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陸聽溪戴上帷帽, 纔要下去, 聽見他這話又縮了回去。

“玩笑話而已。好了, 快下來,乖。”

謝思言伸手等了少頃, 沒接着人, 小姑娘自另一邊爬了下去。

兩人並肩往村裡去。

正是用晚飯的時候, 鄉間小道上不時有人往來穿梭, 或扛着鋤頭歸家吃飯, 或端了鍋碗給田間地頭的家人送飯。往來的農人與村童瞧見他們兩人,紛紛駐足遠觀,似對他們頗爲好奇。

鄉野的空氣帶了草葉花木的清香, 比別處更加鮮甜, 天幕也更加浩渺深遠。陸聽溪深吸一口氣,只覺上清下明。晚風徐來, 送來蟬鳴陣陣。

謝思言也覺難得的鬆泛。他自小到大一直繃着弦,鮮少有特特出遊散心的時候。而今田園牧歌環繞, 心愛的姑娘走在身畔,轉首就能瞧見她隔了一層薄紗的側顏。紗障被微風拂起,輕搔她如玉似脂的面頰, 初現的星河投下萬千星輝, 映在她一雙蘊了春水的濛濛明眸中, 比這夏夜的圓月更亮。

只是思及母親的事,他心裡不免又沉重起來。

陸聽溪察覺到身邊人的沉默,道:“不論此去是何結果, 你都要冷靜。無論如何,國公爺對你的看重是不可否認的,他畢竟是你父親。我聽聞當年國公爺與國公夫人是一雙恩愛伉儷,國公爺壓下這段往事必是有因由的。”

謝思言沉默須臾,道:“你不瞭解我父親。他是個強勢又固執的人,他認爲對的事,便不容旁人置喙。他也不似明面上那樣光風霽月、端方敞亮。他冷血起來,誰人都不放在眼裡。”

對於謝思言給自己父親下的這番考語,陸聽溪頗爲驚詫。怪不得謝思言跟他父親的關係不似旁人家的父子那樣親厚,她還以爲只是因着魏國公對他的嚴苛要求。不過她見過魏國公幾回,總覺得謝思言對他父親可能有些誤解。按說應當是與魏國公朝夕相對的謝思言更瞭解魏國公纔是,但她確實有這種感覺。

兩人且說且走,一路打探着往村裡去。

那老闆娘所說的丫鬟在鍾家時名喚白露,不知本名是甚,但鄉民對於本村的人多瞭如指掌,他們沒費什麼工夫便尋到了白露的住處。

陸聽溪推開近乎傾圮的籬笆,與謝思言一道入了院子。

上前叩門半晌,沒有人應,謝思言稍一用力,那門竟應聲而開。仔細一瞧,發現上面的鎖頭竟已鏽壞。

他拿出火摺子照明,兩人入內查看一番,這屋子竟像是許久未曾住人的模樣。

陸聽溪出去打聽了一番,村裡人說這家許久未見有人來住了。她看向謝思言:“如今怎麼辦?”

“跟着哥哥走便是。”謝思言牽起陸聽溪的手,出了白露家的院子。

而今正是飯點兒,外頭人來人往的,陸聽溪覺着他真是越發放肆了,趁他不備,一把抽回手。

謝思言敲開隔壁一戶農舍的門。那鄰人瞧見他們,也不過一怔,跟着便詢問他們有何貴幹。

謝思言跟鄰人攀談片刻,回頭對陸聽溪道:“白露有個寡居的姐姐,行動不便,白露每個月都要去探望她,咱們可以去她姐姐那裡看看。她姐姐家就在隔壁村。”

他說着話,竟是當着鄰人的面伸出手又要來拉她,被她避了過去。

兩人往隔壁的後孫莊去的路上,謝思言取出一早備好的食物與酒水擺在馬車內的梅花小几上:“咱們還沒用晚膳,來,一起吃。”

陸聽溪吃了幾塊點心,見謝思言沉默不語,怕他又在想他母親的事,開言挑了個話頭。

兩人東拉西扯半晌,他倒了杯果子酒,繞過梅花小几落座她身畔,將果子酒遞過去:“嚐嚐,這是新釀的。”

陸聽溪嚐了幾口,果然風味極佳,又想起一事,扭頭囑咐他少飲酒。她可不想他再跟上一回一樣耍酒瘋,不管不顧恣意行事。

“我縱不飲酒,也不能保證就不會醉。”

