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略關陝(24)
.就在青城山中,這一大一小的少年英傑與西軍猛將,語笑歡然,縱論天下大勢的時候,京兆府長安城的城門外,正有一隊禁軍,護送着幾輛馬車,到得長安城門左近。
帶隊的禁軍頭目,已經官至副將。此時顯然是擔負着保鏢一樣的職責,使得他顯的漫不經心,甚至有一些故意的怠慢。
他指使着屬下的幾個士兵,帶上公文文書,拿到城門處,讓守門的士兵驗看。
在等候的同時,他便昂着頭,隨意的甩動着手上的馬鞭,百無聊賴的打量着長安城門附近的情形。
長安在政治上屬於京兆府管轄,是宋朝在陝西的腹心重鎮,百餘年經營下來,已經成爲戶數十萬以上的大城。
只是當年黃巢之亂和朱溫破壞,原本繁華無可比擬的世界性的大都市,在宋初時已經破敗不堪,野草從生,狐兔橫行。元氣剛剛恢復不久,又遇着金兵入侵,它軍事上的保障永興軍路抵擋不住敵人的進攻,潼關華州陝州靈寶等門戶相繼失陷,長安自然也不能保有原本的安全。
靖康二年金兵主力退出陝西,宋軍趁機收復長安。其後不久,金軍主力又至,長安再度失陷。
如此幾度三番,拉距一樣的大戰在長安輪番上演,使得這個原本就元氣不固的城市,越發顯的破敗,沒有生氣。
在宋建國之初,太祖尚且說過,國家太平後國都西遷,鞏固關中以立萬年基業。只是汴渠一壞,糧食轉運困難,加上開封越發繁榮,使得後世的皇帝絕了此念,再無遷都之意。
而陰差陽錯之下,原本的北宋亡國之君趙桓,此時竟是不得不駐蹕在此了。
那副將原也是陝西人,這些年來轉戰南北,很是辛苦,也立了一些功勞。此次回陝,接的任務令他很不情願,覺得大材小用。又看到此時長安城內外仍然破敗不堪,城碟不修,百姓離亂,面帶飢色,無數的難民就在城市內外,修葺茅舍以暫時安身,污水橫流,病患從生,種種污穢不堪處,令他皺眉。
他立身的地方,便不斷有百姓入城,成羣結隊,面帶菜色,稍稍接近一些,便有臭氣燻人。他知道這是戰亂後難民重新回聚,卻仍然忍不住側過身子,不敢讓這些人太過接近。
因着主將如此,他的幾個親兵就大聲吆喝,甚至揮動馬鞭,不準百姓靠近。
正亂間,馬車上傳來一陣老者的咳嗽聲,稍頃過後,一個身着青布長袍,腳着布鞋的清瘦老者,踩着車伕送上的腳蹬,步下車來。
那副將雖然一臉的桀驁不馴,看見這老者下得車來,只在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雙腿稍稍用力,策馬趕到那老者身前,翻身下來,然後笑道:“李大人,眼見都要進城了,您又何必下來,冒了風寒就不好了。”
老者先不說話,只先用雙眼目視四周,掃視一番,看到無數的難民就這麼搭建窩棚,睡在城外,而長安這裡顯然是剛下了一場大雪,殘雪尚未化盡,站在這人來人道的城門大道上,尚且感到寒氣逼人。
他不爲人知的皺一皺眉,然後才向那副將點頭道:“多謝將軍好意,只是一直在車上憋屈的很,既然到了,不如先下來走動走動,活泛一下身體。”
那副將道:“既然這麼着,大人稍待一會,把門的軍兵驗看了文書,咱們就能進城先歇下了。”
兩人一時無話,只呆呆站着,看着一隊隊軍人自城中開拔出來,驅趕民衆,弄出空地搭建棚席,過不多時,又有大隊車輛出來,運出米糧,埋鍋生火,開始煮粥放賑。
他們一時看住了,此時已能入城,卻也並不急着動身。
半響過後,那老者長嘆口氣,只道:“還好有施粥放賑之事,不然百姓真的難以過冬。”
見那副將滿臉的無所謂,他只得又是搖頭嘆息,然後向那副將道:“王將軍,咱們進城吧。不知道城內給我安排好住所沒有。”
