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之時,安景涼如往常一樣正端坐在案几前審閱奏摺,他總是那麼勤勞,每日裡官員遞上的奏摺,哪怕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他都會一個字一個字的審閱,遇上好的建議還會一一採納。憑良心講,他治理漓月的確有方,縱然還是會有一些小的非議,然比起其他人來,他確實是皇帝的不二人選。
我放輕了腳步,緩緩走了上去,他聽聞細碎的腳步聲,卻是連着頭都未擡,便是出聲道:“蘇卿怎麼來了?”
我腳步一滯,淡笑道:“陛下都沒擡頭看,怎麼就知道是臣妾了?說不定是吳公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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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奏章,擡眸望我,“吳庸他年紀大了,哪會如你這般小心翼翼。”
“那……那說不定是賢貴妃,或者是楚昭儀啊,怎麼陛下就偏偏猜中了是臣妾呢?”
他一笑,“蘇卿在朕身邊也有這麼些日子了,你的腳步聲是怎樣的,朕還不清楚嗎?”
我有些尷尬的捋了捋髮髻,走至案几前,將這話題不留痕跡的略了過去,只道:“都這麼晚了,陛下如何還在看奏摺?這燈芯子亦是暗的很,怎麼也不多點幾盞燈,仔細傷了眼睛。”說着,取了髮髻上的銀簪,隨手撥了撥已然暗下去的燈芯,火光霎時又撲騰撲騰亮了起來。
他取了一旁的茶水輕酌了一口,大約是已經涼了,他微微皺了皺眉,卻還是一口喝了下去,復又朝了我道:“都這麼晚了,蘇卿又如何會來啊?可是有什麼事情嗎?”
“臣妾……”我咬了咬脣,眼珠子轉了轉,一時倒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哦對了,杜涵月的事情蘇卿辦的如何了?可有出宮了?”
正愁不知從何說起,他倒是先開了口,我便是嘆了口氣道:“蒙陛下聖恩,臣妾已經將杜姐姐帶出永巷了,只是一時半會她還沒有恢復元氣,如今……尚且還在臣妾的鴛鸞殿中,待得過了今夜,明日再……”
他輕唔了一聲,打斷道:“倒也好,那這件事情就隨蘇卿安排了。”遂揉了揉眉心,取了方纔放下的奏摺又看了起來。
我站在原地,不知該進還是該退,我話才說了一半他就把我打斷了,眼下又該怎麼說呢?
“怎麼了?”許是見我站在一側有些侷促不安,他便是擡頭問道,“蘇卿可是還有什麼其它的事情?倒不如一次說個清楚,朕可猜不着你的小心思。”
“臣妾……”我低眉輕道,咬了咬脣,下一秒便是在案几前方的地上跪了下來。
他一驚,忙的起身,爾後繞過案几至我跟前,“你這是做什麼?”語氣裡不免帶着幾分怒意。
我只管低着頭應道:“陛下,臣妾收回原先的話,不想將杜姐姐送出宮,還請陛下能讓她繼續留在宮中,臣妾已經想好了,祠堂那邊缺了人,可以將杜姐姐送去祠堂,那邊離着內宮有一段距離,並沒有人見過她,所以……”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厲聲打斷了我的話,“朕念在你整日爲她愁思的份上,特意恩准她離開永巷
,更甚者願意放她出宮,你不是滿心歡喜答應的嗎?如今怎麼又來求朕要將她留下來了?她是什麼樣的身份,她曾做過些什麼說過些什麼,你和朕一樣清楚,你覺得朕還會把她留下嗎?若不是她曾經服侍過朕,她這條命豈會留到現在!”
安景涼會生氣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況且吳庸早前也與我打過招呼,我曾以爲不過就是一頓怒罵罷了,我總能說服他的。可他的這番言辭一出,我卻是找不到半句反駁的話。
“陛下……”
“好了你不用說了,要麼讓她趕緊離宮,要麼就讓她永遠待在永巷,朕只給你這兩個選擇,明日若她還在宮內,朕一定親自將她押至永巷,從此以後你就休想再讓她出來!”安景涼大袖一甩,轉了身子不再看我。
映入我眼簾的是他長袍下襬的精美繡花,我低垂着雙眸跪在地上,極力忍住懼意和淚水。若是不送杜涵月出宮,那麼她早晚會死在永巷,若是送杜涵月出宮,那她必然也會死在宮外,兩個選擇都是死,安景涼這是想將她逼上絕路嗎?
閉上雙眸,深吸了一口氣,待得再次開眼,我強壓下所有的恐懼,一字一句道:“陛下因爲杜彬的幾句話就將他殺了,如今杜涵月只有一個人,陛下還在怕什麼?難道陛下還怕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嗎?何故一定要將她逼上絕路,就不能讓她的後半輩子能隨心而活嗎?便是……便是看在她也曾懷過陛下的孩子的份上,陛下就不能對她寬容一些嗎?更何況,是陛下你……可是你害了她的孩子……陛下對她當真沒有半絲內疚嗎?”
