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探地用手推了幾下,那扇門皆紋絲不動,也再也聽不到裡頭的聲響了。我收回了手去,心裡驀地冷了下來。
門在內顯然用木栓插上了,顯然有外人在裡室,然而把蘇陌一個半大些的娃娃困於此又是爲何?
三樓盡處這間房本是雅間,因顧慮客人在此十有八九是要討論秘事,故之前在牆板間特特填充了不少牛毛和棉絮,隔音效果要比其他房都略要好些,後來因爲客房總是空餘,靈棲裡頭的貨物時而又積壓,所以把這間房騰出來做了倉庫,想來就算在裡頭髮生了什麼大的動靜,在樓下的眉娘也聽不見。
然而眉娘隨時有可能上樓休息,事不宜遲,還是得早些動手。我凝眉,退了兩步,轉過頭與小黑低聲商量道,“看來只能硬闖了……上回我們是怎麼闖花家房的?我記得這門閂近些年也被蟲子噬咬得幾乎中空了,想來只要用些力氣……”
他點點頭,用半邊身子護住我,待數過“一、二、三”後一起發了狠衝撞而去,霎時“哐啦”一聲破門而入。
本護在懷中的燭臺因爲巨大的衝撞而失手跌在了地上,摔斷了上頭整整半截蠟燭,本燃着的燭芯自然也熄了,一時間沒了可以憑藉的光亮,只餘了外頭清雋明朗的月光自雕花瑣窗透過,使臥房內不再如封閉時那般黑暗。
師出不利,我暗暗在心中沉重地嘆了口氣,反身掩上了還在吱呀作響的門,隔絕了外頭的一切聲響,轉而輕聲喚道,“小陌?……小陌?”
沒有動靜。
整間臥房彷彿霎時死寂了一般,無論我如何呼喚也再沒有了一絲一毫的聲音迴應,彷彿方纔蘇陌的那聲僅僅只是我們共同的幻聽。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去,面前層層疊疊堆積的都是靈棲裡頭的貨物,因爲光線不明,更是顯得黑壓壓的一片,阻隔了視線。
久探無果,也看不到遠處的事物,我恨得牙癢癢,早知道這般,便把邱五晏藥房中點着的那盞長明燈拿來了,轉而又突然憶起身邊的小黑,不禁有些緊張,“小黑……你的眼睛……”小黑患有雀視,在黑暗中根本無法視物,方纔也是隨着我的步子過來的,“不然你先在這候着,我再去取盞燈。”
話音剛落,小黑便伸手攔住了我的步子,黑暗中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聽得他的聲音冷寂,“來不及了,你聽。”
見他聲音慎重,顯然是發現了什麼大事,我匆忙噤了聲,屏住呼吸側耳聽去,只聽得相對與外頭較爲空蕩的內間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是金戈鐵甲泠泠碰撞。
我握緊了拳頭,“什麼聲音!”
一切叮叮噹噹的聲響在我話畢的同一瞬皆靜默下來,而後突兀地響起一個蒼老而破碎的熟悉聲音,正扯着嗓子嘶啞地唱着,“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蘇樂!
我心下一
凜,飛速思量着。蘇樂果然未曾離開靈棲,可他躲在這倉庫裡頭是要做什麼,按理說蘇陌尋到蘇樂應該放下心了纔對,方纔又爲何會驚呼一聲?並且並非是驚喜,而是驚惶。
還未思慮完畢,那頭一陣咳嗽過後,歌聲又斷斷續續的響了起來,依舊是之前的歌曲,然而蘇樂的聲音大概是因爲力竭而變了調子,顯得粗噶難聽起來,“騅不利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垓下歌……”我在心裡暗自沉吟着,又低下頭去,冷淡地輕哼了一聲,“他真當自己是楚霸王了,眉娘倒也真的做了他的虞姬。”
小黑並未迴應,只冷道,“他應當發現我們了,便也遂了他的意。”
“慢着,”我拉着他的衣袖,心裡有些惶惑不安,“小黑,你的眼睛……真的沒有問題嗎?”並非是我不信他,只是這一片黑暗中,常人也只能勉強看到方圓幾尺的場景,小黑若是要在無法視物的情況下應對蘇樂那個武瘋子,又談何容易?
“無礙,”如此緊張的關頭,連我懶散的筋骨此時都一根根繃直了,居然聽到他卻是輕笑了一聲,聽起來很是輕鬆,“不是還有你嗎。”
他的聲音溫軟,讓我不禁有片刻怔鬆。上次我在樂麋山跟他保證的話,他卻是還記得。
然而馬上我便清醒了過來。我帶他下山或許遊刃有餘,然而打鬥卻是實實在在的不在行,指不定還會拖累他。雖然我並不算手無縛雞之力,但蘇樂早年是誰?祈國赫赫有名的戰神!就算他如今老了變了性子,近來又瘋了,但瘋子爆發出來的潛力也是最爲可怖的。再強的人,也鬥不過死不要命的瘋子。
就算緊急關頭,我能挺身而上爲情郎擋上致命一擊,然而我死了,蘇樂還在,接下來的黑暗,小黑他又該如何去面對?
