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芊不知所措,見沈惟欽目光愈冷,更不敢打攪他,只好躬身乾等着。
須臾,沈惟欽冷淡道:“無事。”
陸聽芊低頭絞帕子。
沈惟欽沒再理會她,回身徑去。
陸聽芊緊抿脣。
這還是她頭一回真正和沈惟欽說上話。
沈惟欽走遠後,喚來長隨厲梟:“去查查陸聽芊胸前掛的那枚透雕蟠螭的出廓玉璧的來歷,查着了素來知會我。”
厲梟是他兩月前醒來後,從郡王府隨侍處選來的——他既覺着自己並非原本的沈惟欽,爲策萬全,自當撤換從前的舊人。爲着此事,他還和他那個處處瞧他不慣的嫡兄很是周旋了一番。
他一眼便看中了厲梟這個名字勇悍、面貌更勇悍的護衛,讓他做自己的長隨兼貼身侍衛。他想要往上爬,身邊的人自然要趁手。
厲梟多年不得志,一朝得用,對他感恩戴德、忠心不二,辦事倒也牢靠。
厲梟應諾,待要去辦,又聽沈惟欽道:“不要驚動陸家人。”
厲梟道:“小的明白。”
陸聽溪回到芙蓉閣,正暗暗想着謝思言說的上策究竟是甚,忽聞外間一陣騷亂。
“有賊人闖進來了!諸位姑娘快進來避一避!”
幾個丫鬟急慌慌奔進來,又趕忙衝出去將惘然失措的各家閨秀攙進來暫避。
陸聽溪卻絲毫不亂。她見陸家這邊的女眷安然聚在一處,放了心,飛快在眼前紛亂的人叢中梭視。
由於外間的僕婦也進來躲避,不多時,廳內便擁擠不堪。
葉氏見女兒這當口還有閒工夫四下張望,一把將她拽回來,訓了幾句。
“淘淘,”陸聽芝慌張拉住小堂妹,“你說這是怎麼回事?今兒這麼多人,又是青天白日的,怎會有賊人闖進來?”
衆人議論紛紛,皆困惑於此。
陸聽溪一面和陸聽芝等人說話,一面透過人叢縫隙注視着大廳西南一角。突然,她眸光一動,喚來甘鬆,耳語幾句。
甘鬆應諾,鑽入人潮。
陸聽芝見鬧哄哄半晌也沒瞧見什麼賊人,鬆泛下來:“這莫不是個玩笑,特地拿來助興的吧?”
孟氏瞪她:“都這會兒了,還耍嘴皮子!”
“今日逛園子逛得如何,”陸聽芝嬉皮笑臉看向小堂妹,“你就應當一道去,怎能不去呢,生得璧人兒一樣,坐在屋裡有幾人瞧得見,也不能讓旁人搶了風頭……”
她話未落音,有人擠來,險些摔倒,道了歉,又走開了。
葉氏正提着一顆心,猛地被女兒抓住手臂甩了兩下,又被拍了幾下衣袖。
見母親看來,陸聽溪道:“母親衣裳落了灰。”
少頃,甘鬆回返,在陸聽溪耳畔回話幾句。
屋裡正亂着,大廳的門忽被破開,幾個蒙面的賊人舉着火銃,逼迫衆女眷站到外頭的空地上。
鎮日坐在後宅喝茶繡花的女眷們哪見過這等陣仗,有幾個膽小的嚇得走不動路,卻不敢違逆賊人的命令,被自家丫鬟連拖帶拽架到了外頭。
待到衆人都在外頭站定,幾個賊人的目光在人羣中來回穿梭。
許珊的母親周氏眼角餘光在陸家女眷和丁家女眷之間轉了轉,低頭安撫女兒時,嘴角勾起冷笑,再擡起頭,卻換上惶然之色。
爲首那賊人交代身邊手下端好火銃,自己氣勢洶洶闖入人羣。
人叢中驚叫連連,賊人所過之處,女眷慌忙躲避。
周氏見那賊人已離丁家女眷愈來愈近,側退兩步,爲其讓道,卻不曾想,那賊人竟在她身前止步,利目望來,一把揪住她,拖死豬似的將她拖了出來。
刀架在脖子上時,周氏仍懵得無法回神,如墜十里迷霧。
那賊人生得虎背熊腰,拎破布似地將她拖到人叢前頭正中,厲聲道:“爾等聽好了!”
