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農事到工商,趙普整整說了半個時辰纔將他在兩浙的種種施政手段說了個遍。
趙德昭則一邊聽,一邊把趙普所說的話同政事堂、武德司送來的信息比對,看趙普是否有欺瞞。
然而趙普說得全都是事實,雖然他只說一部分事實,但這些事實正好包含了所有必要信息,剩下沒說的那一部分,你不知道他是有意隱瞞,還是無意略過。
再加上趙普所說的內容中,有一部分是武德司之前沒打探到的,因此趙德昭聽完之後僅有的兩個感想就是“趙普是個忠臣”和“可惜一直跟着陳佑的政策走”。
趙德昭是真的被朔日朝會上的情形嚇到了,現在一想到趙普這個即將拜相的忠臣也贊同陳佑的政策,就好像吃了只蒼蠅一樣難受。
待趙普停下,趙德昭皺着眉想了想,試探着開口詢問:“近日兩府提出免除百姓徭役事,趙卿以爲如何?”
趙普眉頭微挑,他沒想到天子會問這個問題。
少一思忖,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回稟官家,臣以爲陳中令此舉,操之過急也。”
天子問的是“兩府”,趙普直接把矛盾點放在陳佑身上。
顯然,他把握住了天子的心思!
不出所料,趙德昭面色稍霽,繼續問道:“這是爲何?”
趙普拱手道:“早些年朝廷規範徭役,以貧富定百姓之家有九等,唯上四等戶需役。以杭州府爲例,興國二年有十二萬三千餘戶,需役者不過四萬戶。
“只是這些上等戶因家中頗有資產,常輸免役錢,爲補人工之缺,當地官府或出錢僱工,或增派雜徭。
“因朝廷考課,羨餘亦可爲功績,故官府少有僱工,而多派雜徭,由此使得下五等之家負擔日重,貧者愈貧,由是有免除徭役之議。”
趙德昭連連點頭。
有司官員就這事上了許多奏章,他大都看過,對免除徭役也是持支持態度的。
趙普繼續道:“然則,官府轉運租稅、興修水利、服侍衙前、看守場庫等,皆需丁夫。若免徭役,則必需出錢僱工。
“免役錢不再,則官府收入已減。若再僱工,臣恐官府再無羨餘,甚或有那貧苦之地,入不敷出,還需朝廷撥下款項方得維持。如此節源開流,朝廷國庫早晚空矣!”【1】
“那,卿以爲……”
趙普鄭重拱手:“臣以爲,罷天下雜徭即可,保留上等之家丁役,如此可徵免役錢。以此免役錢僱傭下等戶,一則可令貧苦之家有一二閒錢,二則也不會叫官府支出太多。”
趙德昭繼續點頭。
只不過趙普這完全是再欺負趙德昭讀書少。
他提出的這個建議,同當初兩稅法的部分內容相差不多,都是讓有錢富戶用錢替代丁役,同時免除雜徭。
但很可惜,雜徭從來沒有真正消失過,而且種類還越來越多,最終成爲定規。
失敗的政策不一定走不通,或許只是時機不對。
興國以來兩府下了大力氣構建一個監督各層級官員以及將朝廷政策宣傳到最底層鄉村的體系,雖然現在還沒有建成,但現在施行兩稅法,或許效果會比唐時更好。
陳佑之所以堅持直接免除徭役,乃是爲了防止地方官府和富戶勾結,通過“僱人”替代服役的法子變相讓下五等戶口服雜徭。
至於原本該上等戶出的免役錢,他是準備推動分級稅率,增加富戶稅額,來劫富濟貧,實施二次分配。
現在戶部和稅務監正在研究如何更精準地劃分不同等級的戶口,以及各等級該徵多少稅。
這事並不是什麼機密事項,趙普自然是知道的,但不妨礙他現在不知道。
總之一片拳拳報國之心表現出來,就足夠了。
趙德昭嘆息一聲:“卿以爲,現在更改可還來得及?”
趙普有些驚訝,連忙道:“朝令而夕改,傷朝廷之望,亦會叫官員百姓不知何從。”
“惜哉前些時日卿不在朝中!”
聽到天子的感慨,趙普只是躬身一禮,沒有多說話語。
……
趙普回京被天子召見談了一個時辰,且出門之時淡定從容!
這個消息很快在洛陽城中傳播開來。
大家的想法基本雷同:趙普的相位穩了!
當然現在沒人當衆說出來。
幾日之後,江夏青請求致仕。
只是讓人沒想到的是,江夏青三天連上三道奏疏,全部被天子駁回。
“將明,你可知官家這是何意?”
第三道奏疏被駁回後,江夏青坐不住了,直接找到陳佑書廳。
陳佑起身把江夏青迎到客座。
聽到江夏青的話,無奈搖頭:“畢竟是天子,他不說,我等又能從何處知曉?”
“是這樣麼?將明你也不知?”
江夏青仔細觀察陳佑,再次問道。
他這很明顯是懷疑是不是陳佑又在搞什麼幺蛾子。
不過陳佑這一次的確是無辜的!
“的確不知。”陳佑長舒一口氣,“江相若要知曉,不若直接去問官家。”
目前來開,江夏青的女婿趙普更有可能同他陳佑默契配合,陳佑沒理由阻止江夏青致仕。
江夏青聽了,直接就道:“若如此,恐天子變卦。”
陳佑聞言笑道:“那就得看江相有多大決心了。”
以陳佑對朝廷的掌控力度,擬一份完全合法的聖旨毫無難處。
但這也意味着徹底撕破臉,如果不能保證中高層思想統一,他不會冒險這麼幹。
沒得到答案的江夏青最終還是去尋天子了。
進門行禮,直接就跪伏在地:“臣年邁老朽,頗難處置軍政事務,懇請陛下允臣乞骸骨!”
趙德昭沒有回答,而是問道:“江青致仕之後,有何事可爲?”
突然詢問私人問題,江夏青稍稍猶豫,決定老實回答:“回稟陛下,臣以爲,學政乃百姓首重之事,亦是天下發展之基,故而預備着去求賢書院做一任山長,以教書育人,爲朝廷、爲官家盡一份力。”
“是麼?“
趙德昭喃喃一聲。
“胥吏總計二十三人,其中八人出自求賢書院吏學院……兩名胥吏得入流外九品,皆是求賢書院出身……”
何德彥的話語浮現在他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