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溪忖得也簡單, 雖說去年秋時, 謝思言尚不知她有孕, 但說不得他是存了提前防備的心,早一步叮囑齊正斌繼續留用米氏,以備萬一。
謝思言一頓, 問她緣何忽有此問, 陸聽溪便將米氏那番話轉述於他, 末了道:“不過我覺着依你的脾性,真看重米氏,應是管齊表兄將人要來留用府上纔是, 難道齊表兄不肯放人?”
這倒也沒甚不可能的。米氏顯然是齊正斌手底下得用的人, 大抵也知曉不少齊正斌的事,若是轉到魏國公府這邊,齊正斌約莫還要擔憂米氏將他的事透給謝思言。
她見謝思言不語,正要再度發問, 被他拍了拍腦袋。
“先去歇着, 乖。”他將她擱到牀榻上, 安頓一番,回身出屋。
謝思言到得廊上, 就命人備了車駕, 徑往齊家去。
……
齊正斌盯着晚夕來訪的首輔大人, 輕吐口氣。
“我已再三說了, 我跟楚王並無干係, 閣老怎就不信呢?”
謝思言端坐花梨木屏背椅上:“那去年米氏跟閣下請辭, 閣下爲何先應允後改意?”
“因爲其時正逢族中有人孕珠,我起先不知,後頭知曉了,自是要讓米氏多留幾日,以備不測。至若米氏所說貴客,我每日見的人不知凡幾,定要將之與我的轉意牽繫在一處,是否牽強?”
齊正斌在謝思言對面落座:“閣老莫不是懷疑我留用米氏跟楚王有關吧?閣老想想,去年那時節,閣老都尚不知表妹有孕,楚王又如何得知?總之,是閣老多慮了。”
他見謝思言仍是不言語,道:“退一萬步講,縱然真是楚王讓我將米氏留下,也沒甚大礙,歸根結底也是幫表妹的,一片好意,閣老何必執着?”
謝思言不置可否,屈指輕叩屏背椅曲滑的扶手:“那淳寂的下落,你可尋得見?”
“淳寂這些年跟楚王倒學了些滑頭的本事,要覓得他,難。這和尚早年曾東渡倭國,在濱海還有些人脈,楚王薨後,他遁逃倭國也是可能的,”齊正斌呷了幾口茶,“若真是如此,那要尋他,便如大海撈針。我早年雖遊歷四方,但偷渡之事是絕沒做過的。海外那邊,我使不上力。”
謝思言起身:“你當真相信,楚王歿了?”
“爲何不信?楚王又不會飛天遁地。”
謝思言未再多言,作了辭,抽身而去。
……
自齊家出來,他並沒回國公府,而是調轉方向,往北鎮撫司去了。
錦衣衛指揮使蔡峻隔着老遠就瞧見了首輔大人的車駕,忙率一衆屬下迎了上去。
面對屈膝行禮的一衆人等,謝思言也只略頷首,一頭往裡走一頭道:“那人可還安分?”
蔡峻道:“稟閣老,一切穩妥。”
他自然知道閣老說的“那人”指的是寧王。
他自家也覺詭異至極,分明早就被腰斬的寧王,怎就又活過來了?不過他也沒忘了分寸,不該他管的事,他一字也不會多問。
“我要去見他一見,你在前頭引路。”
蔡峻忙應諾:“閣老這邊請。”
……
已交季秋,夜來沁涼,寧王蜷在昏昏潮冷的牢房一隅,縮成一團也無法令寒意稍減。他知道天興帝暫不會讓他死,前幾日就再三嚷着要獄卒給他預備一牀被褥,但那幫人約莫是覺着尚未入冬,這點冷凍不死他,根本不作理會。
啃了幾口冷硬如石的雜麪窩頭,寧王待要試着入眠,卻忽聞一陣步聲漸近。
他警惕起來。
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人最是惜命,他而今格外警醒,聞得外頭有丁點風吹草動就坐立不安。
扒住牢門往外張了一回,就瞧見一道頎長修拔的暗色身影在一衆從人的簇擁之下,往這邊大步迫近。
離得近了,他終於瞧清了來人面容。
是謝思言。
謝思言揮退衆人,回頭看向寧王。
“我聞你邇來飽受凍餒之苦,我問你一樁事,你若老實答了,我便可幫你改善伙食、預備寒衣,你看如何?”
