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是因着被封口過久, 陸聽溪這一聲喊出去,頓覺神清氣爽。
她素日說話多是輕聲軟語,這般聲嘶力竭地疾聲高呼,還是頭一回,沒想到她兩日沒吃飯,還能喊這麼大聲。這也是時隔多年之後,她再度對謝思言直呼其名。
她下意識便這麼喊出來了, 沒有任何猶豫。
興許是因着孔綸與謝思言均爲世子,喊世子不明確。也興許是因爲她方纔奮力抿開布條時, 滿心裡都念着謝思言的名字。
謝思言與孔綸均是一僵, 二人同時認出了陸聽溪的聲音。
正立在二人身側湊趣的馮光遠卻是悚然大驚。
那女子如何認得魏國公世子?她究竟是何人?
謝思言反應快於孔綸,帶了隨行護衛就大步追了過去。
婆子與家丁不知發生了何事, 見有人追來,下意識就跑, 然而一羣烏合之衆如何跑得過謝思言手下那幫訓練有素的護衛,不消片時就被團團圍住。
謝思言比護衛奔得更快,上前一把揪住扛着陸聽溪的金婆子, 長臂一伸, 遽施大力,一下子就將被困多時的少女撈到了懷裡,順道將金婆子一腳踢開。
將人緊緊按在胸口, 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擂鼓似的心跳一下下撞擊耳鼓的震顫。他低頭輕聲問:“可有何不妥?”
陸聽溪搖頭, 又道:“不過你若是晚來一步, 我怕是要客死他鄉了。”
家丁與婆子們微微瑟縮。這女子跟今晚這位貴客竟是相熟的?
“不怕, 有我在。”謝思言柔聲低哄一番,圈住少女的手臂更緊一分。
他解下自己的披風,扔了少女身上那件不知是哪個男人的大氅,瞧見她身上舞姬的衣裳,皺了下眉,飛快爲少女披上自己的披風。
思及如今天晚,帶她回城不好安置,他打算帶着她折返別莊,讓蔣仁騰個地方出來給陸聽溪暫住一晚。
他不由分說,一把將虛弱的少女打橫抱起。
重返別莊時,謝思言一直用自己的披風擋着少女頭面,披風寬大,少女嬌小,幾乎將她裝起來,倒正能遮蔽嚴實。
旁人瞧見,隱隱望見舞姬的裙邊,也只以爲這位貴人瞧上了哪位舞姬,要尋個地方雲雨取樂。
蔣仁見謝思言折回,先是驚喜,後聽了他的要求,不明所以,但魏國公世子難得開一回尊口,他焉有不應之理,當下吩咐婢女去爲陸聽溪準備住處。
婢女爲難,問騰個什麼地方出來,蔣仁的目光在陸聽溪與謝思言之間繞了兩圈,低聲吩咐:“將原先爲魏國公世子預備的那間給那位姑娘住。”
雖然他也不明白爲何方纔還對那羣女人不屑一顧的世子爺會突然看上其中一個舞姬,但瞧着世子爺這架勢,怕是對這舞姬喜愛得緊,今晚必是要讓她伺候的。
良宵一刻值千金,那間屋子原就是佈置了給世子爺作樂的,裡面有不少好東西,如今倒是正好。
謝思言覺着蔣仁辦事尚算牢靠,並未細問究竟預備的什麼地方,低頭撩開披風,對藏在裡頭的少女低聲道:“乖,先委屈你在此住一晚。”
裡頭有顆腦袋點了點。
安頓了陸聽溪,他轉回頭就命人將馮光遠與其一干手下押了過來。
馮光遠如今仍覺如墜夢中。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伸長脖子都巴不着的魏國公世子,竟然認得那女子,亦且瞧那模樣,關係很不一般。
