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時,指揮部裡的電話響了起來。忙了一天收攏改編部隊工作的薩任上校,此刻正躺在牆邊的長凳上睡覺,我怕打擾到他的休息,連忙抓起了電話,壓低嗓子問:“什麼事情?”
電話是斯拉文上尉打來的,他在下午被薩任上校任命爲新編的第四營營長,負責擔任斯大林格勒方向的警戒。他聽出是我的聲音,連忙說道:“報告中校同志,有一支車隊剛進入了我們的防區,我已經帶人把他們攔了下來。”
“上尉同志,什麼車隊?”我聽他說的是攔下來,而不是阻擊,便知道來的是我方的車隊,也就不以爲然地問道,“有幾輛車啊,車上運送的是什麼?”
“共有十五輛卡車,據帶隊的指揮員說,車上運輸的都是方面軍司令部補充給我們的彈藥。”說到這裡,斯拉文的話中斷了,也許是他用手捂住了話筒,我只能隱約聽見他和另外一個人說話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又接着說:“中校同志,帶隊的指揮員問我,該把彈藥運到什麼地方卸車?”
“就運到村莊的東面那片空地卸車吧。卸車事,你把那位指揮員帶到指揮部來。”
我放下電話,一轉身,發現薩任已經從睡覺的長凳上坐了起來。看到我放下了電話,他一邊揉着臉一邊問我:“奧夏寧娜同志,誰打來的電話啊?”
我連忙向他報告說:“師長同志,是在東面擔任警戒的斯拉文上尉打來的電話,他說有一支從斯大林格勒來的車隊,進入了我們的防區。經過他的檢查盤問,得知車上運輸的是爲我們補充的彈藥,我已經命令他帶着車隊到村東的空地卸車。”
薩任上校站起來。朝我走過來,同時點點頭讚許地說道:“不錯,就讓車隊把彈藥卸在村外,我馬上打電話給各位指揮員。讓他們到師部來開會。商議彈藥的分配。”
雖然在一個白天的時間內,我們收容了幾千名被打散的指戰員。並進行了重新編組,但主要的指揮員,還是戈果禮、盧金、水兵大尉他們。薩任說打電話,就是給他們幾個打電話。好在如今各個團級指揮所裡都有電話。聯絡起來很方便,不用讓通訊兵跑路,一個電話就把他們全招過來了。
接到通知到的幾名指揮員來到指揮部後,薩任熱情地招呼衆人:“大家都來了,都坐下吧,我們來開個短會。”接着又指着右側的空位對我說:“奧夏寧娜,你到我身邊來坐。”
大家都就坐後。薩任掃視了一遍全場,然後很隨意地說:“我知道,今天我們師收容了不少零星的小部隊,這些指戰員已經充實到了各部隊裡去了。現在。你們誰先來說說各團的收攏改編情況如何?”
第804團的團長戈果禮中校左右瞧了瞧,然後身體前傾想站起來,薩任連忙招呼他:“中校同志,不用站起來,你就坐着說吧。”
戈果禮笑了笑,重新落座後,朗聲說道:“師長同志,各位指揮員同志,在今天的收攏零星小部隊的行動中,我團共收容了八百多人,已經分散補充進了缺額較大的連隊,目前全團的人數達到了一千五百人。”說到這裡,他把身子一側,湊到旁邊的水兵大尉的面前,調侃地說:“我說,海魂,接下來是不是該你說說你們水兵營的情況了?”
薩任點點頭,附和說:“大尉同志,說說吧。你們水兵營今天收容了多少指戰員?”
水兵大尉坐直身體,規規矩矩地回答說:“報告師長同志,我營今天收留了四百七十人,除了少數的水兵戰士,剩下的都是陸軍。目前全營的總兵力爲七百人。”
水兵大尉說完,我把目光投向了盧金大尉,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接着說。盧金看到了我對他的提示,接着大尉的話題說道:“報告師長同志,我們第678團,今天收容九百人,加上原有的兵力,總兵力目前有兩千五百人。”
“兩千五百人?!”這個數目把薩任嚇了一跳,不光他沒想到,就連我也吃了一驚,沒想到第678團在經過連續的戰鬥後,居然能保持這麼強大的兵力。薩任好奇地問道:“盧金大尉,假如我沒有算錯的話,在今天得到補充前,你們就有一千六百的兵力。我非常好奇,你們團怎麼還有這麼多的兵力啊?”