寧王此刻也顧不上許多,忙忙點頭。
“楚王救下你之後,可去見過你,亦或命人給你捎帶過什麼話?”
寧王搖頭:“楚王將孤……將我換下後,就只命人看守着我,自家並未露面。我也是後來才知曉,原來救下我的人是楚王。”
謝思言沉容半日,又問:“我着人去劫你之前,楚王那幫看守你的手下可有何異常?”
“並無,一如既往。”
謝思言眸光幽微。
他如今懷疑,沈惟欽是故意讓他將寧王劫走的。
只是他暫且還不能確定,沈惟欽救下寧王,卻又放任他將寧王劫去,再讓他拿寧王這個把柄來要挾他,目的何在。
謝思言回身要走,寧王忙叫住他,提醒他踐諾。
逼仄昏晦的甬道兩側,篝火跳閃,襯得此間彷如幽冥鬼域。謝思言逆光而立,回首望去時,一側面容隱於光影之中,無端添了一分森森鬼氣。
寧王打了個顫。
他從前覺着自家也算是個毒辣陰狠的,卻自打瞧出楚王跟魏國公世子的真面目後,他才覺着自己那點手段,不過小巫見大巫。
他至今也不懂楚王爲何佯裝幫他,更不懂魏國公世子與楚王爲何勢同水火。
“你可放心,我說到做到,”謝思言淡淡道,“不過,還有件事,需你出力。若是做得好,另有好處。”
寧王迭聲應承。
……
陸聽溪聽聞謝思言要出門月餘,問他要去做甚,他卻又不肯說。
因他定的是晚間動身,啓程這日的白日,仍是照常去了衙門。
陸聽溪正給兒子擦臉,董佩抱子而來。
董佩這兒子養了大半年,身子骨也沒甚大的起色,而今不盈週歲,又瘦又小,全不似同齡幼兒那樣白胖。
董佩跟董家爲着這個孩子,沒少花費氣力,但無論怎麼補都不見成效。董佩約莫總擔憂這個孩子早夭,後頭想再生一個,可半年過去,總也懷不上。
老太太曾當着董佩的面冷嘲,說她這是作死作的,當初還在月子裡就出來亂晃,竟特特跑去自己堂嫂跟前說道取名之事,彷彿生怕別人不知她有個兒子似的。
如今倒好,約莫是傷了身子了。
董佩被老太太這樣落面子,卻是一字不敢多言,只能受着。據說董佩私底下也曾四處求醫問藥,不知是否當真如老太太所言,是當初傷身所致。
董佩抱着自家兒子跟陸聽溪扯了會兒閒話,話鋒一轉:“當初真是嚇得我寢食難安,不過母親寬慰我說民間有句俗語叫‘七活八不活’,我當時恰是懷胎七月多生的哥兒,想也正應了這話了。”
瞧了眼陸聽溪懷裡玉雪圓潤的小侄兒,她暗道足月生出來的就是不同,心下難免不平,嘴上卻很是誇了一通,又道:“不知嫂子素日都是如何照料侄兒的?竟將侄兒養得這樣好。”
陸聽溪敷衍幾句,董佩卻是不依不饒,接連追問。
陸聽溪不耐,徑直回了一句足月的孩子自然比早產的好養活,董佩面上便有些掛不住,沉了臉,待要挑理,卻見對面的小侄兒朝她微擡兩隻小胖手。
陸聽溪也是一怔。兒子才兩三個月大,按說這個時候還不會伸手要人抱。話說回來,縱是她兒子超前一些,已經知道要人抱了,也不該是頭一個管董佩要抱。
董佩一愣之後卻是笑了:“看看,這孩子竟是跟我這樣親香,我就說,我的孩子緣比嫂子的好。”說着話,將自己兒子交於乳母,起身來抱小侄兒。
陸聽溪對於兒子的叛變略有氣惱,正要往後撤手,讓兒子躲開董佩伸來的手,誰知兒子在董佩湊近之際,突然變掌爲拳,掄起來就朝董佩臉上砸去。
捶了一下猶嫌不足,又捏起另一隻小拳頭砸去。
幾個月大的孩子沒多少氣力,小拳頭打在臉上並不疼,但董佩卻被打懵了。
她竟然被個還在吃奶的嬰孩打了臉了?