“你……”他轉身對向我,那雙深邃如鷹眼的雙眸此時火光乍現,仿若要將我碎屍萬段一般。
“陛下,臣妾不曾求過陛下什麼,可是杜涵月,她是臣妾至小一起長大的好姐妹,臣妾不能眼睜睜看着她痛苦一生!臣妾爲了陛下,未曾告訴過她孩子死亡的真相,臣妾已經欺騙過她一次了,陛下,你就當成全臣妾對她的歉疚,讓她留下來吧!”我拉住他的衣襬,強忍的眼淚終還是留了出來。
他的面色很是難看,揹着手,任着我不斷求情,我以爲最終他還是會被我說服,畢竟他也曾做過對不起她的事,若不是謊言,那杜涵月也不至於落到今天的地步,所以歸根到底,這一切都是因爲他,是他造就了今日的杜涵月。
“陛下,縱然你對她沒有半點感情,可杜姐姐她對你,卻是真心的,便是看在這股真心的份上,還請陛下成全。”重重的磕了個響頭,心裡已經暗暗下了決定,這是最後的一搏了,倘若再不能勸動安景涼,我當真是沒有辦法了。
久久聽不到回聲,我也不敢擡頭,只匍匐在冰涼的地上,連着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觸怒了安景涼。
“倘若你真的想要將她留下,好,朕成全你。”就在我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終於開了口,隱沒了方纔的怒意,此時的語氣竟是平靜的出奇,我正欲謝恩,他卻是又道了下去,“朕之前就說過,杜涵月的事情是朕可以答應你的最後一件
事情。以後……倘若以後朕對付你蘇家,你就再也沒有機會可以爲蘇家求情了,你可要記住了,別到時候再來怪朕無情。”
我的身子一怔,他終於在我面前親口說出了這句話,看來我的預想沒錯,他真的已經準備要動手了。可是如果真到了那麼一天,難道我還會逃過嗎?蘇府若是獲罪,我,蘇府的嫡女,又怎會毫髮無傷依然做我的皇后呢?
瑟瑟發抖,在他面前的我從來都是這般狼狽和低卑。罷了,蘇府的命運其實早在他登基爲皇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就憑我,也無能爲力吧!
我那樣說服着自己,只是想要解決當前的問題罷了,我總覺得離蘇府受害的那一日還很遠,很多事情沒有擺在我眼前,我永遠都想象不到會有多麼不幸和痛心。
“臣妾……謝陛下。”乾涸的嗓子發出的聲音連我自己都被驚到了。
“祠堂乃供奉漓月列祖列宗的地方,豈能將她送去那裡,要如何安排,朕會全全交給吳庸處理,之後的事情蘇卿就不必再過問了。”他緩緩轉身,低眉看向我,復又接到,“朕將她留在宮裡,若之後出現什麼變故,到時朕決定不會再手下留情。”
“是……陛下的話,臣妾都記着了。”人之將死,我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自長秋殿出來的,只覺全身渾渾噩噩,出來的時候正巧吳庸急急趕來。他看到我,默嘆了一句,搖了搖頭,我沒有理會他,只邁着無力的步子出了殿門。擡眼遙望天際,漆黑的夜裡只餘了漫天的星星陪着我,涼颼颼的夜風直灌脖頸,我才驚覺全身都在發抖,冰涼的十指僵硬無比,此行竟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一樣,到如今我卻是想不起來當時說了些什麼。
默默走回鴛鸞殿,遙遙可見青煙在殿外來回不安的踱步,直到我的身影撞入她眼中,她登時跑了上來,將手中的披風披在我身上,輕撫着我僵硬的雙臂道:“娘娘你要是再不回來,可要急死奴婢了。”
我擡眼瞧見她面上有幹了的淚痕,想必她定是哭了好幾回了。我勉強朝她露了個笑,“本宮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你別擔心,本宮……不會有事的。”復又朝了殿中望了望,“杜姐姐人呢?可有歇下了?”
青煙擦了擦眼淚,點頭道:“杜小姐倒是睡的安穩,娘娘爲了她大半夜的去求陛下,她也不爲娘娘擔心,早前奴婢去瞧過,可睡得好香……”
我心下一愣,卻是隨即拍了拍她的手,隨了她一邊入殿一邊道:“你別怪杜姐姐,她才從永巷出來,就讓她好好休息吧,一個人擔心總比兩個人都擔心的好……”然話雖如此,心裡卻不免有些失落。
青煙抿了抿嘴,再不多言,只扶了我入內,又跑來跑去的替我端茶送水,後又服侍了我躺下。
帷帳層層放下,躺在柔軟的大牀上,聞着安神的沉香味,我卻是迷迷糊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安景涼的話,就會想起杜涵月的面孔,來來回回,似睡非睡,無數個夢魘層層交疊,心痛難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