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溪聲高勢強, 一時倒將那兵士鎮住。
沈惟欽並不想跟陸聽溪多做交談, 他甚至自打來此, 就不想將目光投在陸聽溪身上。他但凡對上陸聽溪的視線,就覺渾身不自在, 心裡也有一種怪異的發虛感。
他本意原就不是傷害陸聽溪, 也不想傷了葉氏鬧出人命, 當即命那兵士後退, 又朝陸聽溪伸手:“表妹將護身符還我。”
陸聽溪卻並未依言照做, 只是上下打量他,少頃,道:“敢問世孫, 這護身符這裡面的字條是出自誰手?”
“表妹何出此問?”
陸聽溪只道:“煩請世孫先答我。”
“是一位大德寫的, 這枚護身符也是他開了光給我的,”沈惟欽神色不動, “表妹如今可以答我了?”
陸聽溪餘光裡瞥見謝思言已將至近前,沉默少刻, 道:“沒什麼,就是覺着這字體很特別。而且往護身符裡放這個也罕有。”
護身符裡一般放的是符咒,這枚護身符裡非但有符咒, 還有主人名諱。將人名諱也連帶納入其中倒是少見得很。
她又瞥了眼那字條, 這才放入護身符裡, 拋給沈惟欽。
她給沈惟欽擲物的舉動正巧落在頃刻而至的謝思言眼裡。謝思言勒馬望來,神色愈冷。他馬前圍了一衆兵士,他暫且無法靠近, 只能隔了數道人牆,遙遙詢問陸聽溪和葉氏是否安好。等確認兩人並未傷着時,他才轉首看向沈惟欽。
“世孫可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謝思言笑得意味深長,“我先前竟未瞧出世孫還能對一對弱質母女咄咄相逼。”
沈惟欽豈會聽不出他話裡的譏嘲之意,淡淡道:“世子何必這般。若是易位而處,世子未見得就不會與我一般。說到底,不過是立場不同而已。”
照眼下的情勢來看,宗室與官僚,註定對立。他與眼前這些人的立場,註定不同。
他說的也是實話。楚王雖則是讓他將人帶去,但陸家怎可能放陸聽溪跟他走。縱然陸家那邊點頭,謝思言也不會點頭。只要有謝思言攔着,他就很難成事。那倒不如不費那個事,直接將人劫走。
他來之前本已將一切都想好了,打算硬起心腸快刀斬亂麻,如此一來,他往後行事就能果決許多,也不會束手束腳的。可陸聽溪方纔的舉動,又令他心裡亂起來。
他並不相信陸聽溪的話。小姑娘適才的反應根本不似她所謂不過覺着字體特殊。但爲了不節外生枝,他當着這許多人的面,不好直言承認那字是他寫的。
可這不表明他不打算去找小姑娘追根究底。
無論如何,先將人搶來再說。
沈惟欽目光一沉,倏地振臂,命手下兵士去攔阻謝思言,自己縱馬疾衝,轉去擄掠陸聽溪。
謝思言一早就看出了他的籌算,命楊順帶領一衆護衛阻住那羣王府兵士,再趁空帶走陸聽溪,自己則扯轡調轉馬頭,專去對付沈惟欽。
兩人均是精擅騎射的,沈惟欽雖然習武時日不如謝思言久,但他身上帶着楚王交與他的特製暗器,不時出其不意偷襲謝思言,一時倒也勉強能打個平手。
楊順殺出重圍,奔至陸聽溪母女身畔,讓她二人先隨他走。陸聽溪見謝思言與沈惟欽兩人打得難分難解,知自己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忙,當即點頭,拉了母親拔足疾奔。
楊順乘着間隙回頭望了眼,見謝思言和沈惟欽兩人似殺紅了眼,竟已從馬上打到了馬下,心下不禁喟嘆,他就早覺得這倆人非打一架不可,眼下果不其然。
只是他有一事不明,沈惟欽難道當真打算放棄陸聽溪?若非如此,讓世子去向陸聽溪提親又是唱的哪一齣?可若不打算放棄陸聽溪的話,眼下又爲何不管不顧地前來擄劫?