因着她的愣神,又被小侄兒的小拳頭砸了幾下。
由於小兒愛啃手,小拳頭上帶了口涎,董佩被糊了一臉。
她忙拿帕子揩了幾下,抱了自己兒子離開。走之前還道:“老太爺的忌辰便在下月,侄兒這樣調皮,嫂子屆時可要看好侄兒。”
陸聽溪低頭看向兒子時,他也正扭頭看來,還朝她伸出兩隻小爪子,似是在展示自己在嬸母臉上擦乾淨的手。
陸聽溪一笑,在兒子小臉上親了親,卻是想起了董佩走前說的話。
下月又要祭奠老太爺,又逢冬至,要祭祖,晃眼間竟是又過了一年,彷彿她昨日才發覺有了身孕。
她想跟謝思言一道出門。
謝思言總還是覺她是需時時捧護在手的暖房嬌蕊,他越是這樣覺着,她就越想出去歷練一番,證明她並不嬌貴。
兼且她因懷孕,已一年沒出過門了,若眼下再不出去,入了冬,非但天寒,而且事多,更走不開身。
待謝思言回來,她就將她的打算與他說了。
謝思言不肯答應,說他這趟出門是要善後寧王一事。
陸聽溪遂道:“你是怕我給你添亂?你看上回,我不是處置得很好?皇上的蹤跡還是我先知悉的。”
謝思言聽她提起沈惟欽遺書一事,心裡就一股火氣往上竄。
他後來問沈惟欽都在遺書上給她寫了甚,陸聽溪說她並沒細看,故不知曉。
他若是發現沈惟欽那廝當真沒死,一定將他抽筋扒皮。
……
謝思言最終禁不住陸聽溪的軟硬兼施,同意帶她一道。兒子便暫交託與謝老太太照管。
兩人簡單拾掇一番便上路了。
謝思言先在京畿盤桓了幾日,後頭便一路往東,去往永平府。
永平府地處京師東側,西邊與順天府毗鄰,東面臨海。
兩人在永平府昌黎縣尋處住下。
昌黎縣正處永平府沿海線的中軸,再往東行一日,就是溟海。
陸聽溪還是頭一回住在這麼近海的地方,倒也覺着新鮮。
入住客棧的次日晚,謝思言就來與她說,他要出去一趟,讓她先歇息。陸聽溪不依,兩人對峙片刻,謝思言終於將她一併帶上。
據謝思言說,他查到了厲梟的行蹤,此番是要去捉人的。
兩人到得一處城郊民居外,謝思言讓她稍等,自己領着幾個護衛將民居團團圍住。等了少頃,一衆護衛闖入,卻並沒尋見厲梟的人影。
謝思言折回馬車,陸聽溪遞了一盞茶給他:“你爲何爲着追捕厲梟能追到濱海這邊來,這個人如今還有什麼用處?”
謝思言沒伸手,竟俯身埋首,就着她纖秀玉手託着的玳瑁釉小茶盞,將茶湯一點點飲盡。
陸聽溪耳尖一紅,擱了茶盞,想嗔他這喝法跟貓狗吃食差不離,但隨即想到自己上回因爲笑他被兒子坑,被他記了月餘,後頭恢復敦倫,夜裡被他好一通折騰,遂撇撇嘴,把話嚥了回去。
“我總還是想再查查沈惟欽的蹤跡,不然總是心下不甘,”謝思言將一顆石榴一切四瓣,都裝碟推到陸聽溪跟前,“不過我工夫有限,這回還是趁閒告假出來的,如若這回還是一無所獲,此事便就此打住。”
陸聽溪生產前後,衙署裡諸事堆積如山,而今臨近年底,餘暇反倒多了些。不過楚王的下落也確實干係重大,皇帝若非知道他是因着此事離京,怕也不肯放他。
兩人說着話,楊順忽至:“世子,抓着了個嘍囉,疑似厲梟的手下。”
謝思言命將人帶來。
那疑似厲梟手下的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灰衣灰巾,被楊順強行按着跪下後,起先詈罵不止,後頭被五花大綁着受了一頓杖刑,終於安分,開始招供。
這人自道自己是厲梟近幾日才召買來的,並不知厲梟底細,只道其是個類似於漕幫舵主之流的民間幫會小頭目,本指望着往後跟着厲梟行走四方,卻不曾想被他們先擒住了。
謝思言問及厲梟去向,那大漢道:“並不知曉。你們要尋的那位許是聽得了動靜,一早就挪了地兒了。我本也隨着他離了此地,但半道上想起自己落了東西,回來取,就被你們給拿住了。”
謝思言問了許多與厲梟相干的,大漢能答上大半,倒也分毫不差。又問厲梟等人的去向,大漢在他給的輿圖上面以粗指虛虛劃了一道線。
自南往北的一條路。
謝思言突然發問:“他何時走的?”