陸聽溪以眼神詢問,就見他端起自己手邊的金華酒,淺飲一口,悠悠道:“我瞧着你這花容玉貌,縱是喝白水,也會迷醉。”

陸聽溪抖了抖,默默低頭,飲下一口果酒壓驚。

兩人到達後孫莊時,已近戌時。

白露那個居孀的姐姐在村裡似乎還挺有名,兩人很快便打探着找到了地方。

隱在夜色裡的農家小院遙遙在望。謝思言忽地頓步,飛快掠視。陸聽溪問他怎麼了,他面沉片時,少頃,拉住她:“咱們先回吧。”

陸聽溪道:“來都來了,不如去探一探。”

……

兩人到了院外,上前叩了門,等了許久,才見有人來開門。

一個面容黃瘦的羸弱婦人現身眼前。

那婦人驟然見到一對衣着光鮮的男女,渾濁的雙目滯了片刻,上下打量來客兩眼,啞着嗓子問有何事。

她說的是地道的景縣鄉間土話,陸聽溪聽得一臉懵然。

她方纔在前孫莊那邊打聽消息時,找到的是個會說半吊子官話的,勉強還能交流,如今聽見地道土話,就一個字都聽不懂了。

謝思言跟那婦人交談起來卻是遊刃有餘。

“你妹妹從前是不是在鍾家做過丫鬟?”他用土話問。

婦人點頭,又要朝他們下拜:“這位官人,可是俺家妹子犯了什麼事?若當真如此,小婦人先在此給官人賠罪……”

她顯是揣度到眼前這位應是哪個高門大戶出來的官家公子。

“並非。”謝思言大致道明瞭他們的來意。

那婦人踟躕一下,將院門完全拉開:“二位進來說話。”

往堂屋去的路上,陸聽溪小聲問他何時學的景縣鄉野土話。他明明沒在景縣住過。方纔他與那個鄰人用土話交談時,她就想問來着。

“我外祖從前在景縣鄉間待過一陣子,即便後來搬去了京師,說話也帶着景縣這邊的口音。我便記得一些。只是外祖也受了京畿官話的影響,說的畢竟也不是地道土話。來此之後,聽那些鄉人說話,我再結合此前學來的,便能融會貫通了。”

他說得隨意,陸聽溪卻是聽得心驚。

語言習得其實是非常難的,尤其是那些與官話相差較大的地方土話。他竟僅僅因着短暫的耳濡目染,就能掌握運用。她記得他是不常去他外祖家的。

入屋後,那婦人點上燈,又一瘸一拐關上門,尋了兩個破舊的小馬紮來,仔細擦淨了,面有窘色:“二位請坐。”

陸聽溪注意到,她方纔點燈的時候,猶豫了一下,纔多點了兩根燈草。而他們來前,這屋裡沒點燈。

那婦人驟見鮮衣貴人,一時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起先不敢坐,見陸聽溪再三示意,才訕訕在對面坐下。

屋裡彌散的氣息混含了穀子的香氣與柴火的煙氣,屋外雞犬之聲隱隱傳來,面前油燈暖光微曳,陸聽溪置身其中,一顆心也跟着安謐下來。只是田園生活的澹泊只是表面,就如同她先前跟謝思言討論的那樣,農人們須爲生計奔忙,無論是田間勞作還是養蠶織布,都是極辛苦的。

陶潛“採菊東籬下”的悠然恬蕩背後,或許是“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艱辛。

那婦人侷促,搓着手說起了白露的事:“俺那妹子,也是個有福的,不多大點兒就去了鍾家做丫鬟,那鍾家可是咱這景州的大戶,府上的老爺太太們也都是極好的性兒……俺那妹子是個機靈的,後頭去了鍾家老爺那兒伺候。就是不知怎的,不上幾年,就回來了。”

“俺問她可是犯了事兒被人家官老爺趕出來的,她也不肯多說,只說這裡頭的道道深,說了俺也不懂。俺這妹子回來後,跟她男人連番做了幾樣小本買賣,但都不長久。官人也瞧見了。俺這腿腳不好使,平時多指着俺那妹子接濟,”婦人嘆息,“俺那妹子爲多賺些銀錢補貼俺,隨她男人出外給人做短工去了。不過俺那妹子心疼俺,每月都親自來給俺送錢……”

她說着話,似忽然想到什麼,赧然道:“俺們這窮家小戶的,不講究那許多,平日裡下地做活都是捲了袖子的,給人做工都是常事,也不在意什麼拋頭露面的。”