“我等今日闖府,不爲財亦不爲色,爲的就是拼個魚死網破!想來你們也聽聞了陸家老太爺在外辦差失蹤一事。朝廷如今查着的說法是陸老爺子是爲匪寇所劫,這也不錯,但匪寇實則也不過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而已——若非得人授意,好端端爲何要劫扣朝廷命官?那受僱的寇徒便是我們。”
衆人驚愣。
“僱匪劫人本也不稀奇,但事成之後,那僱匪之人非但賴掉餘下的大半佣錢,還要殺人滅口!也不打聽打聽,我等在道上是什麼名頭!我等今日便擒了這無義小人的婆娘,引那狗東西到順天府衙門好生說道說道僱匪劫持朝廷命官之事!橫豎也不得安生,不如拼個玉石俱焚!”
衆人面面相覷,又衝周氏指指點點。還有怨恨周氏惹事引來賊人的,怒目而視,恨不得賊人即刻擒了周氏離去。
陸聽芊嚇得打顫,小聲道:“既是許家那位大人得罪了他們,他們爲何不去捉許大人,跑來擒一個婦人作甚?”
陸聽怡道:“他們既是來拼命的,那必是務必求成。前院都是些爺們兒,家丁、小廝也多在那頭,他們不好行事。此間都是些弱質女流,他們容易得手。再者,擒其妻更能辱人。”
“做壽的日子被幾個手拿火銃的匪徒闖了後院,怕也是千古未聞的奇事了。”陸聽芝感喟道。
陸聽溪看着前頭惘然驚駭的周氏,微微眯眼。
賊人闖後院倒也算不得什麼,最精彩的卻還是眼前這一齣戲。
還有什麼比僱來的悍賊把僱主自家人擒住了更有趣的呢?
暗中僱匪劫持祖父的便是許珊的父親許祥。許祥得知祖父已被錦衣衛尋見,不日便能歸京,擔心自己僱匪之事敗露,特地僱了一幫亡命徒假扮劫持祖父的匪徒,眼前這些人便是。所持火銃不過是充樣子的贗品。
董家慶壽之日往來者衆,易得手,更易將事情鬧大。許祥命這夥賊人在這日闖入後院,拖了丁白薇的母親出來,指認僱匪劫持陸家老太爺之人是丁家老爺,若敗露,就再讓匪徒供述自己是受了陸家人的指使構陷丁家,意圖爲自家老太爺脫罪。
這是個連環計,但有個很大的疏漏。
許祥爲了儘量少露馬腳,只告訴僱來的這幫賊人要劫持的那位女眷的體態和身上的標記,旁的一概沒說。而這個標記,便是頭上撒有少許鉛粉。
周氏方纔趁亂着人在丁家夫人頭上做了手腳,衆人惶惶,無暇留意。但最後,作爲標記的鉛粉卻出現在了周氏身上。且巧的是,周氏體態和丁家夫人相似。
謝思言於此布了人,在周氏身上動手腳的事無需她操心。她要做的只是不着痕跡提醒丁家夫人,並看好自家這一畝三分地,避免周氏的栽贓。
跟着謝思言做事,隨意配合一下就能贏。
她覺自己的差事過於簡單,謝思言卻說,陸家和丁家交好,提醒丁家夫人這事還是陸家這邊出面合適,她這一環不可或缺。
陸聽溪仍覺自己頂多算個小內應。
她本還想攬下盯梢周氏的差事,卻遭了謝思言嘲弄。
他當時盯着她來來回回端量好幾個來回,道:“就你這小矮個兒,屆時扎到人堆裡,站桌上都不定能不能瞧見人家腦袋在哪兒,還想盯梢?”