小黑不肯走,我欲下樓取長明燈上來,然而邱五晏的臥房在一樓,若我下去取燈再上來,勢必要耽誤不少功夫,把小黑一個人留在這裡,就等於少了一雙眼睛,便更爲危險。
左右皆是危難,我正加緊斟酌着什麼話能夠勸下小黑,然而他已然牽住了我的手,又緊緊一握,彷彿餵我吃下了一顆定心丸,“我相信你。”
這廝好生狡猾,這般倒是給我扣上了一頂好大的帽子,卻也知道我根本無從抵擋這般的話。
我咬了咬牙,一瞬間已然抱了與蘇樂那廝以命搏命的心,只反握住了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道,“我也信你,一直都是。”
內間傳來的泠泠聲響隨着時間推移而愈發大起來,仿若示威一般,耳側又聽到蘇陌咕噥出的一聲痛呼,微弱如受傷的小獸。
我下定了決心,死死牽着小黑的手,小心地繞開眼前堆積的貨物,往內間快步走去。
內間與外間僅一簾之隔,然而或許是因爲沒有那麼多貨物阻擋的原因,透進的
月光要比在外間明亮些,視物不再那般困難,只是對小黑來說大抵還是有些艱難。
耳畔有清晰的“咔嚓咔嚓”聲,與方纔在外間裡聽到的聲響差不多,我隨着聲響轉過頭去,藉着微弱的月光,瞪大了眼睛看去,豎起的紅木龍門架上懸着的黑漆瀕水山泉甲彷彿賦予了什麼精氣,居然一板一眼地活動了起來。
我咬着脣,忍下心底的惶惑,盡力平靜地低聲與小黑複述道,“上次眉娘賜予你的鎧甲……鎧甲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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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的聲音平靜,無波無讕,無形中有種魔力,撫平了我心中泛起的漣漪,“再仔細看看。”
我嚥了口唾沫,依言繼續看去,窗外一片遮擋住瓊月半邊的烏雲掠過,霎時月光明亮了許多,頂着的精鐵頭盔那塊地方,分明被映照出了一張蒼老而陰氣慘慘的臉!
再往下看去,護項護肩、襟袍、活舌帶、腿裙和縛袴等一切繁雜的戎裝衣飾皆穿戴齊全,似乎即將要奔赴戰場。
他還當自己是幾十年前那個叱吒風雲的蘇大將軍嗎!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不是鎧甲在動……是蘇樂穿上了鎧甲!”轉眼又見他手中執着的方天畫戟,明晃晃的戟刃分毫不讓地指着地下的一個蜷縮着的幼小人影,細聽依稀有嗚咽聲。待終於看清了那個人影,我不禁驚呼起來,“蘇樂!你在幹什麼?!”
小黑微微側頭,似乎擰起了眉來,只放低了聲音問我,“怎麼?”
此時我再也平靜不能,只壓着嗓子急道,“蘇樂他,他要殺了蘇陌!他瘋……”
話還未說完,蘇樂便古怪地笑起來,碧色的眼眸在詭譎的夜色中流轉出別樣的異色光彩,喑啞的嗓子發出一連串的顫音,“他們都死了,我還活着……我爲什麼要活着,雪芍爲什麼又要活着,他!”他的戟刃更壓緊了些躺將在地上的蘇陌,“他也不應該活着……我無顏!無顏面對將士們啊……”
我盡力讓自己神色平靜下來,不動聲色地背過手,緊緊捏了一下小黑的掌心,而後暗自用指尖重重地比劃了蘇樂此時所在的方向,感覺到他用大拇指摁了一下我的指尖,表示知道。我定下心來,一邊試圖以大聲說話而轉移蘇樂的注意力,“蘇陌他是你孫子!”
話音剛落,趁着蘇樂形色透露出幾分恍惚時,小黑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刀衝了出去,一把挑開戟尖,然而事情遠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順利,蘇樂的恍惚也僅僅停留在那一瞬,幾乎是同一時間便發狠地擋下小黑砍去的刀刃。
我心下不免有些慌張,曾聽眉娘提起過,這柄方天畫戟重達三十六斤,蘇樂這般大年紀卻還能拿放自如,可想而知,此時蘇樂的實力不容小覷。
聽得蘇樂喉嚨裡渾濁不清地嗚嗚低吼一聲,碧色的眸子蘊起了渾厚的戾氣,只快速地往左錯了一步,擡起方天畫戟毫不留情地由側朝小黑腹部戳刺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