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去看看, ”老太太望了眼門外天光,“頭胎生得不易。才見紅,離生怕還要好一陣。”
甘鬆忙扶住老太太,出了佛堂。
謝思言今日出門後就總覺惴惴。
他極少生出這等心緒。他自來沉穩, 先前縱歷經再大的風浪, 也不曾如眼下這般, 似有巨鼓重擂於心,片刻難安。
陸聽溪產期在即, 他前幾日就跟皇帝提了告假的事,但恰逢各地災異頻仍,災民、流民亟待安置, 兼遇兀良哈三衛打散收編之事, 莫說內閣,就是六部堂官, 這陣子也都是忙得席不暇暖,千頭萬緒, 他今日不來不成。
鄭忠用自落座之後,就一直留意着首輔大人的動靜。
首輔面上沒甚異樣,仍如素常冷肅, 但手指牢捏文牘紙頁邊沿,指甲泛白,顯然極是用力。
趁着幾個堂官就兵制爭持不休, 鄭忠用小聲對身側的邢明輝道:“邢大人可知首輔有何心事?”
上峰私事自是不該刺探的, 但想要在內閣立住腳, 趨奉討好是捷徑。
都是喜好鑽營的,邢明輝也留意到了謝思言的異常,聞言皺眉:“鄭大人又不是不知,謝閣老自來跟咱們鮮打交道,謝閣老有甚心事,我怎知曉?”
邢明輝嘴上這樣說,心裡卻也極力揣摩着謝思言的心思。
他如今無比慶幸自己一早投靠了謝思言,可惜他跟謝思言談不上什麼交情,一直想深交,奈何不得門徑。
被召來後就滔滔不絕、侃侃不絕的新任吏部尚書譚學真忽而發覺周遭衆人似有些異樣,掠視一圈,最終將目光定在首輔大人身上:“閣老,對於九邊改制之事,不知您有何高見?”
……
陸聽溪眼下宮口只開了三指,收生婆與嬤嬤們讓她莫急莫躁,放鬆着些。老太太接連進來瞧過她兩回了,約莫是覺着自己留在此也是乾着急,寬慰她幾句,就出去候着了。
這般情境之下,胃口不佳,陸聽溪早膳並沒吃多少。
一陣強似一陣的疼痛令她坐臥不安。倒也不全是疼得,實在是人對於即將到來的未知險關的恐慌幾同於本能,她止不住地惶遽。
等開了五指,陸聽溪已渾身浴汗。
時值申初,陸聽溪又斷斷續續用了些蛋羹、蔘湯之類,好歹恢復了些體力。幸而開了五指之後,宮口打開就快了許多。一個時辰後,宮口開到八指。老太太又着人去將她庫房裡那株根鬚齊整的百年野山參取來。
“切成片,讓少奶奶含着,防她脫力。一株若不夠,就繼續取,這種百年山參,我那裡還有好幾株,管夠。”老太太手上繞着那串整一百零八顆的老山檀佛珠手串,眉目沉凝。
郭媽媽失笑,太夫人這是急糊塗了,人蔘大補,哪能當飯吃。不過也是世子夫人嫁到錦繡堆裡來了,尋常家戶的產婦能得一層五十年的參片就已是萬幸,擱世子夫人這裡,二三百年的野山參也是可着挑的。
謝老太太恨不能將自己手裡那幾株上百年的山參都塞進孫媳婦嘴裡,好讓她積聚氣力,一鼓作氣將孩子產下,少受些折騰。可她自己也是這麼過來的,深知內中艱辛。
女人生產,非但艱辛,還要提防着不測。
老太太坐下後半柱香的工夫,就見在產房內幫着打下手的一個嬤嬤急急跑來稟道:“少奶奶境況不大好,胎位略偏,胎兒似……似還臍帶繞頸……”
老太太手裡的檀香佛珠串險些脫手墮下。
產子本就是在鬼門關打轉的事,一旦處置不當,這兩樣裡頭隨便哪一樣,都要命。
那嬤嬤忙說臍帶繞得不多,讓老太太莫憂。老太太回身再入產室。
……
譚學真適才說的什麼九邊改制之事,謝思言至多隻聽了一半,餘下的根本沒入耳。
時促事繁,午間時,衆人就便去了旁側偏殿內用了膳,過後便又各歸各位,繼續前題。
將至酉時,邢明輝見首輔大人已近坐如針氈,遂提議提早將晚膳用了。從拂曉被拘到現在,在場諸人雖則疲乏,但能共與內閣集議的,都是股肱老臣,老臣多揣憂懷,又存心在首輔跟前表功出風頭,並不同意。
“這才議了幾個時辰,邢大人就又要用膳?”
