指節骨微微突出,雖然握久了會隱隱覺着硌得有些疼,卻仍是藏着滿心歡喜。
到了眉孃的房前,只見他僅輕叩了幾聲門,房門便“吱呀”一聲開了。難得眉娘今日並未出門,也未曾昏睡過去,衣衫齊整,從門外看去,裡間的燭火還燃得亮堂,似乎又是一夜未眠。大抵……又是在思念那個久久未曾轉世歸來的大將軍了罷?
眉娘描畫得精緻而厚重的妝面上一派波瀾不驚,見到我們兩個杵在門外頭,只淡淡地擡眼詢問道,“何事?”
我尚不明狀況,只見得小黑上前一步,面目平靜地與眉娘耳語了幾句,期間還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我正想問問是什麼棘手的事引得小黑也如此爲難,下一瞬卻只見得眉娘倏地抿嘴一笑,略微帶着揶揄之意的一聲竊語輕飄飄地傳入我的耳裡,“算算倒也該到時候了。”
即使知道了她的真實年歲,卻還是不得不承認她依舊是禍國殃民的美人一個。但見着如此豔麗的笑容,也是這些天來,眉娘身體每況愈下後爲數不多的一次。
我縮着脖子,蹲在一邊百無聊賴地察言觀色,心裡早已拐過了幾個彎彎繞——想來,應該不會是壞事。
待他們兩個終於商量完後,眉娘端了端儀容,擡手喚我,一雙手的五指上那鳳仙花浸染的霞色蔻丹晃得我一陣暈頭轉向,只聽聞她口中的話尚掩不住笑意,“阿若,隨我進來。”
先是小黑行色匆匆,而後又是眉娘話語可疑,他們兩個究竟是在打什麼啞謎?我一頭霧水,心裡只思量着眉娘和小黑兩個是定不會害我的,便聽話起了身,乖乖地隨她進房裡去了。
約莫一炷香後,我換了一身新衣褲,拉開門喜氣洋洋地蹦了出來,一邊自我選擇封存之前哇哇大哭暗自神傷等一系列丟人的反應,衝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便是,“小黑!原來我不是蠱毒發作!”
“自然不是,”他從側身靠着的牆上直起身子來,常年眸色冰涼的眼底快速地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又掩飾般地輕咳了一聲,斂眉問道,“眉娘她……都與你交待清楚了罷?”
“嗯,”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掰着手指,如數家珍,“眉娘還說,來……呃,之後便是大姑娘了,不能再是個小孩子模樣了,也不能再意氣用事,行爲舉止都要向大人看齊,可我想了想,我還是喜歡吃冰糖葫蘆糖人兒雲片兒糕,便是不知曉‘大姑娘’是不是能吃這些的。”
小黑失笑,不置可否,又隨口問我,“那眉娘還與你說些甚麼了?”
“啊,”我歪頭想了想,而後鄭重其事地應聲道,“對了,眉娘還說了,我年歲滿了,可以與喜歡的人生小娃娃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