盧金先看了我一眼,纔回答薩任說:“師長同志,我們在村莊附近駐紮下來後,就一直在收留那些和部隊失散的指戰員來充實部隊。”
“幹得不錯,大尉同志。……”薩任正想再說幾句的時候,門口傳來喊報告的聲音,打斷了他後面的話。
薩任及時地止住了後面的話,衝着外面大聲地喊了句:“進來!”
隨着他的喊聲,戴着鋼盔的斯拉文上尉,帶着一名戴大檐帽的指揮員走了進來。一見到來人是名指揮員,我習慣性地看向了對方的領章,發現居然是個營級政委。
斯拉文擡手向薩任敬禮後報告說:“師長同志,這位是從方面軍司令部來的特派員。”聽說來的是方面軍的特派員,薩任連忙站了起來,我也不敢怠慢,跟着站了起來,隨他一起迎了過去。
那位政工人員擡手向薩任上校敬了個禮,禮貌地說:“您好,薩任上校。我是方面軍政治部的營級政委潘琴科,奉命前來擔任步兵第229師的政委,同時還給你們送來一批彈藥。”
薩任上校還了個禮,伸出雙手握住他的手,使勁地搖晃着,激動地說:“我的政委同志,您來的真是太及時了。我們今天收容了幾千被打散的指戰員,大部分都沒有武器,您送來的這批彈藥真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啊。”
潘琴科政委也客套地說:“師長同志,其實這批彈藥並不是從斯大林格勒運過來,向東七十多公里的地方,有我們的一個軍火庫。這些彈藥都是從那裡運來的。本來按照命令,爲了不把這些彈藥留給敵人,準備在今晚將這個軍火庫炸掉的,我就是被派去監督執行這項命令的。因爲接到了崔可夫將軍的請求。方面軍司令部決定從軍火庫裡儘可能多滴爲你們調集彈藥。以備長期作戰。等這批彈藥卸完,我再安排他們回去繼續運。”
潘琴科的這批彈藥如同及時雨。屋裡衆人原本因爲缺槍少彈而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都露出了喜悅的表情。
接着薩任就開始向新任的政委介紹屋裡的指揮員。他第一個介紹的就是我,他對潘琴科說道:“政委同志,這位是奧夏寧娜中校。”
潘琴科看到我不禁微微一愣。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露出了寬厚的笑容:“哦,原來是爲女指揮員啊,在我們的軍隊裡可真不多見。”話說得很熱情,卻只是和我輕輕一握手就鬆開,然後不再理我,扭臉對薩任說道:“師長同志。不知道哪幾位指揮員,是您手下的團長啊?”
薩任連忙爲他介紹了第804團的團長戈果禮中校,第678團的代理團長盧金大尉,第783團的代理團長。水兵營的營長等等。接着引導他來到了桌前,請他坐在自己的左側。
潘琴科沒有馬上入座,而是摘下頭上的帽子放在了桌上。他頭頂微禿,但精神很好,滿面紅光,一一和衆人打着招呼,又擡起雙手向下虛按,示意大家都坐下,好一副左右逢源、人緣極好的做派。
看到我居然坐在了薩任上校的右側,他不禁多看了我兩眼,然後問道:“師長同志,這位女指揮員同志怎麼坐在您的旁邊啊?”
薩任上校看了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奧夏寧娜中校作爲一位有着豐富戰鬥經驗的優秀指揮員,有資格坐在這裡。”
聽到薩任這麼說,潘琴科笑着對我說:“原來還是一位身經百戰的女指揮員啊,我剛纔真是失敬了。”
雖然潘琴科在對我微笑,但在我的眼中,他的笑容有些勉強,我從他的口氣和眼神中,看出了一些不屑和輕視,心中不禁閃過了一絲不快。但此刻卻不是我和他翻臉的時機,我還得維持表面上的客套,於是我彬彬有禮地說道:“政委同志,目前師裡指戰員的成分很複雜,很多來自那些被擊潰的部隊,思想混亂士氣低落,急需要像您這樣有水平的政工人員,來加強師裡的政治工作,向指戰員們講解黨的重要決定和部隊的戰鬥任務,讓指戰員們更深刻地感到自己的怎人,更好地理解去完成現階段任務的重要性。”
潘琴科聽我這麼一說,居然呵呵地笑了起來,居然對着薩任誇獎起我來:“師長同志,沒看出來啊,奧夏寧娜同志說話還挺有水平的。”
薩任也順着他的話題毫不吝嗇地誇獎我說:“那是自然,不然的話,她能得到朱可夫大將、崔可夫司令員他們的賞識嗎?”