楊順將陸聽溪母女一路護送到了謝思言先前安排的那處田莊門口。他正招呼二人入內,卻不防斜刺裡又竄出一隊人馬。對方堵在大門外,陸聽溪母女入內不得,而對方的人馬又越涌越多,楊順左支右絀,心裡暗暗發急。
不消片時,他就被重重兵士圍堵到犄角里。他心知這般僵持下去不是辦法,讓親衛掩護着他,放了個旗花出去。世子在城外還布了一撥人策應,希望那撥人能及時趕來,不然若是丟了陸姑娘,他實是無法跟世子交代。
然而大抵事該如此,就在楊順暗禱之際,葉氏被強行從陸聽溪身邊拉開,陸聽溪被率了二百輕騎的厲梟劫走。
楊順咬牙,又依着世子先前的交代,放出一枚亮紅色的焰火,通知遠處的世子陸姑娘已被劫走。
厲梟一路疾馳,到了一處山坳,將陸聽溪安置在了一早搭設好的帳篷內,又調來兵士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這才能稍稍舒口氣。旋即回頭往扣押陸聽溪的帳篷望了眼,又皺了皺眉。
依他說,女人最是麻煩,就該將陸聽溪五花大綁,再死死堵上嘴,這般才牢靠。但世孫事先交代說不得捆綁陸聽溪,更不得對她動粗。
世孫還囑咐說,她若實在不老實,用些許迷藥也就是了。卻又再三交代,不得用烈性的,末了約莫是怕他們底下這幫人圖省事不依令辦事,世孫自己去尋了些溫和不傷身的迷藥交於他。
他自打追隨世孫那一日起,就從沒見他如眼下這般,在一件事上反覆叮囑,反覆遲疑,這跟世孫往日的行事作風截然不同。
果然女人都是禍害,尤其是傾城絕色的女人。
厲梟目光忽而陰鷙下來。
他如何看不出世孫此番擄掠陸聽溪是存着快刀斬亂麻的心思的,但照着世孫這委決不下的架勢,又如何斬得了亂麻?成大事者焉能這般兒女情多,風雲氣少?
若非還顧忌着王爺那邊等着陸聽溪過去,他真想一刀結果了陸聽溪,也省得這女人往後壞了世孫的事。他其實一直想不明白,世孫那樣的人,爲何會對一個謀面不多的隔房表妹格外不同?
已近四更天,楚王府外書房的燈火依舊亮着。
楚王坐在書案後,看罷手下遞呈上來的奏報,輕籲口氣。
這纔對。阿欽先前婆婆媽媽,耽於莫名其妙的執着,這如何能成大器?
阿欽的一舉一動都攸繫着楚王府的未來,更攸繫着宗室的未來。他既已成了世孫,那肩上的擔子便不能再與往昔同日而語。
坐在對面的寧王接過奏報掃了眼,點點頭,又道:“阿欽的婚事是不是也該提上議程了?”
楚王道:“我一直幫他留意着。看來看去,覺着南康公主之女堪爲良配。她與阿欽是表兄妹,做箇中表夫妻也是一段佳話。且,南康公主的夫家陶家向與宗室親厚,將來必是極大的助力。”又覺此話不太妥當,轉了話頭。
寧王慢條斯理喝茶。
如今整個宗室都盯着楚王府這邊的動靜,沈惟欽只要將這回的差事辦好了,就能在宗室面前樹立威信,往後的事也就好辦些了。
他是不明白沈惟欽先前究竟在想什麼,親事不結,鎮日不是在王府裡喝茶練字就是往廟裡跑,也就是被楚王按着頭習文練武纔算是幹些正事。他聽楚王說沈惟欽之所以這般,約莫是爲着一個女人,他聽了只覺不可思議。在男人的大業面前,女人算什麼,他真不知他這侄兒怎麼想的。
他這侄兒如今已是王世孫,想要多少女人沒有。
楚王又寫了封信,封好了,命人快馬加鞭交給沈惟欽,回頭笑道:“算算日子,阿欽應該很快便會帶着人過來了,我得着人預備着。”
帳篷內,陸聽溪時不時望向外頭。
她這一路都見機留了標記,這是她早先與謝思言議好的,希望他能快些尋來。
又等了一刻鐘,她覺腹中飢餓,喚來外頭的丫鬟,要求備些飯食與她。
厲梟聞訊趕來,聽了她的要求,面色發黑。
世孫格外優待這女人也就罷了,後頭竟又派了個丫鬟過來,顯是怕他們這幫大男人粗手笨腳的唐突了美人。
如今這女人蹬鼻子上臉,竟還讓給她備膳,他們莫非是擄了個祖宗來?
那丫鬟顯是得了沈惟欽的令,根本沒理會厲梟,笑盈盈問了陸聽溪要吃甚,轉身徑去準備去了。
陸聽溪實則也不過一試,沒想到對方竟當真允了。她不認爲對方會在她的飯食裡動手腳,他們要對她做甚早就做了,不會等到現在。而她必須補充體力,否則回頭即便有機會逃跑,怕也沒甚氣力。
吃飽喝足,她要轉去補眠時,卻聽外間兵士齊齊行禮口喚世孫,知是沈惟欽來了,又坐了回去。
沈惟欽揮退閒雜人等,迴轉頭來,略作踟躕,才落座陸聽溪對面。
陸聽溪行了禮,道:“不知世孫此舉意圖何在?”
