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聽着身後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我來不及蹲下身去收拾地上摔得細碎的瓷片,三步並作兩步地急急一把扯過剛走進門的小黑的衣袖,只覺得攥着他袖口的手指還是一陣輕顫。我深吸了一口氣後,盡力保持平靜地蹙着眉對他說道,“小黑,他、他的眼睛……”
身後那罩着石青雙繡花卉草蟲紗帳的梨花木雕獅紋拔步牀上,艱難地前傾着半身的老翁微微張開的雙眼裡,那兩顆渾濁的碧綠尤爲明顯,宛如浮就在水面上的兩灣色澤黯淡的青萍。儘管隨着年歲漸長,到了桑榆暮景,他的眸色已然顯得有些晦暗無光,沒了神采,可我看得分明,那的的確確是,碧色的。
撇去以前那已然死去的複製品青鷺,普天之下,除了那前朝的駙馬爺蘇樂,還有誰能夠擁有這稀有的碧色眼眸!?可是蘇大將軍他……不是早已戰死沙場了麼,就算是輪迴轉世,也定不會有這麼大年紀!
也或者說……我心猛地一凜,不敢再想下去。
話還未說盡,端着藥的小黑已然騰出一隻手來掩住了我的口去。我驚疑不定地看向他,只見小黑麪色平靜,一雙幽黑的眸子無波無瀾,似乎並不驚訝,只朝我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聲張。
我便噤了聲,只瞧着他不慌不忙地端着托盤進了房裡,我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便也咬咬牙,本着不死不休的精神隨步跟了上去。
細看那個老人,果然與當初在眉娘看到的那幅畫像上見到的將軍有些相似,但是爲何那叱吒風雲的大將軍,如今竟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又如何垂垂老矣?而他身邊攜着的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又是什麼來頭?
千般疑惑糾纏着我,然而口中卻甚麼也問不出,只得呆呆地看着那枯槁的老翁捧着新遞過去的茶碗一口一口地啜盡,又用髒兮兮的袖子抹了抹嘴,霎時那剛爲他拭乾淨的嘴又被那破爛衣衫擦得一片骯髒污穢,那老人卻置若罔聞,彷彿感覺不到一般,也不理我們,只隨意地把手中的茶碗扣到一邊兒的紫檀茶几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我心思雜亂,此時只蹲着身子收拾起方纔的碎片來,發出一陣細碎的琳琅聲。
那個老翁似乎是才感覺到了我們二人的存在,微微擡起了有些下垂的眼皮子懶懶地瞅了我們一眼,碧色的眸子裡仿若寂滅的死灰一般,我正以爲他會說些什麼,然而他只是撇過頭去,看也不看地便往地上呸了口濃痰,而後就似沒有力氣了一般,一倒頭沉沉睡去,不一會兒便發出粗鄙的鼾聲,看樣子很是反客爲主。
我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口渾濁的痰液,不禁有些啞然,然而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眼前這舉止傖俗的老乞丐,如何也不能讓我和當年那個尊貴無上的駙馬爺,鮮衣怒馬的大將軍聯繫起來。就算我沒有見過他年輕時的模樣,但決計不會是如今這樣。
小黑正給那個病得暈乎乎的小孩兒喂完藥,此時只站起身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語調平靜而涼寂,“阿若,走吧。”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沒意識地隨着他不急不緩的步子走出了房,又恍恍惚惚地掩上了門扉去,只覺着腦子轟隆隆地響,彷彿炸開了一個悶雷,一時間不知該作何他想。
等到下了樓梯後,我才猛然反應過來,只壓低了聲音驚道,“小黑,他是蘇樂嗎……真的是眉娘等的那個蘇樂嗎?我們,我們要不要告訴眉娘!”
小黑也微微蹙起了眉來,然而口中只道,“暫時還未確定,先別聲張。”
“我看八九不離十,”我不認同地搖了搖頭,心情有些沉鬱,“我方纔探過了,他手上的虎口和指根尚餘有硬繭,定是常年手握兵器所致,這是最難以做假的。可是我始終想不通,爲何他的容貌……我並不是願意深究,我只是怕,只是怕……小黑,邱五晏臨走前也曾說了,眉娘她……時日無多了。”
相思毒早已在眉孃的體內埋下了根,用以續命的銀鴆酒對她來說也越來越不起作用,雖然我並不懂醫術,但明眼人皆能看得出來,眉孃的身子顯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便是面上的妝容再濃豔,脂粉香氣再濃烈,也無法掩飾這具逐漸枯萎的身子了。旁人見了,也就只當作是生了什麼惡疾罷了,然而只有我們心中知曉,現在眉娘過去的每一天,都是從閻王手中奪回來的新一天。
眉娘用瞭如此惡毒慘烈的方法續命,近五十載的時光虛度只爲等待一個人,縱使我扭轉不過來她的命,又怎忍心讓這個人這般與她擦肩而過,抱憾死去?
