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出奇意料地不再是那個燃着熊熊烈火的樂麋山,也不再是姆媽推我出門時驚慌失措的臉,只恍惚間看見身着白色寢衣的小黑坐在屋檐上揚手喝酒的模樣,一會兒又變成幼年時碰到的那個少年爲我擦去臉上塵埃的場景。混亂不堪,卻瑰麗異常。
迷迷瞪瞪間聽到有人在一聲一聲地喚我名字,似是邱五晏的聲音,便胡亂地擺了擺手,“讓我再睡會,求你了,你最好了。”
聽得他聲音似乎放緩了許多,傳入我耳裡時竟是出奇的溫柔,迷濛得近乎不真實,“阿若,那再睡一會就起來,好嗎?”
我不自覺地皺皺眉,只覺得不對勁,邱五晏那廝向來只會欺負我,何時對我這麼溫柔過,想來應該還是在做夢罷。得出這個結論後我便放下心來,摸索着將被子扒拉過來又裹了一層,將臉埋在了被子裡,口齒不清,“好啦好啦知道了,你個死狐狸平日裡欺負我也就算了,在夢裡居然還煩我,可惡得緊。”
話剛出口,只覺得屋裡氣壓驟然降低,凍得我禁不住打了個哈欠,冷不丁地清醒了過來,才驚覺身處的竟然不是夢境。
……完了。
我尚存着幾分僥倖的心理,偷偷睜開一隻眼睛想窺探敵情,卻正好看到戳在我牀前臉已經黑得如三年沒刷的鍋底一般的邱五晏,心中不免暗道一聲“不好”,憑那死狐狸睚眥必報的性子,我怕是連裝可憐博同情的機會沒了。
果然,正飛速思量着怎麼討好他才能逃出生天時,突然感到身上一涼,初春早晨特有的陰涼一瞬間滲入我單薄褻衣下的皮膚裡,我打了一個哆嗦,以前所未見的速度“刷”得跳將起來,瞪着一雙腫脹得痠疼的眼睛對邱五晏怒目而視,“邱五晏你不是人!”
那死狐狸居然直接掀了我被子!
邱五晏懶懶地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站在我牀頭邊上,表情很是不以爲然,“阿若啊,關於這句話,你已經說了第九百六十一遍了。起來,穿鞋,幹活。”
我一時被他的話噎住,只得赤着腳丫子站在牀上扯着嗓子朝他大聲嚷嚷,企圖從聲音營造的氣勢上壓倒他,“男女授受不親!”
然而我決計高估了邱狐狸的羞恥心,因爲他一點也不懼我刻意的歇斯底里,只涼涼地上下打量着我,在我糝得慌的時候忽的勾起一彎似笑非笑的弧度,在透過窗紗稍顯薄涼的天光下很是陰惻惻,“就你這平坦坦的小身板,就是我撲上來直接剝了你衣裳也應該算作是我的損失纔對。”
我反射性地低下頭看着自己胸前極爲君子坦蕩蕩的一馬平川,又瞥眼瞧瞧他輕薄單衣包裹下愈發顯得頎長的身段,擡起頭對上他別有深意的笑容時只覺得怨念至深,“……邱五晏你不是人!”
“第九百六十二遍。”
“……”
春季的天氣向來古怪得緊,前幾日還是陰雨連綿的景象,今日還不到正午時分外頭卻已經驕陽似火,悶熱非常,無端惹得人心頭煩燥。我百無聊賴地提溜着個掃把趕着不住嗡嗡擾人的蚊蠅,黑着眼圈試圖讓方圓一丈內都感知到我的怨氣沖天,並努力讓這股肉眼可見的黑氣朝邱五晏所在的廚房蔓延去。可惜的事,我伸着脖子壞心眼地往後廚張望了幾次,那端傳出的也只有飄渺的油煙,和柴火在油鍋底下哧哧響的聲音。
很是和諧。
西邊王麻子鋪的小王麻子正在門口的石獅子邊探出一個腦袋,瑟瑟索索地看着我,顯然是被邱五晏上次豪氣干雲的一鍋鏟給嚇怕了。我瞟了眼他的額頭左側淡得只剩下輕微褐色的傷疤,“唷,傷好啦?”他被我噎了一下,又訕笑着踮着步子走近我,我趕忙閃到一邊,撅起掃帚頭,不顧揚起來的灰塵和枯竹枝,只警惕地對着他恐嚇道,“你再過來我喊邱五晏了啊!”