沈惟欽見小姑娘態度不鹹不淡,既不慌也不怯,倒有些意外。
他如今已是漸漸明白了楚王的意圖。楚王真正要見的人只是謝思言,讓他將陸聽溪也帶去,不過是爲了讓他跟陸家來個了斷,不想再讓他留着念想。這明明與他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但他眼下卻分外煩躁。
但這些話他沒法說給陸聽溪,便未作回答,只徑直問了最想問的問題:“表妹適才究竟爲何問我護身符裡的字條出自誰手?”
陸聽溪瞥了沈惟欽一眼。
這人果真聰慧又疑心重,她隨意編個理由怕是糊弄不過去,如今她在他手裡,也不好惹怒他。
想了想,她道:“因爲那上頭的字跡,與我從前認得的一個人的十分相似。”她說話間,微微蹙眉。
說來也怪,沈惟欽那張字條上的字跡竟跟沈安的頗爲形似。她見過沈安的字,顏筋柳骨,矯若驚龍,漂亮得很。
若僅僅一個書法風格,她怕也記不得這麼清楚。但各人運筆習慣不同,有些人書寫時會有自己的習慣性走筆,譬如沈安在書寫三點水時,一貫是直接連筆下來,起伏不明顯,卻又不全似個豎着的“一”,而是首尾藏鋒,收筆乾脆。她自己也研習書法,有一回偶然間瞧見他在一幅畫上落款,看到他寫的那個“沈”字,覺着這種寫法倒瞧着翛然利落,只是自己嘗試時,寫得四不像,於是倒記住了此事。
後來沈安不知怎的知道了此事,她去找陸修業的時候,他拎了紙筆演示給她看他是如何走筆的。只她依葫蘆畫瓢仿了幾次也還是效顰一樣,半分不得其神,便索性丟開不管了,橫豎也只是一時起意。
沈安當時笑道:“姑娘這般半途而廢可不好,我若是姑娘的教書先生,怕是要罰姑娘不吃不喝練上十張。”
她不以爲意,正巧陸修業到了,她回身走開。跟陸修業議罷事,她扭頭欲走時,卻見沈安正埋頭仔仔細細地收拾書案上的書畫與習練,緘默不語。
不知爲甚,沈安的舉動分明很輕很慢,她卻覺得那一刻的他身上透着一股子陰鬱冷厲。那是全然陌生的模樣,以至於她莫名打了個寒顫。
沈安很快察覺到她的目光,回身望來,又是平素溫和的眉眼。
她當時脫口道:“你生氣的樣子真駭人。”雖然她也不懂爲何她半途而廢會惹他慍怒,大抵是因着她方纔態度過於隨意?沈安方纔教得可是十分認真。
沈安卻笑着堅稱自己並沒生氣:“姑娘對我恩同再造,我怎會生姑娘的氣。若姑娘當真覺得我生氣了,那也不過是氣我自己罷了,姑娘學不會,是我教得不好。”
她沉默片刻,道:“幸好我不是你的仇敵。”她覺着沈安陰起人來必是毒辣至極的。
沈安卻倏而斂容,鄭重道:“無論何時何地,我都不會與姑娘爲敵。即便有朝一日立場相對,我也會毫不猶豫倒戈向姑娘一方。”
“但凡姑娘有所需要,我必幫姑娘遂願,不計代價。不過,有件事例外。”
她問他是什麼,他卻不肯答了。
她至今也不知他所言例外是甚。
沈惟欽打量着對面若有所思的小姑娘,心中翻覆,袖中雙拳籠攥,終是問道:“不知表妹說的是誰?”
陸聽溪起先不想深講,但見他面色冷鬱,忖着在謝思言來之前她應當儘量穩住他,否則怕自己會吃虧。
遲疑一下,她吐出兩個字:“沈安。”
田莊外,謝思言解決了那羣前赴後繼的王府兵士,一路循着陸聽溪所留標記找到了一片林子附近,發現標記往林中延伸,擡手示意身後護衛停止追擊。
這林子後頭就是縱橫的河系了,沈惟欽不可能將人帶到那裡。
應是沈惟欽發現了陸聽溪的標記,造了些假的,意欲惑他往別處去。
可沈惟欽分明也想擒他,卻爲何不乾脆以陸聽溪爲餌,將他引過去?莫非這廝臨時變了主意?
他面色凜凜,對楊順道:“告訴葉夫人,先莫回城。再就是,聽溪一直都在田莊與葉夫人一道待着,從未跟葉夫人分開過,記住了麼?”
楊順會意:“小的明白。”
謝思言尋來了附近的地形圖看了半晌,突然對着上頭一處山坳:“去這裡。”
帳篷內,沈惟欽的面色瞬息萬變。
須臾,有人來報:“世孫,魏國公世子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