“下午。”
“大約什麼時辰?”
“未末申初。”
“爲何這樣肯定?”
“我走前看了眼時辰,”大漢又似是想起了什麼,忙道,“還有,如今正當秋日,白日不及前陣子長,日頭落得早,那會兒日頭已有西沉之勢了,我隨衆坐上騾車後,還望見騾車的影子斜斜在左,錯不了。”
“你當時是面朝駕車騾子的方向坐的?”
大漢連連點頭:“那騾車倒也氣派,寬敞得很,我們一行十幾個同坐,竟不覺着擠。掀起簾子就能瞧見老長一道影子拖在騾車後頭。”
陸聽溪一瓣石榴吃罷,擡頭見謝思言面色莫名,等大漢被帶下去,道:“那人沒說實話對不對?”
謝思言“嗯”了聲,看向她:“你是如何看出他沒說實話的?”
“很簡單,”陸聽溪喂他兩顆瑩澤多汁的石榴軟籽,“厲梟既是臨時挪地兒,那便表明他認爲境況緊急,絕不會允許有人中途折返。如有人執意違逆,他多半會一刀宰了,怎會留個活口讓我們逮呢。”
謝思言輕拍她頭:“似你這般容姿絕倫又冰雪聰明的姑娘,舉國上下都尋不出第二個。你說你出色至此,讓旁人可怎麼活?”
陸聽溪不得不承認,得人奉承實在是一樁令人心花怒放的事,尤其這個奉承的人還是謝少爺這樣眼高於頂、既冷且橫的。
禮尚往來,她連拍他肩:“你也是才貌特出啊,同儕之中無可及者……”又頓住,問他後頭那番話是何意。
“想看看他能編到什麼份兒上。”
謝思言拿起輿圖給她看:“若真照他所言,厲梟等人順着這條南北向的路北行,其時又是金烏西墜之際,那騾車的影子應在騾車的右前方。”
“眼下正是秋日,日落西南,影指東北,哪裡來的北行騾車拖出一道左後方的影子?”謝思言聲音冷下,“這廝滿口胡話,爲取信於人,畫蛇添足,反露更多馬腳。”
陸聽溪懵了。
這……這樣也行?
謝思言命楊順將那大漢拖下去仔細鞫問。半個時辰後,那大漢終於捱不住酷刑,承認自己適才所爲皆是受人指使。
謝思言依他所供,順藤摸瓜,趕去五峰山下的一個村落,撞開了一戶農家的門。
厲梟見他們忽至,先是一驚,很快鎮定:“楚王殿下已被世子逼死了,卻不知世子還要如何?”
謝思言冷聲道:“楚王究竟是否殞身,你自家心裡有數。”
厲梟道:“世子何出此言?”
“你不說也無妨,扔進詔獄裡,過幾遍刑,你就知道天高地厚了。”
厲梟面沉半晌,倏然從懷裡掏出一樣物什。
楊順以爲是要暗算謝思言,擋了一擋,卻見謝思言擺手,示意他退開。
“這是殿下臨上唳鶴峰前交與我的,殿下說,若得機會,便呈與魏國公世子。”
謝思言接過厲梟拋來的物件一看,發現是個形制尋常的書筒。
自書筒裡倒出了一幅斗方小卷,上頭畫着兩個人,一人光頭無發,另一人寸縷不着,漫行山野。
謝思言雙眸幽邃,凜若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