“你還是乖乖等着我的線人給你暗示,伺機而動的好。”他說着話,伸手又要來按她的腦袋,被她機警躲開。
陸聽溪私心裡覺着自己的個頭也不算很矮,並且還能再長長,被謝思言按得不長了可怎麼好。
周氏不可能當衆說出自家僱賊捉人自己反被捉這等事,那夥賊人呼嘯而去時,仍不知自己認錯了人。
出了這等事,壽宴自是無法繼續。各家女眷受驚不小,紛紛作辭。
謝思言一早便交代陸聽溪,等筵席闌了來找他。陸聽溪打算讓陸修業帶自己拐去別處,再伺機去見謝思言。不意陸修業還要去拜訪一位同窗,不能帶她溜達。
葉氏輕敲她腦袋:“今日折騰這一場,你竟還不乏,老老實實歸家去!”
順道隨兄長孔綸來拜會陸家衆人的孔家姑娘孔貞瞧見這一幕,突然上前笑道:“今日筵席早散,家兄正待領我四處轉轉,不知是否有幸邀五表妹一道?我也好有個伴兒。”
陸聽溪婉拒。她跟孔家這門隔房的表親並不熟稔,且謝思言在回信裡說,少跟孔綸打交道。
旁觀許久的陸聽惠卻湊了過來;“五妹妹既不去,那不如我來跟表姐作伴?”孔貞可不是個愛玩的性子,尋常是不出門的,今日也不知怎的,竟有這個雅興。
孔貞抿脣少刻,不好拂了陸家面子,只好應下。
陸聽怡暗暗瞪了這胞妹幾眼,但她恍若未見。
母親今日未跟來,祖母仍讓她閉門思過。不過縱然母親在此,恐怕也會默許胞妹的舉動。母親膝下女兒只她跟陸聽惠兩個,她知道母親一心想攀上孔家這門親。
陸聽溪心知自己今日回了府便不好出門,正發急,轉頭瞧見丁白薇,當即朝她使眼色。
丁白薇一愣會意,含笑近前:“淘淘先前答應隨我去觀花的,不如今日便去?”
陸聽溪見到謝思言時,他正安坐山澗旁的石臺上,捧卷靜讀。
“世子真是好興致。”
“‘林薄叢籠,幽蔚隱藹’,”謝思言轉首凝睇她,“我獨愛野趣。”
陸聽溪一怔,野趣?這就叫野趣了?
少女愣神的工夫,男人已大步至她身前。
他垂眸看向面前嫩似水蔥、瑰若夏花的少女,過了片刻,方道;“那夥賊人已挾着周氏去了順天府衙門。若一切順利,今日就能鞫問個結果出來。添上這份證據,於我們局勢更利。”
“順天府尹是高家人,此事與高家並無牽繫,此案審結又是大功一件,照理說會秉公處置,但我仍讓楊順暗中盯着。”
陸聽溪知道謝思言說的高家指的是泰興公主的夫家。高家男丁裡頭打眼的不多,倒是女眷裡出了泰興公主及其女高瑜這一對名滿京師的強勢母女。
她遲疑少頃,終是問:“世子說,孫先生此番肯出面斡旋,是否有人暗中授意?若是,那這個人又會是誰?”
“爲何有此一問?”
陸聽溪抿脣:“就是……突發奇想。”
“我也不是什麼事都曉得,”男人低頭看她,“倘若當真有那麼個人,你預備以身相許酬謝恩情?”
陸聽溪聽他又這般反問,一時倒不好問下去。
她正想問謝思言回信上未道出的上策是甚,楊順忽來稟道:“世子,順天府尹本已承收訴狀,但收了一封信後,忽而改了主意,不肯接案。小的瞧着那送信之人似是泰興公主身邊的人。”
楊順提到公主時面無表情,聲音愈冷。
國朝公主桎梏甚嚴,一個公主,當真算不得什麼。
“他們尚不知要辦許家的實則是世子。小的不敢擅專,依您吩咐並未現身。眼下該當如何,請世子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