“邢大人敢怕是惦記着午膳那道蟠龍菜吧?”
衆人笑將起來,卻不防首輔大人霍然站起。
“閉嘴!用膳去,”謝思言睥睨一衆大小官吏,言辭冷然,“好生吃,仔細吃,吃不夠半個時辰,不得折回。”
言罷,掣身而去。
衆人見勢膽寒,面面相覷。
大人這是怎麼了?
……
謝思言並沒當真轉去用晚膳。
他出了殿,就命人擡轎來。天興帝特許他在宮內乘坐轎輿,他先前曾不用此特權,但今日卻不想理會那許多。
他只命一個內監去知會衆人一聲,乘轎離去。
一路心慌意亂,他只恨不能生了翅膀飛回家去。
到了國公府二門上,他見有幾個丫鬟忙進忙出,又神色惶惶,問出了何事。
幾個丫頭都畏謝思言如虎,忙不迭跪地行禮:“稟……稟世子爺,少奶奶今早發……發動了,可如今還沒生下來,據……據聞是生得不大順當,奴婢也不知詳情,只知老祖宗命人去請大夫過來。”
謝家養着兩個杏林聖手,尋醫這事倒也不費勁。
謝思言僵了下,拔足狂奔。
……
謝老太太將孫兒從產室內拽出來時,見他滿面霾色,低斥道:“你再急也沒用,女人生孩子的事你摻和什麼?”頓了頓,又道,“你怎忽然回來了?你不是在宮裡與閣臣集議?莫不是自作主張回的?”
“這時節,祖母在意這些做甚。”謝思言驀地轉身,竟是又要走。
老太太舉動哪及他迅疾,伸手要攔卻沒攔住,搖頭直嘆。
謝思言命人備了一匹烏色白章的伊犁馬,翻身上馬,一騎飛出。馬極威悍,乃戰馬良種,又兼他御術了得,一路電掣風馳,快若奔雷。
適才他是徑直闖入產房的。他握着陸聽溪柔嫩纖秀的手,聲聲喚她,但她已因着脫力厥了過去。
也不知是否他的錯覺,他只覺她的手浸着涼意,怎麼焐也焐不熱。
他一顆心瞬時一沉,不住往深淵下墮。
他曾提前問過收生婆,大致知曉女子生產之險,越是知道,越是煎熬。
只要能救她,要他如何他都肯。
什麼集議,什麼朝政,都不能與她相提並論。
旁人回頭如何指摘他,都沒甚所謂。
……
齊正斌還是頭一次見這位久慣沉穩內斂的國公府世子爺這樣風風火火的。
他尚未張口,就聽謝思言道:“你可認得什麼手藝好的收生婆亦或精擅婦科的大夫?”
齊正斌一怔,隨即瞭然,斂容:“可是表妹生產時遇着了什麼麻煩?”
“是有些棘手,”謝思言立在廊廡翹角的陰影裡,愈顯神容陰晦,“我早在年初就開始尋摸收生婆,在京師上下挑揀了半年,選了三個留在家中,讓她們素常跟兩個嬤嬤一同照料提點聽溪,但如今還是出了狀況。”
“那三個幾可謂京中最好的收生婆,但我忖着,說不得你還能從你的人脈裡尋來些許能人。祖母爲防萬一,已着人去尋大夫去了。來找你,是因多個人總是能多個保障。”
齊正斌眉目籠了凝重之色,來回踱了幾步,招手喚來書童存墨,低囑幾句,存墨領命而去。
“我自會盡力而爲,這一條你不必懷疑,”齊正斌倏而看向謝思言,“瞧世子這架勢,莫非爲了救表妹,無論何事都會應下?”
