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虞美人都沒有再見到北丘尹。
塵芳殿,曾經的蜜婉皇貴妃,五皇子的生母所住的地方,數年來,都沒有人敢進到這裡,北丘尹將她藏得很好,除了當日的那個小太監,以及以前跟過蜜婉皇貴妃的一個宮女,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塵芳殿的院子打掃的很乾淨,積雪化後,那一樹一木都能看得出生長的十分美麗。
虞美人笑了起來,應該又是一個美麗女人的故事,帶着一個男人的愛情,在最美的年華里,永遠的逝去,所以北丘睿纔會那麼執着的想立她的兒子爲太子,所以,當北丘睿飲下那毒藥的時候,眼中才會有那般痛不欲生的光芒。
被心愛的女人的孩子害死,莫大的悲涼,師父,她終於用同樣的方式讓那個男人痛苦起來。
那個帶給別人痛苦的男人,終於用同樣痛苦的方式死去,她虞美人,終究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姑娘,天涼,多批一件衣服。”
虞美人轉身,是一直照顧她起居的姑姑,那個臉上恬靜,看不出大喜大悲的塵芳閣的宮女香秀。
虞美人淺淺一笑,伸手接過那件碧色的袍子,披在身上,然後看向對方:“姑姑,我住進這屋子,你不怨我嗎?
應該是怨的吧,虞美人在心底嘆息,她住進塵芳殿,住在屬於她主子的屋子裡,任是任何一個宮人,都會討厭她這個外侵者的到來。
“她這一生都沒有人能懂她。”
很難得的,塵芳的臉上出現了那樣懷念的神情:“姑娘放心,只要茹主子不會怪你,我也沒有權利怪你,茹主子生前告訴我,一定要把她的故事說給住進這間屋子的每一個人,她沒有怨過任何人,就算皇上不曾真的愛過她,她也不願,她只是想把她的故事,說給每一個到過這裡的人,總有一天皇上會明白她的心情,只可惜你是第一個。”
“皇上不曾愛過她?姑姑,這是什麼意思?”
虞美人不懂,北丘睿一直都想傳位給五皇子北丘賀,這五皇子既不是嫡出,又不是三個皇子中最出色的,爲何北丘睿會偏疼這個孩子,如果不是爲了愛,那麼又是爲了什麼?
香秀並不去回答虞美人的話,伸手指了指那些退去銀色外衣的樹木:“她的故事都埋在了那些樹下。”
香秀說完,轉身,面向虞美人:“我家主子,是當年方慶將軍的小女兒,方將軍一共有兩個女兒,另一個就是北丘睿的皇后,方旖旎,而這兩個女兒,偏偏又是雙生。”
雙生,又是雙生,虞美人怔了一下,她幾乎能夠想象到之後的故事,北丘兄弟兩都遇到這樣的愛情,究竟是巧合,還是上天的可以安排。
“方旖旎性子像火一樣,喜歡隨着父親男裝出現在軍營,方家沒有男兒,便沒有人能繼承方家大志,將軍也就放任這個女兒胡來,皇上,也就是當初的三皇子,便是在軍營邂逅了這個方家的大小姐,只一眼便知識女兒身,當他回到皇城的時候,一日便裝出宮,在民間街巷看到了那個女人,可惜那個時候,他見到的是方家的二小姐,方緒茹,茹主子心善,是個水一樣的人兒,總是會從家裡帶東西去民間給那些小乞兒,三皇子詢問之下,便知我家小姐的身份,很快便派人來提親,我家小姐就是這樣嫁入皇宮的。”
香秀說到這裡,沒有再說下去,虞美人也能想象的出之後的故事。
一場皇子的錯愛錯娶,三個人的感情糾葛,無非是以一個佳人的消香玉損而結束。
她不得不爲她師父慶幸,至少北丘斂的選擇,是獨一無二的愛情,他的選擇過於明智,纔不會讓兩個女人都傷得徹底。
可是北丘睿呢,她究竟是愛的火一般的姐姐,還是似水溫柔善良的妹妹。
“那麼皇上呢,她究竟愛的哪一個?”