“總會有辦法的,”小黑摸了摸我的頭,指尖依舊是僵冷的,“現如今眉娘尚未歸,我們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咬着脣,微微頷首,“嗯。”
雖然夜已深深,然而一晚上心緒雜亂,輾轉反側皆不得眠,直到睏倦地數着窗格子爬上了好幾層光亮了,我才朦朦朧朧地握着脖頸上懸着的刀穗睡去。
睜開眼睛時,已是日上三竿,雖然是冬日,但白日時從外頭投進的陽光依舊刺眼,我心裡不禁一慌,一路骨碌碌地滾下了榻去,顧不上屁股上傳來的疼痛,只下意識地想趕緊穿鞋幹活兒去。然而等胡亂趿了一隻鞋後,我卻又驀然想起,如今靈棲裡頭能辦事兒的也只餘了我與小黑兩人了,多日未曾補給,連茶葉罐兒都快見了底去,又如何能開得了張?
人去樓空。
一時心裡有些酸澀,我低下頭,慢騰騰地穿上另外一隻鞋,出了房想尋小黑去,未曾想沒找到小黑,倒是撞見了昨夜見到的那個小男孩兒,雖然面相看過去也不過是七八歲的年紀,但個頭已然躥得比別家同齡的孩子都要高了,我稍稍彎一些膝蓋便能與他平視,但或許是因爲常年漂泊的原因,身子
骨看起來還是有些纖弱,凹下去的眼下是一片烏青,雙頰也微微凹陷了下去,如何看都是病歪歪的模樣。
昨夜服用了兩帖邱五晏的藥,他的面色雖然依舊有些微紅,顯然還有些發熱,但相較於昨夜來說已然好的太多了,此時正睜着一雙黑黝黝的眸子看着我,卻始終抿着嘴,沒有說話。
幸好他的眼眸是黑色的,否則又是真假難辨的一樁懸案了。我不禁在心內呼出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他雜亂如稻草般的頭髮,“你叫什麼名字?”
他張了張口,似是說了,然而吐露出的聲音卻是極細微的,彷彿蚊子哼哼一般,我問了三番四次也聽不清楚,後來他索性不說了,只看着我。
我的目光觸及到他的身上依舊破破爛爛的襖子,多處地方都翻出了黑乎乎的一絲絲棉絮來,心內不禁有些同情,也不追究他的名字到底是什麼了,只牽過他手輕聲道,“走,我帶你去換件衣服。”
他點了點頭。
邱五晏當時走時一切從簡,所以舊衣還是留下了不少,我隨意地翻出了一件較小的與他比劃了一番,雖然似乎還多出了一小截,但總算是能夠穿了,便放心地遞與他去換,自己迴轉過身去,搬了一個炭盆子燒着,以免他換衣服時又着了涼。
身後有簌簌的換衣聲,半晌又停止,只聽得一陣怯怯的腳步聲接近,我漫不經心地回過頭來,見到他果然已然穿戴完畢,更顯精神奕奕,只扯了扯我的衣袖,微微張了張口。
我依舊聽不清他在說什麼,然而見他做出的口型,似乎是在說“謝謝”,便笑了起來,“沒事的,左不過也就是些舊衣服,是我們以前的廚子留下了,反正他現在也走了,你若穿着合身,等走時便都給你。”
他連忙擺手,英朗面上表情依舊有些怯怯,然而脊背依舊是直的,很是挺拔。
“都說了沒事,來到這裡我也算你半個姐姐,何況這些又不是什麼值錢的物件兒,若是那個狐狸廚子趕回來討要,我便用你賠了他便是,”我一邊打趣兒着,又爲他整了整有些褶皺的棉襖衣襟,“哦,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或許是覺着跟我稍微親近了些,他的聲音放的略微大了點,總算不讓人聽着費力,“我叫蘇陌。”
我放在他衣襟處的手猛地一頓,轉而僵硬地收了回去。
蘇陌,竟然也是姓蘇?這到底是湊巧,還是……?我不禁捏緊了放在一側的拳頭,只不住地安慰自己決計是多想了,回過身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撥弄着炭盆,一邊試探性地緩聲問道,“蘇陌,那與你一同住下的那個……是你的誰?”
蘇陌似乎微愣了一會,而後仿若下定了決心一般,喉嚨中咕噥出聲音雖然依舊細小,然而傳入我耳中時,卻恍若晴天霹靂一般驟響。
——“他是我爺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