馮光遠想到這位世子爺一貫的手段,抖如篩糠,跪伏在地,再三爲自己申辯。
謝思言目光冷銳如千年寒冰。
他已從陸聽溪口中約略知道了事情大概。他連輕碰一下都怕傷着的寶貝這兩日竟受了這許多折騰。那馮光遠竟非但擄了他的心肝寶貝,餓了她兩天,還派了一夥惡賊欲行姦殺,掩匿過失。
欲行姦殺。
姦殺。
謝思言倏地回身,一腳踹在馮光遠心窩,通身殺氣騰騰。
這一腳又猛又狠,馮光遠疼得抽搐。然則謝思言猶不解恨,又照着他的肋骨連番狠踢猛踹。謝宗臨教子嚴苛,讓謝思言文武兼修,謝思言是正經習練過騎射搏擊的,力道不知比尋常人大多少。
馮光遠吃痛倒地,知自己的肋骨怕是斷了,卻不敢吱聲,甚至不敢躲避,只是抖得厲害。
謝思言的眼神,太可怖了。
他見過無數窮兇極惡的惡賊,卻沒有一個的兇惡程度能及得上謝思言方纔那個眼神。
那眼底仿似有黑色的火焰竄動,瞧了令人足底生寒。
這位世子爺手段了得,背後的魏國公府又是個人見人畏的龐然大物。謝家百年豪族,世子爺又是謝家最得倚重的長子嫡孫,整治他一個從六品的州同知,怕是比捏死一隻螞蟻更要容易。
馮光遠正要再行求饒,卻見謝思言竟是倏地一笑。那笑森冷寒徹,帶了嗜血的意味。
謝思言噙笑望來的場景,令馮光遠毛骨悚然。
少刻,謝思言陰惻惻的聲音響起:“馮大人既這樣盼着升官,那想來是熱衷於揚名的,不如我成全你。”言罷,揮手召來護衛,如此這般沉聲交代一番,“做得乾淨點,動靜別太大。”不能驚動了他的寶貝。
馮光遠並沒聽清謝思言打算如何發落他,觳觫不已,被一衆虎背熊腰的護衛輕輕巧巧拖了出去。
外頭天黑林密,衆護衛拖死豬一樣一路將馮光遠拖出了別莊,又就地一拋,將之摜在地上,摔得馮光遠七葷八素。
馮光遠也顧不得心口和肋骨處的劇痛,慌忙從地上爬起來:“我這就滾,這就滾!絕不會礙了世子爺的眼!”
護衛一把揪住他,居高臨下冷笑:“馮大人敢怕是不瞭解世子爺的性子,你如今想滾都滾不了了。你犯了世子爺的大忌,世子爺怎會這樣輕饒了你?”
馮光遠一怔,踹斷他的肋骨,把他扔出去還不算?
他這個念頭尚未轉完,就見那羣護衛上來開始撕扯他衣裳。馮光遠驚而忘語,唬得面色慘白,扯衣服是要做甚?及至想起大呼,又被人用布條堵住了嘴。
堵得嚴嚴實實,馮光遠拼盡全力也只能發出一陣低弱的“嗚嗚”聲,就像方纔被困的陸聽溪。
謝思言又着人將金婆子等人押來。
衆人今晚歷經幾番大起大落,而今又莫名得罪了眼前這位權貴,聽說馮大人已被扔了出去,還不曉得下場如何,一時惶恐不已,只知叩頭,表示自己也是領命辦事,那禍首是馮大人,他們只是下人。
謝思言思及這夥人方纔如何對待陸聽溪,就戾氣上衝,驀地轉頭看向蔣仁:“眼下在蔣大人的地盤上出了這等事,蔣大人說該當何如?”
蔣仁能混到一州長官的位置上,也是個人精,立刻會意,笑着拱手:“是在下失察,世子息怒,在下這便將這幫刁民處置了。”
轉頭冷下臉,對自己的長班道,“將這幫刁民押入大牢!依我看,那夥惡賊並那幾個老虔婆怕是從前沒少辦作奸犯科之事,給我好生查查,定要嚴懲不貸!”
長班懂了,這便是要往死裡整的意思。這個他們最拿手。
金婆子等人大駭,通州地界上,哪個不知這位蔣大人的手段,但凡到了蔣大人手裡,連個全屍都難留!那幫獄卒本就是虎狼之輩,如今得了上頭明令,還不知如何磋磨他們!