“是。”
齊正斌忽然好奇:“那設若要世子央浼於仇敵呢?也不例外?即便這個仇敵是楚王?”
“是。”
“哪怕給他下跪?”
謝思言照樣答是,眸盛霜色,言辭凜凜,又道:“楚王若能救聽溪,你立等叫他來。”
“世子這話倒瘮得慌,楚王已經歸西,我如何叫得他來。世子倘實在想見楚王,該尋個道士來招魂。”
謝思言覷他不語。
齊正斌話頭又轉:“楚王若在天有靈,知曉表妹今日生產遇險,必會尋請十方救苦菩薩,護持表妹。”
“他那等人入不了西方極樂,”謝思言騁目遠眺,“不過,若他能救聽溪,我倒希望他真能位列仙班。大不了——”
大不了等救得陸聽溪,再下地獄。
……
謝思言回國公府不多時,齊正斌就領了個簡衣素飾的婦人來,米姓。他並未多作引見,謝思言也沒多問,徑讓人進了產室。
謝老太太嫌謝思言杵在產室外頭礙事,更不准他入內守在陸聽溪牀畔,趕他下廊。
謝思言會念書,會理政,甚至會烹製幾道拿手菜,但女人生產這等事,他確實幫不上什麼忙,恐自己當真添亂,竭力抑住闖將進去的衝動,卻是不肯到院子外頭等,轉去了離產房最近的一處廂房。
齊正斌請示過謝老太太后,暫留在了鷺起居。
他帶來的那米姓婦人尚在產室內,謝思言便也沒逐客。
齊正斌起先還搭話幾句,後頭見謝思言沉容緘口,也漸漸不再言語。
陸聽溪醒轉後,一直渾渾噩噩。
她感受到衆人合力將她扶架着顛來翻去,依稀聽到穩婆說胎位快正過來了,讓她繼續使力云云。陣痛間歇涌來,滾潮似地衝蕩而來。
意識模糊之際,她但覺身子驟輕。
騰飛昇空,她瞧見衆人慌作一團,淌着血水的大小盆盂被端進端出,有一個面色發白的收生婆驚慌之下絆倒了牀首的烏木香幾,跌了一跤。
一衆忙碌身影中,有一個婦人瞧着面善。
她略偏頭,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她要輕身往外去,驟聞一道焦心呼喚破窗而入。
“乖乖莫怕,我就在外頭守着你。當年在祠堂裡,你不是說要我報償你?我說我會償你人情,你當年追問我如何償還,我彼時未語,如今正可坦言,我是要以我的餘生來償你的。”
是一道熟悉得彷彿與她相伴而生的聲音。
陸聽溪茫然一瞬,眼前浮出一道清瘦的少年側影。
面朝上首冰冷神牌,少年身姿挺括,跪在夕照餘暉裡,微側首,略低眸,看不清容色,但出口的字字句句明晰堅定。
那道續後而至的聲音與少年青稚嗓音糅爲一體。
“天地寰宇,閬苑塵凡,你何往,我何往。縱軟紅十丈,塵福易易,踐此約大難,亦不改其心,九死未悔。不效昇天入地求之遍,徒喚奈何,但求形影互伴,相須爲命。”
陸聽溪驀然往牀榻上沉去。
彷彿有什麼人溫柔擁住她,似有不盡氣力灌注四肢百骸,她慢慢攥緊手。
……
胎兒頭部娩出後,謝思言再度被謝老太太拽了出去。
老太太見孫兒垂首不語,偏頭望了眼產室:“吉人自有天相,定會無事的。胎頭都出來了,孩子即刻就能落地了。”
話才落,就聽身後產室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