謝思言問白露每月何時來給她送錢,婦人道:“每月十五。”頓了頓,“就是明日。”

謝思言沉吟一下,轉頭對陸聽溪道:“咱們在此過一夜,等明日查問白露。”

陸聽溪聽見“過夜”二字,窘迫一下,道:“要不世……”

“叫哥哥。”

陸聽溪意識到他們確實扮作兄妹最合適,硬着頭皮道:“要不哥哥夜裡宿在外頭的馬車上,我就在此跟白露的姐姐湊合一晚。”

謝思言徑直道:“不成。”目光在這逼仄的小屋內掃了一圈,“這屋子髒亂,如今又值夏日,蚊蟲多,你在此過一夜,不怕被叮得滿頭包?”

“可以點薰香。”

謝思言仍道不成。

她道:“我不在這裡過夜,難道跟哥哥一道宿在馬車裡?”到底顧忌着旁側有人,聲音一低,雖然兩廂語言不太通,她也不知這婦人是否能聽懂她的話,“哥哥先前說不會讓我露宿街頭時,莫非就是打算讓我與你同宿馬車?”

謝思言理直氣壯道:“當然。”

陸聽溪拒絕:“我不。”

兩人對峙少刻,謝思言率先打破沉默:“那好,你跟她在此將就一晚,我去外面馬車上睡。”言罷,命隨行小廝取來驅蚊蟲的香跟早先備好的簇新鋪蓋,又取了香皂、汗巾等物,末了問她餓不餓渴不渴,見她搖頭,這纔回身出屋。

待小廝將謝思言交代的東西都搬進來,他又親自指揮着他們擺放妥當,將那驅蚊蟲的香點起,這纔回身對陸聽溪道:“馬車就停在院子外頭,我睡得淺,有甚事叫我一聲便是,你在院子裡喊我也聽得見。”

陸聽溪乖巧點頭。

謝思言又囑咐許多瑣碎,最後沒甚可交代了,纔出了屋子。

房門闔上時,一陣風來,吹得燈罩破損的松油燈明明滅滅,一陣顫動,燈火投下的陰影在屋內陳設上飄忽而過,鬼影一樣。

分明是燥熱的夏季,陸聽溪卻是打了個激靈,手臂上冒了一層雞皮疙瘩。

屋內狹小,連個像樣的牀榻都沒有,謝思言適才命人將炕上清掃了一番,直接讓人將陸聽溪的鋪蓋展在了炕上。那婦人用幾個箱籠木板拼了個簡易牀,將自己的被褥鋪陳在上頭,倒頭睡下。

陸聽溪在炕上躺了兩刻鐘,始終未睡。

謝思言那果子酒確實好喝,她今日喝的有點多,不多時,就想去方便。

謝思言知她跟那婦人言語不通,方纔已問過了茅廁何在——她從前竟未發現,謝思言這樣細心。

她起身出去,藉着火摺子的光,終於尋見了地方。鄉間農家的茅廁大多十分簡陋,不過是下面挖一深坑,上頭左右各搭一木板,用於如廁時踏腳。不知是否因着如今正值暑夏,這處茅廁十分氣味難聞。

條件簡陋,只能將就。陸聽溪出來後,用謝思言留給她的香皂淨了手,要折返堂屋時,婦人開了門,說了句什麼,陸聽溪聽不懂,揣測是讓她快些進去之類的話。

她並沒即刻進去。

婦人等了少刻,見她不挪步,上前來拉她。陸聽溪側身躲開,婦人訕訕笑,自家先回了屋子。

陸聽溪又在外頭立了片時,纔跟着入內。

“嘭”的一聲響,屋門在身後關上。

燈火的陰影在那面容黃瘦的婦人身上掠過。她轉過頭來,一側臉頰浸在暗色陰影裡,笑道:“令兄待你可真好,東西預備得這樣齊整。”

說的竟是官話,沒有一絲鄉間土話的口音。

陸聽溪拳頭暗攥,神色凜凜:“令妹也待你極好。”

婦人笑說:“趕不上令兄。不過,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令兄再是聰明,也總有失算的時候,你說是不是?”

“是麼?那你爲何不想想,我瞧見你兇相畢露,怎不驚訝?”