一時屋內一片鬼哭狼嚎。
陸聽溪被領到地方後,發覺這竟然就是她先前待的那個類似洞房的所在。不過如今既然沒有性命之虞,也不必擔心什麼老色鬼,待在何處也就不那麼要緊了,橫豎能歇腳就成。
她兩日未曾進食,飢腸轆轆,正想叫婢女尋些吃的來,謝思言推門進來。
“你披着個毯子做甚?嫌冷?”他闔上門轉身的一瞬,頓了下。
這房內的佈置……
陸聽溪起身行了禮,又以目光指了指他的披風:“多謝世子,物歸原主。”她不能總裹着謝思言的衣裳,這身舞姬的衣裳不合身,胸前束得緊,她不想露於人前,這便裹了個毯子。
紅燭高燃,輕紗曼舞,少女靜坐牀畔,凝眸看來,一張芙蓉面被紗帳映得微泛酡紅,美得攝人心魂。
適才在外頭燈火昏暗,又急於救人,謝思言未曾細看,如今到了明處,他才驀地發現,今日的陸聽溪,迥異於往日。
冶麗妖嬈的妝容,嬌慵嫵媚的墮馬髻,眉間一點芍藥花鈿,轉眄流精,眼波一蕩,便是道不盡的風情月意。
謝思言眼眸幽邃,宛如蘊了墨的深潭。
他見少女欲言又止,上前道:“那幫欺負你的人,我都幫你收拾了。”又一頓,忽覺還是不要說太多爲好,萬一讓她覺着他心黑手辣,往後怕了他躲着他豈非不美?
陸聽溪沉默一下,道:“其實我是想說,世子能否幫我弄些吃食來,我兩日沒進食了。”
“想吃什麼,儘管說,我命他們預備去。”他要去摸少女的腦袋,臨了又頓住。
從前陸聽溪梳着少女小髻時,他隨手按一把倒也沒什麼,如今換了裝束,他忽然開始束手束腳。
他眼下心緒難平,思及方纔之事深深後怕,如今胸臆間奔涌的滿是失而復得的心悸,直想將她狠狠揉進骨血裡,讓她時時刻刻與他在一處。他真擔心自己一旦碰着她,會難以自持,幹出什麼獸性之事。
深吸口氣,卻越發覺得這屋內暖香曖昧燻人,口乾舌燥。
陸聽溪卻是沒留意謝思言的異常。她在想孔綸之事。孔綸先前有意套話一事,她總覺可疑,一直都想說與謝思言,但後頭因着進宮之後的諸般事端,始終沒能說成。
思緒至此,她又禁不住想起了入宮那日,烏篷船內的一幕,霎時赧然。
不過既然事情已過,謝思言也沒有再提的意思,她又何必重提,徒惹尷尬。
陸聽溪收斂心神,將孔綸那日在後花園套她話的事說了一說。
謝思言對於孔綸的試探毫不意外,只是孔綸特特跑到後花園去找陸聽溪,令他分外不豫。
兩人正說着話,忽聽叩門聲起。
孔綸的聲音傳來:“表妹可方便讓我入內?”
陸聽溪猛地擡頭,只道而今多有不便。
“那表妹先拾掇拾掇,等方便了我再進去。”
竟是非入不可的架勢。
陸聽溪示意謝思言暫避起來,但謝少爺並無此意,居然蹙了下眉,轉去開了門。
陸聽溪窘得恨不能把腦袋埋進毯子裡。
“倒不知子元有何要緊事,非要這個時候過來?”子元是孔綸的表字。
謝思言只將門開了一小半,身子又幾乎堵住了孔綸的視線,孔綸目光試着往屋內一掃,果然什麼都沒瞧見,笑道:“這樣說來,勉之這時在此,豈非有天大的緊要事?”
“表妹此番受驚不小,又連日未曾進食,我來安頓表妹,”謝思言似笑不笑,“子元說,這是否算是天大的要緊事?”
“那真是巧了,勉之有緊要事找表妹,我也有,煩請勉之讓一讓。”
兩人在門口僵持不下時,忽聞得屋內“啪”的一聲響,似是什麼金鐵之物墜地的聲音。
二人齊齊轉頭看去。
謝思言人在屋內,又離得稍近,一眼就瞧見了那落在地上的物件模樣。半弧狀,又粗又長,砸在地上,聲如金鐵交鳴。
那是男女行房時助興的器具。
他陡然想起孔綸還在旁,當下一個箭步衝入屋內,飛身去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