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她是獨一無二的。即使這樣的想法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成分,她也毫不在乎。
這一瞬間,扈姬莫名想起了幼時她童音軟軟地對一羣大人們說起的那個凌雲之志——“小女只願嫁當世之英傑。文賢之聖也好,武道殺神也罷,弱水定要這天下之最!”
這麼多年過去,當日聽她說志向的人們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唯有她一人流落在三丈軟紅之間浮沉錯度,就算被當做百無一用的金絲雀豢養十幾年,卻一直沒有忘記過年幼時所說過的大話。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否就是她要尋的那個天下之最?
扈姬正兀自出神着,突然聽到牀上躺着的男人有了微弱的動靜,她趕忙將他額頭上浸着溫水的絹子取下,換上了一條新的,見他乾裂的脣部一張一合,似乎是在說什麼。她又將耳朵湊近了些,聽得他口中輕輕喚着的卻是一聲聲——“阿弱、阿弱……”
又是“阿弱”……扈姬擰起眉來,有些不解。他平時並非是這樣喚她的,然而卻也沒有聽說過誰名字中還帶着一個“弱”字。
扈姬一愣,隨即忙搖搖晃晃地跪坐在榻前,也不多想他口中喚的人到底是不是她,便已然緊緊地握住了他骨節分明修長的粗糲手指,“將軍,將軍……奴在您身邊,一直在您身邊。”他的模樣……似乎很難受,讓她不自覺地想宣誓主權。
姜慕沒有理會她,只是依舊一聲聲輕喚着那個名字,只是聲音愈發微弱,直至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然而在她的心裡,那聲輕喚卻仿若在其上扔下了一顆小石子,泛起了一層層漣漪,再也平靜不下來。
他心裡……到底還是有了個她罷?
“將軍啊……”她坐在牀沿上,有些磨損了的青蔥指尖一點點地勾畫着他面部英挺冰冷的輪廓,語氣退卻了平日裡嬌媚軟噥的調子,妖嬈的眉眼此刻也透露出些許別樣的認真來,“從第一眼看到您,我就篤定,您總有一
日,會是我江弱水的。便是我得不到,別人也一樣得不到,將軍您說是不是?”
微弱的燭光之下,地上滿是褪下的血衣暈染的大片血色,而她蓬頭垢面地蹲守在姜慕的榻邊,不知怎麼突兀地輕笑了起來。
這一刻,他是她一人的。
營外忽的傳來一陣撲簌簌的聲音,似是鳥類翅膀扇動時的聲響,她以爲又是那些循着血氣兒來的鴉雀,然而待掀開帳幕一看,卻是一隻毛羽潔白的鴿子,正盤旋着,一見着她掀開了帳幕便輕車熟路地飛了進來,最後停在了姜慕的身邊,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臉,顯然已然是舊相識了。
扈姬擡眼看去,只見那隻毛羽潔白的鴿子的腳上還用細麻繩拴着一個小小的竹筒,看樣子是來傳信的。
她本不予理會,然而長夜漫漫,她這般乾坐着實在有些無聊,便也隨手取下了那隻竹簡,將裡頭的紙條拿了出來,對着燭光展開來看,然而只消幾眼,她便已然扔了手上的紙條,面色愈發灰敗難看。
上頭歪歪扭扭的毛筆字跡如同那隻香囊面兒上的繡工一般晦澀難看,用的卻也是女子天真嬌俏的口吻,看起來與姜慕很是熟悉。紙條上的內容也很是簡單,約莫也不過就是問問這裡的情況,然而這些皆不是重點,扈姬所看見的,是信上最後的落款——杜若。
姜慕所說的那個女子……原來喚作杜若。那個貔貅香囊裡擱置的杜若花瓣是她,他午夜夢迴之時口中喚着的名字也是她,而他出戰在外一心一念所爲了的人……卻也是這個喚作杜若的女子。
阿弱、阿若……扈姬不自覺擡起頭大笑出聲來,她笑得一如既往的肆意,然而面頰上卻不可抑制的有灼燙的什麼東西劃過。
原來到頭來,只有她一個人,自作多情。
扈姬將紙條擱置在一邊,心中苦澀難耐,卻到底沒有把那張紙條撕毀,姜慕此刻雖然昏迷,然而第二日清醒過來時卻並非如此好讓人糊弄。
就算她毀去了一張,還會有第二張,第三張,她如何能防得了?她此時耍的這些小聰明遲早會敗露,爲了這點嫉妒心,就失去姜慕這個天大的屏障,不值得。起碼現在不值得。
她到底還是不願意承認,她的心裡,終歸還是存着那麼一些僥倖的。然而到底在期待些什麼,就連她自己,也再說不清。
姜慕身上的熱症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一夜半天,身子便已然鬆泛了許多,當然這只是她眼中的他,至於傷得到底有多重,大抵也只有姜慕他一人知曉,連隨行着的她也看不出來端倪,便也自我安慰是真的他有天人之相,康復自然迅速。
趁着周圍將士皆在打點行裝,準備出發。她蓮步輕移,走至他的身後,福了福身子,輕飄飄地道了一句,“將軍。”
姜慕負手背對着她,沒有回話。
扈姬是知道他冷淡的性子的,故即使遭到了這般的冷遇卻也不惱,只依舊輕緩道,“將軍昨夜發熱昏迷的時候,曾迷迷糊糊地說起了一位姑娘,想來將軍還不知道罷?”說到這裡,她掩嘴咯咯巧笑着,擺出了一副極機靈的風塵模樣,“說來倒是巧得很,將軍躺在牀上時嘴上還巴巴地喚着呢,便有一隻白羽的鳥兒來傳那位姑娘的信來了,將軍說巧不巧?”
他果然轉過了身子,擡眼看她。
扈姬心思乖覺兒,自然知道姜慕的意思,便也毫不反抗地遞上了手中的紙條,指間卻不自覺地併攏、收緊。
她看着他端詳紙條時微微上彎的嘴角,有意無意地感嘆了一句,“將軍和那位姑娘真是好感情呀——”
“扈姬。”他沒有迴應她並非善意的調侃,轉而正正經經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嗓音清冷,卻字字扣人心絃。
她不自覺站直了身子,然而隨即又想到了什麼,只刻意溫軟下來,依舊是千嬌百媚的調子,硬生生地把氣氛肅殺的軍營拗成了絲竹齊鳴的風月場,“將軍有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