婦人不以爲意:“你不過是故作鎮定罷了,真當我不知道?你們統共就沒帶幾個人來。”

她本是打算等陸聽溪入睡後再悄無聲息動手,這樣不易驚動外面守着的謝思言,勝算更大,但陸聽溪遲遲不入眠,她只好提前動手。

她說話之際,飛身襲來,哪還有方纔跛腳的樣子。她自以爲拿住陸聽溪一個小姑娘是手到擒來的事,卻不防陸聽溪忽然手臂一揚,一團細粉瞬時彌散,劈頭蓋臉襲來。

婦人心下一驚,即便飛快後撤,仍是吸入不少。

陸聽溪朝外面喊:“哥哥,我這邊料理好了。”

那傢伙先前跟她言明,不喚他哥哥,他便不應聲。

她話未落音,謝思言一腳破開房門,將少女拉到身側:“早說了此事危險,你偏要來一出將計就計——嚇着了沒?”

陸聽溪抿脣:“我哪有那麼膽小。”雖然她方纔確實有些怕,但她更想幫他。況且,一想到他就在外面,也就覺着沒什麼好怕的了。

那婦人倒在地上,目呲欲裂:“你……你們……你們是如何察覺的……”

“你沒資格知道,”謝思言冷眼看去,“若不想嚐盡苦楚,最好把你知道的都招了。”

婦人慾咬破舌下藏着的藥囊自盡,卻被及時衝上來的小廝卡住了下頜。謝思言看似沒帶幾個人,實則身邊隨行的小廝就是素日隨侍的精銳護衛,只是換了衣裳,不惹人注意而已。

謝思言命人取出了婦人口中裝了毒-藥的藥囊,又搜了她的身,收走了她身上暗藏的繩索等物,將婦人帶下去審問。

待屋內只剩下他與陸聽溪兩個,他盯着從婦人身上搜出的東西看了少頃,回頭對身後的小姑娘道:“不論他們是想抓了你威脅我還是旁的什麼目的,往後若再遇上這等事,你還是乖乖在旁看着的好。方纔若有個什麼意外,那婦人傷了你,你讓我可怎麼好?”

“你總不能時時刻刻盯着我,我總還是要自己經些事情的。況且,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嬌弱。”陸聽溪低頭看了看自己粉白的手掌心。

許是因爲她生得像是個嬌氣的,他總唯恐她磕了碰了,似乎恨不能將她揣在兜裡隨身帶着護着纔好。

不多時,護衛進來稟說那婦人禁不住酷刑,已經招了。

“她說她也不知上頭的主子究竟是哪個,不過,她供稱上頭交代了,說擄了陸姑娘後,要連夜帶去武昌府的江夏,屆時自有人跟她接頭。”

謝思言問:“那白露呢?可確有其人?”

“她說她的差事是扮作白露姐姐的模樣,但她來時正巧遇上來探視姐姐的白露,便將二人都殺了,屍首就埋在茅廁附近。”

陸聽溪忽覺一陣惡寒。

原來茅廁那邊那股惡臭那樣深濃,是因爲埋了兩具屍體。

謝思言面色一沉。

眼看着要查出些頭緒了,如今線索卻是又斷了。不過既然有人在這一環等着他,表明對方也是他母親一事的知情人,或乾脆就跟對方有關。

陸聽溪重新坐上馬車。她問謝思言是如何看出箇中蹊蹺的,先前若非他提醒,她完全沒看出有哪裡不對。

謝思言道:“你不覺得我們這一路走得太順利了?從那個茶樓老闆娘開始,我就覺得有些蹊蹺。後頭我們到了前孫莊時,過往的農人都三三兩兩駐足朝我們這邊看,但我們後來打探消息的那個隔壁鄰人,看到我們到來,面上卻是既無訝色,也無不耐,甚至沒有好奇,這便不合常理了。”

“鄉間村落裡住着的一般是同姓宗族亦或長年聚居的鄉里,對外來人很是排斥。我瞧着那些遠觀我們的農人是見我們衣着光鮮,知道來頭不小,不敢輕舉妄動罷了。不然興許就不由分說上來趕人了。可那個鄰人,他爲何偏生是個例外?對比起來,他彷彿早就知道我們今日會來似的。”

陸聽溪默默喝了口果子酒。

她賞景聽蟬暢想田園牧歌的時候,他就已經將周遭的人與事都揣摩清楚了。

謝思言拿出輿圖看了少刻,忽地一頓。

陸聽溪以爲輿圖上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探頭一看,卻是什麼都沒有,不由問他怎麼了。

“沒事。”

謝思言目光幽微。

武昌府……那不是楚王的封地麼?武昌府的治所就在江夏,楚王府也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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