會議接下來的議程,就是如何分配這批才接收到的武器彈藥。由於這批彈藥裡還有十門迫擊炮,在我的建議下,薩任將斯拉文上尉手下的那個迫擊炮排,以及水兵大尉營裡的炮兵抽調出來,組建了一個炮兵連,連長就由昨晚立了大功的羅日科夫中尉擔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獨自一人到前沿視察。
我師的第一道防線,離頓河碼頭僅有一百米遠。在這裡新挖了一條戰壕,由水兵營把守,他們的任務,就是擋住可能從渡口碼頭登陸的德軍。
我沿着戰壕往前走,不時停下來檢查新修的火力點位置是否合適、射擊視野是否寬闊,防炮洞的深度是否符合標準等等。陣地上的水兵戰士一見到我走過去,連忙讓到一旁,背靠着壕壁擡手向我敬禮。剛開始我還要還禮,後來敬禮的人實在太多了,我也就沒有再繼續還禮,徑直向前走着。
正走着,突然聽見一個熟悉聲音在喊我:“您好,奧夏寧娜中校。很高興又見到您了。”
我扭頭一看,意外地發現喊我的人,居然是救過我一命的水兵戰士。不過他現在的領章上居然有兩個三角形的軍銜標誌。我走了過去,看着他的領章,饒有興趣地說:“戰士同志,不簡單嘛。前段時間我見你的時候。還是一名列兵,沒想到現在都是中士了。”
水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說:“這個軍銜,是團政委科庫諾夫同志親自授予的。他說我在渡河時,表現了應有的勇敢和頑強。”
雖然水兵說的晉升理由都是司空見慣的套話,但是如果我沒有離開第678團的話。估計我也會給他晉升軍銜,畢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嘛。
水兵接着又說:“我聽說您調到集團軍司令部工作去了,還以爲再也見不到您,沒想到您又重新回來了。”
我聽他這麼說,心想可不是嘛,剛渡過頓河不久,就被崔可夫帶走了。東奔西跑了好幾天。最後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第678團的防地。我看着面前這位年輕的水兵戰士,突然想起我認識他這麼久,居然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於是裝出很隨便地問:“水兵同志,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呢?”
“克魯格洛夫,”水兵連忙回答道:“您可以稱呼我克魯格洛夫。”
“好吧,克魯格洛夫中士,我以後就直接叫你的名字了。”
“沒問題,中校同志。”和我聊天的克魯格洛夫顯得格外開心。
“中士同志,要是敵人從渡口碼頭登陸的話,你們能擋住他們嗎?”
克魯格洛夫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沒問題,中校同志,我相信我們的戰士一定能擋住他們的。哪怕我們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也絕不後退。”
正當我還想和克魯格洛夫聊幾句的時候,突然從頭頂傳來一個怯生生的女生:“請問,你們知道怎麼去師指揮部嗎?”
我和克魯格洛夫不約而同地擡頭看去,只見一名身材苗條相貌俊美、挎着一個急救箱的女衛生員,正低頭看着我們。她的身後,還站着十幾名衛生員打扮的戰士,其中半數是女兵。
沒等我說話,身旁的克魯格洛夫已經尖叫一聲:“啊!我親愛的娜達妮。”接着手腳並用地從戰壕裡爬出去,向那個問話的女衛生員猛撲了過去。
我眼瞅着克魯格洛夫衝到女衛生員的門前後,猛地站住了,喃喃地說:“是你嗎?親愛的,我的娜塔妮?”聽到中士再度喊着女衛生員的暱稱時,我心裡就明白了,這個女衛生員就是那晚我在吉普車旁,看到和克魯格洛夫約會的那位娜塔莎。
“是的,我的海魂,是我。你的娜塔妮。”女衛生員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強忍着,還是沒有忍住,眼圈一紅,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克魯格洛夫,沒想到還能活着見到,真正是太好了!”她哭着撲進了克魯格洛夫的懷抱,使勁地捶打了克魯格洛夫幾下,接着又用力地抱緊了水兵,在他懷中嚎啕大哭起來。克魯格洛夫也緊緊地抱着她,不說話,任由她哭鬧。雖然他們的旁邊站了十幾個人,戰壕裡也有不少戰士涌到我的身邊看熱鬧,但是誰也沒有說話,因爲大家心裡都明白,在生離死別的戰場上,戀人重逢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都明白娜塔莎需要一個發泄的過程,哭出來就會好多了。
兩人抱了許久,娜塔莎才止住哭聲,擡頭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克魯格洛夫,試探地問:“親愛的,這是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吧?真的是你在抱着我嗎?”
