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告知。”陸聽溪言罷離去。
她回到客棧後, 將點心交於母親,回身要去盥洗時,就聽母親在身後道:“你上回來此, 是如何遇見魏國公世子的?”
葉氏說着話,上下打量女兒。
女兒那次從通州回來, 並未多言經過, 只道是魏國公世子救了她。她當時忖着女兒約莫是受驚不小,便未加追問。眼下到了通州地界, 不免想起去年這樁事,思來想去,還是想探個究竟。
陸聽溪沒想到母親會問及此事。當時在別莊裡的事, 即便是面對母親, 她也不好宣之於口。想了一想, 她道:“就是我當時遇險, 世子湊巧路過,救下了我,倒也沒甚好說的。”
葉氏大致能猜到女兒所言非虛,但應是隱去了什麼要緊之處。
她忽興此問, 自是有緣由的。
她先前未曾留意,後頭南下之後,才逐漸回過味兒來。
魏國公世子似乎對她女兒懷有別樣心思。這倒令她頗爲意外。淘淘雖跟魏國公世子早就相識,但兩人自來不和, 淘淘兒時又皮得很, 她每回帶着女兒去魏國公府做客, 都擔心女兒跟世子起爭執。
那位世子爺年紀不大,卻極是不好相與,對誰都是一副疏淡模樣,還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她真怕淘淘將他惹惱了會吃虧。誰曉得淘淘跟世子雖一向不和,但好歹也沒惹出什麼大亂子來,世子爺也從未真正爲難過淘淘。
她當時以爲是世子爺看在淘淘年紀小的份上不予追究,如今卻是品出了另一層意味。
似那位世子爺那般,生性疏冷、手段萬端,又容不得半分睚眥小忿的,怎會因着對方年紀小就輕輕揭過呢。
她想起一件聽來的往事。
世子爺十歲那年,不知怎的,被謝家旁支的一個堂弟和崇山侯家的一個子弟聯手構陷,後又被魏國公狠罰了一通。世子爺當時並未表露出什麼異樣,順從地領罰,受了家法,又在祠堂裡跪了三天,即便發着高燒也硬生生挺了下來。後來世子休養好後,日常起居一應照常,甚至待那個堂弟與那崇山侯家的子弟比從前溫和許多。
但是兩月之後,那兩人先後從馬上墜下,那堂弟摔壞了腿,崇山侯家的那個子弟磕到了腦袋,當場摔死了。那堂弟遍尋良醫也未能醫好,成了個廢人。
無論是朝廷命官還是衛兵儀仗,都關乎一國臉面,朝廷用人取士也是要看儀表的,摔壞了腿,不論是科舉還是恩蔭,都絕然走不通了。先前有大才在殿試中力壓羣雄,本是當之無愧的狀元,但因有些跛腳,硬生生被往後捋了一名。
輕微跛腳尚且如此,何況是雙腿廢殘呢。仕途徹底絕了,又開罪了魏國公世子,那個壞了腿的謝家子弟往後還不曉得會如何。
京中官場當時因着這兩樁事很是議論了一番。但一來謝家勢大,二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那兩場意外均是魏國公世子所爲,衆人也不過私底下說道說道,從不敢擺在明面上。就連那折損了子弟的崇山侯家也不敢吱聲,縱不是意外,也要當成是意外,後頭再見到謝家人,仍要笑臉相迎,見了魏國公世子更是殷勤備至,不敢有絲毫輕忽。
也是此事之後,京中上下才漸漸傳遍了魏國公世子睚眥必報、手段狠辣的名頭。
她也認爲那兩件事是魏國公世子所爲。魏國公世子雖瞧着就不是個信奉兄友弟恭的和順性子,那構陷他的也是旁支堂弟,但說到底也是宗親,那堂弟當時也是年歲不大,然縱是如此,世子仍沒有放過他。
而今想來,這樣一個有仇必報的人,卻唯獨對她女兒寬容無度。無論她那皮猴似的女兒如何不懂事,他都包容着。已是有些縱容的意思了。
所以實則魏國公世子的心思是早就有跡可循的,只是先前他們誰也沒往那處想而已——實在也是不敢想,世子爺是未來的超品一等爵,世子爺的嫡妻可是宗婦,將來的國公夫人,外命婦裡的頭一份,比一品夫人還要高三個等次。
葉氏思想半日,回神。
這些也都不過是她自己的揣度,還沒跟丈夫提過。
還是靜觀其變的好,若是她想岔了,豈非尷尬。
陸聽溪並不知葉氏想法,見她沒再追問通州那件事,舒了口氣。
入京之後,陸聽溪先去探望了祖母,聽聞祖母在她們北上這段時日裡已轉好一些,稍稍放心。