“我不知道。”
香秀說着轉過身,似是湮沒了一滴眼淚的垂落,微微嘆息:“皇上從未說明自己究竟愛的是哪一個,茹主子一直不去爭,方大小姐的愛就像火一樣,步步爲營,茹主子卻步步退讓,表面上皇上是偏向大小姐,榮寵不斷,茹主子也裝作對皇上沒有絲毫感情,寵辱不驚,她小心的維繫着姐妹之間的感情,卻也的確做得夠好,可是我知道,她心裡苦,她其實對皇上的感情,絲毫不亞於大小姐,而皇上,我總覺得他並不是對小姐沒有一絲感情。”
塵芳所說的,是一個平淡無水的愛情故事,似乎連愛情的關係都沒有扯得上,虞美人卻從那個故事中對北丘睿有所改觀。
的確,北丘睿和北丘斂一樣傷害了兩個女人,可是他選擇的,是犧牲自己的愛情,去成全兩個女人的心意,只要是她們想要的方式,他都會給,對女人如此溫柔細膩的男人,虞美人怎麼也想不明白,他爲何會狠心去放那把火,去毀滅一個女人的幸福。
如果虞美人想的沒錯,北丘睿最初愛的是方大小姐如火般的濃烈,明媚的讓他一眼就記住,可是方二小姐的柔情善良,懂他,理解他,纔是最深入他心裡的東西,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保護兩個女人都不會受傷,甚至不惜用虛假的藉口讓自己最愛的女人的兒子登上皇位,只是他料錯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方二小姐的愛情。
或者是上天懲罰他毀滅了別人的愛情,所以,北丘睿也得不到自己的愛情。
也有可能,她想的都不對,不過北丘睿究竟愛的是誰,都與她無關了。
不是應該高興嗎,仇人的悲哀,應該讓她覺得痛快,可是爲什麼,她會有一種遺憾,一種淡淡的傷感。
香秀的故事說完了,可是她的故事還在繼續,很多日了,北丘尹都沒有來找過她,好在,她沒有什麼孿生姐妹,世界上也不會有一張臉孔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她應該值得慶幸,她的愛情容不下悲劇,她不願成爲任何一個人的替身,也不願任何人成爲她的替身。
一心一意,純白無暇的愛情,這纔是她的歸宿。
更可況,她是在孩童的時候遇到的那個男子,她與他朝夕相伴了八年,這八年他對她的感情,就算無法深入骨髓,應該也足以相濡以沫了吧。
頃刻之間,眸中有了笑意,她走到香秀的對面,盈盈一笑:“姑姑,天冷了,我想回屋先歇息了。”
“不想去看下茹主子在樹下埋了什麼東西嗎?”
虞美人搖了搖頭:“不了,姑姑這麼多年也沒有動過樹下的東西,是怕驚擾了蜜婉皇貴妃的心意,更可況蜜婉皇貴妃生前最想去挖埋在樹下的東西的人,不是我,是那個人,如今那個人已經死了,或許已經在底下與貴妃娘娘相見互相說了心意,既然那個人已經死了,我也沒有必要,去打攪人家的故事,我有自己的故事還沒有寫完。”
是了,她不是一個善良的女子,不會像蜜婉皇貴妃那樣步步退讓,她骨子裡,更接近於方家大小姐的炙熱的執着,甚至比她更要濃烈的愛着,她有着現代人的驕傲,即使深受古代人十七年的教養,還不能夠接受和別人共侍一個丈夫。
“香秀恭送姑娘。”
虞美人面上依舊淺笑不語,轉身的時候卻嘆了口氣,這幾日,她一次次找藉口告訴自己,北丘尹只是太忙了,他是君,有很多政事需要處理,可是那一次次的藉口,終究只讓她愈發覺得,她永遠無法比得上他心中的天下。
有了天下,她所求來的愛情,又怎麼能有她想象中那般的純潔無暇,不然纖塵。
可是,這是她的選擇,她選擇了他,而他選擇了天下,她便要成爲他的天下,爲他傾盡天下,她依舊會是與他比肩而立的那一個。
兜兜轉轉,一顆心又轉回了原地,擡起頭,天邊已經微微泛起了橙黃,縈繞着一圈淡淡的光暈,讓她忍不住停下腳步。
那奇異微暖的色彩變幻,腦海中那身紅影搖曳而出,俊美如斯無雙的面容彷彿就在眼前。
“這麼說,我是第一個,就算你以後和別人一起看夕陽,也會想起我。”
不知不覺,脣邊的弧線柔和了起來,心底莫名的涌起一絲絲漣漪,在原本飄搖不定的傷感中混入了一絲暖意,然後隨着那夕陽的餘暉一點點淡去,眸中逐漸的清明,皺了下眉。
這個時候,她怎麼會想起那個魔頭來,又怎麼會將他所說過的話記得那麼清晰,難道說……
難道說那個魔頭給他下了什麼咒語,讓她在看到夕陽的時候,真的想起了他。
想到這像是心頭扎進了一根刺,總有着說不出的鮮明,一顆心也有些煩躁起來。
虞美人低下頭,剋制住自己的胡思亂想,向着屋內走去。
一陣風撫過,那一片樹上枯黃的樹葉簌簌的發出響聲,彷彿在訴說一段純美的愛情,然後稀疏飄零的落下,沒有人發覺,在那一襲黃葉背後的指頭,有一簇枝椏的盡頭,莽莽撞撞的鑽出一點嫩黃的綠意,潛藏在枯萎的一面,無聲無息的萌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