“這個末將也不知道。只是詔命下來,命大人火速至長安見駕。我在途中聽說,陛下尚在成都,此時就算往回,估摸着也沒有到吧。”
兩人一時相顧無語。那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李綱,曾先後趙桓和趙構兄弟二人任命爲負責戰事的高官,甚至一度任左僕射兼門下待郎,位列左相。
只是這兄弟二人在任用李綱一事上,卻不愧是師出同門,局勢稍一緊張,就起用李綱來抗戰,稍一緩和,便將他罷用。
趙構手段更狠,將李綱提到左相的位置不久,就開始裁撤收減李綱手中的權力,待建炎二年後,他羽翼將豐,更是將李綱身上所有的官職剝奪乾淨,一直貶到萬安軍(現海南省)爲民。
也正因如此,李綱很得朝野間主戰派的人望,在普通百姓心中,李綱與宗澤二人,都是大宋的摯天巨柱,擁有常人難得的威望。
趙桓掌握川陝不久,就立刻宣調李綱回朝,卻也是將了趙構一軍,隱隱然將人心拉在自己一邊。
只是詔書上說的含糊不清,只是讓李綱回朝面聖,對他的任用卻是隻字未提。待到得長安附近,卻也教這一行人躊躇不安。
李綱對自己的名份地位並不在意,當下只向那護送的副將王權吩咐道:“既然聖駕不在,咱們只管進城,不拘尋個地方先住下。”
他看王權只是撮着牙花子,一臉爲難,卻是突然醒悟,忙道:“你不過是奉韓將軍命送我過來,此時你任務已完,一會進了城就可回去了。”
“好,李大人這麼說,末將一會護送大人入城,就回去交令了。”
王權面露喜色,將拳一抱,翻身上馬,身上的鐵甲甲葉嘩啦啦一陣亂響。
他們一行兩百餘人,除了一百多名兵士,便是李綱的家人隨眷,亂紛紛穿過城門,卻見已經有數十名身着朱紫的官員已經在城內守候。
李綱自車窗看的分明,連忙又喝令停車,自己趕快下車,向着打頭的紫袍官員拱手道:“張大人,李某如何敢當?”
他此時不過一介白身,張浚身爲籤樞密院事,川陝宣撫,位份判若雲泥。
其餘趙鼎、謝亮、王庶、朱勝非,也是朝廷大員,依次上前向李綱問好。
李綱也知道眼前這些官員都是朝中主戰派的代表,所以被趙桓自全國各地下詔召來,雖然這些人多半是他的後輩,他在朝中爲官時,他們只是低級官員或在地方任職。但到得此時,他也並不自恃身份,依次與這些人見禮問好,雖然在這裡不方便談論國事,卻也從自己的表情態度,向他們表示鼓勵和支持。
待看到張所與傅亮時,他的態度卻又稍有不同,親熱卻又帶有一絲慚愧。當年他舉薦這兩人分別擔任河北招撫使和河東經制使,卻因爲他自己的原故,使得趙構忌憚這兩人坐大,爲了剪除李綱羽翼,先將這兩人先後罷官,甚至河北河東大局糜爛,也是不管。
衆人正自寒暄,趙鼎瞅到一個空子,悄聲向李綱道:“大人,陛下昨夜已至長安,只是暫未聲張。”
李綱吃了一驚,也低聲向他道:“這是爲何?”
趙鼎微笑搖頭,只道:“這等大人見了陛下就知。”
兩人話未說完,張浚卻湊上前來,笑道:“趙大人也提前向李大人道喜麼?”
趙鼎退後兩步,笑道:“這樣的大好消息,現下還是由張大人來說更好。”
李綱微覺詫異,只道:“什麼事如此神秘?”
張浚語氣微帶醋意,卻仍然是一臉笑容,向李綱拱手道:“陛下早有制書,要拜大人爲平章軍國事!”
有宋一朝,還從未有大臣被賦予平章軍國事這樣的重任,卻也難怪張浚等人的態度,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如此一來,等若李綱的權力遠在宰相和樞密使之上,宋朝軍政大權,盡託他手。
李綱原本也是欣喜,過不多時,便是醒悟過來,臉上變色道:“此官非人臣所能當,吾將固辭,讓陛下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