她回物華院安置行李時,陸聽芝跑來一把抱住她,與她深敘思念。叨唸半日,她便開始與她說道這大半年來家中的事。
“大姐出嫁了,二姐也定親了,我娘正爲我和妹妹物色婆家,我倒沒二姐那麼挑,就是妹妹犯了倔,總是這個不成那個不要的,娘這幾日揪着她好一通訓,說她不省事,又問她可是瞧上了哪家的窮酸子弟,妹妹只是悶頭不吱聲。”
陸聽芝口中的“妹妹”自然指的是跟她一母同胞的胞妹陸聽芊。
陸聽芝提起這檔子事兒,聲音壓低了些:“我娘這樣說,是有緣故的。我娘總認爲大姐人傻,嫁得虧,瞧上那崔家子弟簡直是被豬油蒙了心,大姐夫在我娘眼裡就是個窮酸小子,也總被我娘拿來警示我們兩個姊妹,說女子嫁人就是二度投胎,嫁人萬萬不可嫁那樣的。”
其實崔家也不過是被京中那些大富大貴的世家豪族比成了門衰祚薄,單拎出來,怎麼着也跟“窮酸”搭不上邊,畢竟也是祖上紅火過的,也還有些根基,又是陸家的世交,不然祖父祖母怎麼着也不會應下這麼親事。
“我也曾問過妹妹可是當真看上了哪家子弟,若是如此,說出來,我幫她想想法子也是好的,可她總不肯說,”陸聽芝皺了皺臉,“要不,淘淘安置好了,幫我問問妹妹,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淘淘也知道,妹妹就是個悶葫蘆,脾性又倔,總這麼跟爹孃耗着,也不是個事兒。”
陸聽溪道:“我眼下怕抽不出空來,約莫要到明日才能得暇。”她還得去見見謝思言。
陸聽芝點頭稱好,又道:“還有件事,我定要說與你聽。”
“自那楚府鎮國……誒不對,是楚王世孫走後,左嬋還來過咱們家幾趟,拐彎抹角地打探那王世孫是否還會回京。當初雖是王世孫推了婚約,但誰人不知是左家狗眼看人低,怕是給了王世孫什麼臉色看,那王世孫纔會背約。如今看人家發達了,左家那邊竟想再續婚約,真是癡人說夢。”
“左嬋問得多了,被我譏了幾句,她還怏怏的,但爲了打探世孫回京的事,卻又不得不忍着。她總說自己差一點就嫁給世孫,差一點就做了王妃,我就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差一點王妃’,你看是不是很貼切。”陸聽芝笑得前仰後合。
陸聽溪對此倒不意外,這是她一早就料到的。只是沈惟欽往後大約也不會再來陸家了,沈惟欽而今已是王世孫,不需攀附任何人,先前在揚州時又鬧出那麼一場,只求兩廂往後見面,面上過得去便是了。
陸聽溪當晚就給謝思言遞了信,翌日一早,兩人在城外西郊的香山碰面。
這還是陸聽溪頭一回主動約謝思言出來。她出門早,提前兩刻就到了地方。細細算來,她與謝思言已有近半年未見,中間又歷了一冬,雪天封路不便傳信,又兼年底事多,他傳來的書信不多,信中又多諧謔調戲,談及自身近況的倒是不多——他的某些調侃她雖看不懂,但也隱約知道不是什麼正經話。
陸聽溪抱着長毛兔坐着等待的時候,百無聊賴,取出一把桃木篦子,開始細細給兔子梳毛。父親說那胡商交代,這兔子毛長,最好每日梳毛兩次,她若有事抽不開身,便囑咐丫鬟梳毛,但若有餘暇,都是親力親爲。
梳到打結處,她正小心撕開毛團,忽覺一片陰影兜頭罩下。
“看不出聽溪妹妹還這般有耐性,將來照料兒子怕也不過如此。”
陸聽溪一擡頭,就對上謝思言籠在暗影裡的面容。
“你這一聲‘聽溪妹妹’,又陰陽怪氣的,我還以爲是董姑娘在叫我。”
“我此前在信中不就這般喚你。你喚我‘思言哥哥’,我叫你‘聽溪妹妹’,不是正好。”謝思言說着話,朝坐着的小姑娘傾身展臂。
這就是讓她來他懷裡的意思。
他目光熱切似火,舉動又這樣直接,陸聽溪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她尚未作出反應,懷裡那隻兔子已驀地從雪白長毛裡擡了腦袋。陸聽溪一驚回神,知它這八成是又要竄過去,忙一把按住它的兔頭。
果然記吃不記打,上回險些被謝少爺揪去燉湯,這回竟又要往上衝。
謝思言慢慢放下手:“你特特約我出來,就是爲了向我展現你們人兔情深的?我是不是打攪你們了?”
