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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五年九月,揚州城郊,留碧軒。

萬錢第三次從遼東回到兩淮、留碧軒。這一年中大半的時間,他帶着阿聯和桑貴,奔波在遼闊海面上,已經三次將兩淮的鹽、茶葉、絲綢、瓷器等物運進遼東。岸上,他有漕運打通關節;兩淮,他有桑氏鼎力支持殘鹽;海上,風雨安將他待若上賓!這一年,他丟掉了心中的至寶,卻迎來了財源廣進!

可惜,他三進遼東,都未能親身到金州所查探少箬少筠蹤跡。

第一回,幾萬斤殘鹽頭一次運進遼東,動作之大,連風雨安都有些忐忑;進了遼東之後,與遼東都司程文運的交涉,費去了幾人幾乎全部的心力;只有派出去的人帶回來了隱隱約約少箬還在生的消息。

第二回,桑貴親自再找了遼東都轉運鹽使司裡的黃判官,可沒料到惹了人家的忌諱,十斗酒都換不回人家一句有用的話。再往別處打聽消息的時候,整個遼東鹽衙門成了啞巴。桑貴知道不對了,還想再往金州所裡去,卻被人半道截了回來。

第三回,七月進的遼東,萬錢親自跑了一趟金州所。更讓他始料未及的是,小小的、極爲偏僻的金州所竟然隱約有銅牆鐵壁的意思!裡頭的軍衛們個個高頭大馬,刀槍在身,須臾不離,竟有暗自戒備之意。正因如此,所有過路人馬,無法穿越,只能繞道而行。萬錢,亦不例外!

三進遼東,萬錢明知道少筠就在那處,也明明處處線索,卻始終無從得知其下落。直到他親見金州所如此低調卻如此警戒,他開始有了一種預感:少筠躲着天下的人,擺明了韜光養晦,是有所圖謀……

無奈之下,萬錢只能再回兩淮。

此時的留碧軒在君伯的打理下,漸成規模。然而萬錢看見生氣盎然的園子,心裡卻沒有多少痛快。

少筠,我爲你置一座院子、插上一雙腿停留在這兒,你卻越飛越遠。難道你我命途,如參商相離,不復相見麼?

君伯大約是知道一點萬錢的心思的,他不忍心點破,卻不得不稟報近日來揚州上的事宜。

“去歲開中,開中商人已經嚴重流失。各地邊境衛所無不上折乞糧,尤以遼東爲最。今春陛下下旨,召集開中,可惜應者寥寥。天下鹽場,兩淮爲最,然而兩淮此次可憐到僅有二十餘人蔘與開中,又皆是些財力並不雄厚的商家。擾攘兩月餘,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不得已上了摺子陳明苦處。陛下權衡再三,於五月再度派了何文淵大人南下,充當巡鹽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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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錢換了件家常衣裳,揮手:“都知道了!”

君伯點頭,繼續說道:“這些都在爺的預料之內。但大約爺料想不到,何文淵大人聖寵不減反增!此行的何御史大人,不僅有欽差之名、御史之責,還有名正言順節制兩淮都司軍衛之權,可提轄兩淮都司近萬軍衛。”

萬錢聽到這兒心中一頓!皇帝小兒竟然明旨宣告何文淵手持軍權南下?!他沉吟再三,終是明白:“近萬軍衛?皇帝是怕兩淮有人造反?巡鹽御史的權限大增啊!”

“哎!”君伯嘆氣:“此事事出有因!朝廷召集開中,商人多不積極。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無法交差,明裡暗裡對開中商人不知道多少威逼利誘!可想想也是,商人們換了鹽引回來,銀子使出去了,在兩淮也未必支取的到鹽,就算支取到了也未必好賺錢,自然想方設法逃避。爺不在揚州那段日子,揚州府上,是沸反盈天!大約兩淮度轉運鹽使司也不敢太過胡來逼出變故,因此,朝廷有增加何文淵大人兵權之舉。”

皇帝這是害怕兩淮竈戶鹽商鬧事了!無奈黔驢技窮,只好武力防身!一個皇朝,若是開始用軍隊來對着自己的臣民,那麼衰敗之跡已現!

萬錢輕哼一聲,沒有搭話,只等着君伯稟報。他很清楚,何文淵再度南下是什麼原因,而這個原因,必定又與他有關!

君伯素來習慣萬錢的木訥,因此又主動說道:“何大人初來咋到,就立即拜訪了咱們留碧軒,也曾親自到了富安撫慰竈戶。可惜爺那時還在遼東,桑貴也不在。”

“知道,不必再說!”,萬錢揮揮手!