克魯格洛夫使勁點點頭,回答說:“是的,親愛的娜塔妮,這不是夢,我們又重逢了。”說完,俯下頭去吻娜塔莎的額頭。娜塔莎擡起頭,把自己的嘴脣迎了上去,兩人的嘴毫不意外地碰到一起,接着開始熱吻起來。
我雙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饒有興趣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一點都沒有打斷他們的想法。不知道哪個頑皮的水兵吹了一聲口哨,隨即歡呼聲響成一片。不管是衛生員還是戰壕裡的水兵們,大家都齊聲高喊着:“苦啊!苦啊!苦啊!”此情此景,就如同在婚禮上,嘉賓們要讓新郎新娘接吻時一般。
沒等兩人的熱吻結束,從戰壕裡卻傳來了不和諧的聲音:“喂,我說。你們都聚在這裡做什麼,都回到各自的崗位去,該挖工事的挖工事,該巡邏的去巡邏。再留在這裡。小心我關你們的禁閉。”
戰壕裡的水兵停止了歡呼。紛紛散去。克魯格洛夫和娜塔莎兩人也連忙分開,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不敢動。
等戰壕裡的水兵散得差不多了。我纔看清原來喊話的是水兵大尉。這時,擋住我們中間的水兵都走得差不多了,大尉也看到了我,連忙小跑着過來。擡手敬了個禮,恭恭敬敬地問道:“中校同志,您怎麼來陣地視察也不打個招呼啊?我的部下沒有給您添麻煩吧?”
我衝他擺擺手,說道:“不用客氣,大尉同志,我就是隨便走走。”說完,我擡頭看了看還傻站在戰壕外面的克魯格洛夫和娜塔莎。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連忙衝他喊道:“喂,我說中士同志,趕緊帶你的娜塔莎下來吧。”
克魯格洛夫扶着娜塔莎下了戰壕。我指着兩人對大尉說:“大尉同志,你的部下好不容易和他的戀人在戰地重逢,正打算互訴衷情的時候,卻被你打斷了。你說說,該怎麼辦?”
面對我的指責,大尉看了兩人一眼後,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中校同志,我錯了。”
“錯了就必須受罰。”我毫不客氣地說道。
“聽憑您的處置。”官大一級壓死人,明知道我有點強詞奪理,但是大尉在我的面前一點脾氣都沒有。
我沒有馬上說如何對他進行處罰,而是指着還站在戰壕外面的那些衛生員們,說:“大尉同志,他們是要到師指揮部去報到的,你派個人帶他們過去。”
大尉答應一聲,馬上叫過一名水兵戰士,讓他帶衛生隊的人去師部報道。
等水兵帶着衛生隊離開後,我纔對大尉說:“帶我帶你的指揮所去。”大尉見我這麼吩咐,不敢反對,只能老老實實地答應了。他把身子一側,做了個請的姿勢,無可奈何地說:“請吧,中校同志。”說完,他就沿着戰壕往前走。
我對還呆站在旁邊的克魯格洛夫和娜塔莎說:“還愣着做什麼?跟我來。”
不一會兒,我們來到了大尉的指揮所。也許是因爲新修的,裡面除了木桌和幾條長凳,和擺在桌上的電話外,什麼都沒有。我問大尉:“大尉同志,你的指揮所怎麼這麼簡陋啊?”
大尉回答說:“指揮所才修好,還沒來得及投入使用。”
我滿意地點點頭,對大尉說:“好,我現在宣佈對你的處罰決定。”
大尉緊張地看着我,有些不安地說:“中校同志,我聽候您的指示。”
我向跟着進來的克魯格洛夫和娜塔莎一指,說道:“我對你的處罰就是,把這個指揮所暫時借給他們一個小時。”說到這裡,我還扭頭看着克魯格洛夫,調侃地問道:“中士同志,一個小時夠用嗎?”
聽到我這麼問,兩人頓時鬧了個大紅臉。不等兩人答覆,我就拉着在旁邊笑得直不起腰的大尉往外走,同時對兩人說:“中士同志,這件事我做主了,讓大尉把指揮所借給你用一個小時。機會難得,你可以抓緊時間啊。”
話音剛落,我和大尉已經來到了指揮所的外面。我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對大尉說:“大尉同志,你去找兩名戰士,在指揮所兩側的戰壕裡站崗,稍微站遠點,別讓人來打擾他們。現在的戰鬥這麼殘酷,他們也挺不容易的,沒準……”沒準什麼,我沒有說完,但我從大尉的臉上,已經看出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大尉鄭重地向我敬了個軍禮,回答道:“請中校同志放心,保證完成好您交給我的任務。您爲我們所做的一切,我相信每位水兵戰士都會銘記在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