陸聽溪將兔子抱回籠子裡,回神道:“放榜之後,我一直不知你的狀況,抵京後,就想看看你。”
“我一切皆好。”
“那你爲何不回我的信?”
謝思言頓了下,道:“我回了,大抵是中間出了什麼岔子,信沒能到你手上。”
陸聽溪微抿脣角。這也有可能,畢竟兩地相去甚遠,書信不能送達也是常事。
謝思言方纔沒能抱着人,眼下見心儀的姑娘露出這般小女兒情態,壓抑許久的思念渴慕登時洶洶決堤,一把將人扯到懷裡,低頭就去探尋那兩瓣朝思暮想的嬌嫩馥馥的溫軟。
陸聽溪今次是偷溜出來的,主要就是來探探他的狀況,滿打滿算,能在外頭待的時候都不到兩刻,她還想跟他說說齊正斌告訴她的那件事,那纔是正事。
謝思言發覺懷裡的嬌人兒不住亂動,發了狠一樣將她按在她適才落座的草垛上,壓了她雙肩,專心一意去吻她。陸聽溪躲避之間,急道:“我還有事沒……唔……”
他吻得又急又兇,彷彿要將她拆吃入腹。這半年裡思念瘋長如野草,無數次午夜夢迴,他都想插翅去見她。
念茲在茲,縱使青鳥探看,鴻雁傳書,也抵不過佳人在畔。
眼下能實打實地抱她、親她、與她目光相接,真好。
陸聽溪發覺禁錮着她的男人呼吸越發粗重急促,急得伸手在他身上亂拍,又想趁他鬆開她脣瓣時讓他停下,爭奈她如今被他吻得頭腦發暈、渾身發軟,出口的低語全成了細碎的嬌慵嚶嚀,她自己聽着都是一驚。
謝思言見身下的小姑娘憋得滿面霞色,終於轉而伏到她耳畔,問她要說甚。
陸聽溪趁他不備,從草垛上滾下去,又搖晃着站起來,細喘着與他說了齊正斌在通州與她說的話。
“這事我曉得,”謝思言穩穩攙住腿腳發軟的小姑娘,“你也不必擔憂我,不過一個狀元的科名罷了,我還沒有那麼執着。”嗤笑一聲。
莫說陸聽溪,就是京中如今許多人怕都覺着他會因此事羞惱憤恨,畢竟他父親對他的嚴苛以及他自己的要強擺在那裡。謝家長房跟別家不同,別家子弟得個二甲都是要大宴賓客鳴鞭慶賀的,而他考個一甲第二,都得不着他父親什麼好臉色。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衝着狀元的科名去的,如今僅列第二,怕是那幫人比他更關切此事的後續。
陸聽溪見謝思言面上的鬆快不似作僞,舒口氣,問他眼下預備如何。
“自然是去恭賀同科,”謝思言語聲一低,“再幾日,父親過壽,你記得過來。”
陸聽溪歸家後,正用膳,就見陸聽芝與陸聽芊兩個結伴過來。
陸聽溪其實也不知該如何詢問陸聽芊,她跟這個四堂姐的關係並沒有多麼親厚。陸聽芊不肯對陸聽芝說,自然更不肯對她說。
姐妹三個正閒話家常,忽見一丫鬟來傳話:“五姑娘,老太爺叫您過去一趟。”
陸聽溪不明所以:“祖父可說了何事?”
“倒是不曾,老太爺只叫姑娘作速過去。”
陸聽溪一路轉去陸老太爺的內書房。
陸老太爺平素公務繁忙,在家中用膳時,多是命人將膳食擺到書房,有時埋首案牘,連湯也顧不得喝一口。陸聽溪入內時,見祖父的晚膳還原封不動擺着,正想勸祖父先用膳,卻見他徑直示意她先坐下。
“我今日入宮,偶然聽來一則消息,陛下打算在京中遴選淑女。”
陸聽溪一愣:“要充實後宮?”
“不是,是爲幾個尚未婚配的藩王子孫擇妻。旨意已由司禮監擬定,明日便會頒下。”
陸聽溪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那咱們家……”
“咱們家也得出人去待選。你三姐、四姐還有你,否符合擇選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