君伯點頭,卻還是繼續說道:“何大人十分盼望能與爺一會,吩咐下,爺若回來,務必知會於他。”

“他在兩淮怎麼做?”

“何大人多次會見兩淮鹽商,陳明利害。最後張榜佈告,保證但凡開中者必定能及時支取到鹽斤!後來聽聞他在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內責罰了比他品秩還高的同知大人,甚至與轉運使大人爭吵。不過我從鹽倉得到的消息,是今年開中商人確實都順利的支取的鹽斤。我料想,可能陛下也從中調停了!”

萬錢聽到這兒又再一笑,語氣卻有些譏諷:“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君伯神色一暗:“是呀!假如此前不知,此刻,陛下、何大人連我,也都清楚明白了!兩淮鹽政混亂,其罪魁禍首,是頻繁索要鹽斤的權貴勢要。如今何大人鐵腕整治,怕是要得罪朝中一大批人了!我聽聞,自他南下,朝中對他的攻訐之聲不絕於耳,只是陛下洞若觀火,不曾理會而已。”

“他既然下定決心革除陋習,”,萬錢說道:“以他的手腕,必然能解一時之困,想必此時,他也快要班師回朝!”

君伯深嘆:“爺方纔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君伯心裡欷歔,只是爲桑氏一門不值!爲了幾萬斤餘鹽,鬧了個家散人亡,期間小竹子何其無辜……”

萬錢心中一抖,一種沉鬱的傷痛,夾雜着往事,緩緩浮上來,覆蓋住了尋覓不到佳人的那種焦躁失落,叫他失語。是!期間少筠何其無辜!死了的桑榮何其無辜!那一刻他想起遼東,瞬間理解了那裡瀰漫着的一種神秘緊張的氣息——因爲少筠絕無可能束手待斃!

少筠沒死,她就必定有一天會回來!這一天是什麼時候?又意味着什麼?他很期待,卻更加擔心!

君伯不知萬錢心中嗟嘆,只徑自說道:“可嘆有人跌折,有人登高,真是世道人心!這位何大人這一兩年真是風頭無量!早前名不見經傳,而後……上次還朝,陛下升了他的品秩,這一次,只怕還要再升。又聽聞他不僅仕途順遂,就連府上也是喜事連連!今年春天,他添了一位男丁,聽阿明在京中傳回的消息,這位何小公子粉雕玉琢,十分討喜,連陛下也曾親自抱過、還送了賀禮。”

升官添丁?果然人間好時節!

萬錢緩緩笑開,似乎不是計較什麼,只是隨口一問:“他老婆不是不能生?”

“呵呵!”,君伯有些無奈萬錢的直接,回答到:“確實不是何夫人所生,聽聞是一名極貌美的如夫人所生。不過此事京中俱知,只因當日陛下微服至何府,碰上老何大人在逗弄孫兒。陛下看見此子生的好,十分中意,特地問了生辰八字,又召來小何夫人,囑咐她好好養護。此後這小何夫人是正經把這小兒郎當成親生兒子般教養的。”

萬錢又是一笑!這位如夫人……應該就是當初少筠身邊四婢之一的樊清漪吧!果然好造化!可惜,頭胎兒子,得皇帝親口一點,全成了人家的榮華富貴!這裡頭,何文淵,又或者老何大人,甚至是小何夫人的關係,實在有些耐人尋味呀!

不過這也是人家的家務事,萬錢雖然明白,卻並不八卦,只是一笑而過。

君伯掂量着萬錢的神色,又問道:“何大人三番兩次詢問、邀請,如今爺回來了,是否回個話?”

萬錢沒有直接回答,只問君伯:“何文淵來,一定造訪桑氏。富安裡桑家人怎麼說?”

“桑家姑太太主持大局,聽聞何大人上門之時,這位姑太太,也跪了也拜了,卻沒將人迎進屋裡,連茶盞也沒有一盞。只在門口說了一句‘老宅腌臢不堪,不敢請大人相坐’,就不再說話。何大人竟也好脾氣,絮叨了兩句,又藉着轉運使的臺階下了臺,就走了。”

桑若華……果然骨氣!

君伯正要嘆氣時,阿聯又苦笑着搖頭着走進來。

君伯看見了不免責備他禮數不周,誰知道阿聯卻說:“君伯,我這也叫禮數不周?也有禮數週全的,不過能氣死你,你叫我學麼?”

君伯見他說的奇怪,連忙問道:“這牛頭不對馬嘴的,胡說什麼?”

阿聯對萬錢拱手道:“我誇阿貴有禮數!”