顯然小王麻子受到了驚嚇,忙連連退後幾步,又小心地往前挪着,又被掃帚逼回來,表情很是糾結,結結巴巴地解釋道,“阿若,你,你先放下掃帚,聽我說,不是那事,我今天過來只是想問你件事兒……”
這些年相處廝混一來我知曉小王麻子雖然平日煩人得厲害,但確實是個實實在在的老實孩子,學不得扯謊誑人那一套,我鬆了一口氣,安心地放下了手中的掃把,揮了揮手,“說吧,什麼事?”
他歡喜地一溜兒跑過來,又鼓着一雙眼睛四處張望了一番,才低下頭竊聲道,“嗨,阿若,你們那的打手今個兒去哪兒了?怎麼沒瞧見了?”
我一時被他的話唬到,手中握着的掃帚柄一下戳到了下巴上,疼得我呲牙咧嘴了好一會,才捂着下巴痛苦地問道,“我們靈棲哪有什麼打手?莫非是你眼花了罷。”
見我不信,小王麻子表情誇張地在空中比劃着手指描述,“就是那個全身黑的人啊,高高大大、凶神惡煞的,整日站在你們門口前的那個,若不是你們請的打手那是甚麼?”
看來小黑麪癱的形象還真是深入人心……我不自覺地往空蕩蕩的門口張望了一眼,纔想起今日真倒
沒見到小黑的身影,這次換我訕訕,“呵呵呵……你說的那個大概,是我們新招的跑堂吧。”
見小王麻子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巴,模樣很是滑稽,我用力地朝他點點頭,以證實這個信息的準確真實性,順便好心提醒道,“還有,那個打……呸呸,那個跑堂現在正在你身後啊。”
看他如驚弓之鳥一般一溜煙地撒腿就跑,我拄着掃帚笑得前仰後合,卻樂極生悲地再次磕到了下巴,擡眼間看到小黑正站在我面前,我很沒形象地捂着屢遭重創的下巴笑着朝他打招呼,“嗨,小黑你知道嗎,這還是第一次小王麻子不被暴力解決而自己遁走的……對了,剛纔你去哪兒了?”
“去買了點東西。”他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忽的擡手,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欲躲過,他卻又執着地伸手,我只感覺頭頂的髮絲有些許被拉扯的感覺,我不舒服地歪了歪頭,正想詢問他在做什麼,只聽得他低斥一聲“別動”,忙乖乖地閉了嘴仍由他在我頭上擺弄,絲毫不敢動彈。
半晌他才從我頭上拿下了一個東西,語氣有些疑惑,“這是什麼?”
我定眼一看,他手上拈着的竟是一枝附着幾粒灰塵的枯竹枝,想到剛纔揚掃帚的風姿,只得心虛地乾笑,偷偷地把手上的掃帚藏到身後。心裡只不住嘀咕,莫非是命裡犯衝,怎麼每次見他都是這般落魄的形象。好在小黑性子冷淡,不喜多管閒事,也未多問,走過我身邊時似乎瞥了眼藏匿在我身後的掃帚,我總錯覺他似乎是彎了彎脣角,似是失笑,再看去時只嗅得他揚起的衣袂間尚存着幾分清清淡淡的酒味,妥帖異常。
見似是未敗露,我暗籲一口氣,卻見他突然回身,面無表情地遞給我了一串冰糖葫蘆。雙手相觸間只感覺他的手心乾燥溫熱,我頭一次沒把注意力先放在糖葫蘆身上,只怔怔地看着小黑,雖已把冰糖葫蘆拿在手中,卻仍是不可置信,“這,是給我的?”
小黑微微頷首當作迴應,沒理睬我張大嘴巴的窘樣,側身從我身邊走過。天氣炎熱,裹在糖葫蘆外頭的糖稀一點點地融化,滴落在我的手上,我忍不住誘惑伸出舌尖舔了一口,甜滋滋的。
再不忍心下口,我咕嘟地嚥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將冰糖葫蘆上的山楂從竹籤上卸下包進油紙裡,放在櫃檯後,又在前面放了幾個瓶瓶罐罐掩住後,才安心地繼續揮着竹帚趕蚊子。雖是做與之前同樣的事情,心情卻不知爲什麼驟然晴明瞭起來,恍若雨後初晴,乍然還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