“說!別廢話!”,萬錢向來直截了當的。

“想是咱們一下船,何御史大人就知道了,趕緊的就派人去找了阿貴!也不知道阿貴哪裡知道人家生了兒子,竟學着當日竹子的手段,送了四樣鮮果去何大人府邸,說是恭賀人家添丁!爺,您猜猜,這阿貴究竟送的什麼?!”

萬錢凝眉,盯着阿聯。阿聯不敢再打馬虎眼,笑道:“棗子、梨、生薑、芥子!”

棗、梨、姜、芥?早離疆界?

萬錢嘴角一掛,半句話都不想說了!君伯叨唸了兩句,直接目瞪口呆。

阿聯搖頭:“他要學小竹子,卻不比人家小竹子斯文!早離疆界,這都什麼跟什麼呀!他這不是給爺惹禍麼?”

君伯拍了拍自己的臉,回過神來:“這都是什麼江湖做派,竟然送到堂堂御史大人足下!實在是可惡至極的挑釁和蔑視了!就怕何大人沒有這個心胸!”

正說着,門外僕人進來稟報:“爺,何文淵御史大人下了帖子,請您赴宴!”

萬錢嘴角一掛,向阿聯揮手到:“上次路過泉州收瓷,你嫌棄那尊德化白瓷彌勒佛燒壞了,我看正好,娶過來,我也給何大人送禮!”

阿聯呆了呆,直愣愣的看着萬錢:“爺,那是雕壞了的東西……”

萬錢擡眉,沒說話。

萬錢說一不二,阿聯知道,不得已,他轉身出了門,一刻鐘後捧着一個錦盒進來。君伯掀開一看,真是一尊極上等的德化白瓷站立彌勒像!塑胚、雕工、上釉、燒造,無一不爐火純青!可惜不知道怎麼的,這彌勒佛眼睛緊閉着,下面直接連嘴巴都沒有了!

君伯擡頭,震驚的看着萬錢。

萬錢哼了一聲,站起來,轉身進了後園子。

君伯和阿聯面面相覷:這是暗示何文淵遮耳目、塞口舌的意思,還是暗示萬錢懶得看、懶得說的意思?

還是,兼而有之?

呃~大熊童鞋!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內容非常豐富。

第一遼東氣息神秘,萬錢已經首先感覺到了。

第二,我給了寧悅一點側筆。樊清漪想跟她鬥,呃~~讀者自己揣摩。

第三,我給何文淵不少側筆,最重要的有兩點,開中鹽已經讓人心寒到無以附加的地步,這一點正正是何文淵加了最後一根稻草;另外一點,是巡鹽御史開始有兵權,這是明中後期鹽政的重大特點,這從側面反映出,當時兩淮兩浙的鹽政已經天怒人怨,皇帝不得已,只能增加巡鹽御史的權利以應對,所以到了明中晚期,巡鹽御史已經不是六品小官,而是都察院的一把手或者二把手直接下江南,品級,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是三品。明清的鹽商奸狡,基本上從這兒開始了傳統。

最後一點,“早離疆界”是王陽明平叛時候,朱宸濠用的,我借阿貴的手向王陽明致敬,順道鄙視一下朱宸濠,這玩意用的太紅果果了,一點都沒有美感。不過襯阿貴那小子是合適了。

還有一點想嘮嗑的。昨晚上看到了新鮮滾熱辣的《盜墓筆記》大結局。蚊子看書是喜歡看序和後序的,最後看到南派三叔寫關於《盜墓筆記》的感言。他說他從小身體不好體育不好唸書也不好,所以別人一身汗的時候他都在看小說。從初中開始,他念書之餘已經開始解構名家的作品,然後自己手寫一些故事。一直到他動筆寫《盜墓筆記》之前,這些故事,他寫了兩千萬字。最後他說,你喜歡一樣東西,你一直堅持,你會有一個結果。

這個結果,大多數人稱之爲成功。蚊子卻不肯定。因爲所謂的成功,也是機遇和運氣構築的,很多東西,難以一言蔽之。不過,兩千萬字,誰能想象?如果南派三叔自己不說,讀者永遠也不會知道。不過蚊子眼下知道了!

早前讀很多盜墓派的小說,發現南派三叔很會講故事。邏輯頗爲嚴密,關鍵是節奏懸念掌控的非常之好。盜墓筆記也是迄今爲止,蚊子覺得最好的盜墓小說。現在知道了,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爲作爲一個讀者,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作者在背後用了多少苦功,堅持了多久。

蚊子,以此自勉:我曾經看過《明朝那些事兒》最後面羅列的參考書目,曾經看過南派三叔的有感而發,最後無一例外的發現,outstanding,確實是需要勤奮做基石的,運氣與機遇,另外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