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那有些燥人的熱度,暮色一起,便隨着絲絲帶了涼意的風消散了去,空氣裡也帶了寒意,越到夜深,涼意便也更重。
遠遠的,二更的梆子聲由遠而近,在已經慌敗的大宅外裡繞了幾下,又嗚咽般的轉走。
天上雲層有些厚,月華星光便也不顯,漆黑靜寂的夜色裡,那些斷牆殘壁好似帶了曚曨的烏影,晃動着怪異的形狀。
“滋”的吸了口氣,更夫摟緊了外衣,看着那破敗庭院的大門,對兒子道:“你記着,兩更之後,就不要走這條路了,從前面容家那裡拐過去。”
兒子還年少,稚嫩的臉上滿是好奇,擦了下鼻子,將手攏進衣袖,看着那雖然破爛依然可見往日威嚴的大門,問道:“爲何?這裡,不是以前蕭家的府邸嘛?”
“是啊,正是北疆候蕭家的府邸,三年多前就被滅了滿門。”更夫瞅了眼那大門前的石獅子,見那獅子眼中好似閃過暗光,敲了兩下更鑼後,忙加快步劃往前走去。
“爹,爹,你慢點,走這麼快作甚?我聽說蕭家也出過很多英烈,這樣的府邸有何可怕的?”兒子趕忙跟了上去,追着問道。
“你懂個屁!就是因爲如此,才叫死得冤枉!”更夫四下看了下,輕聲道:“陳叔記得吧?”
“記得,爹你的好兄弟嘛。”兒子點頭道。
“陳叔以前是看大牢的,後來不做了,知道爲什麼嘛?”更夫再度四下看了看,用更低的聲音道:“當時他看的大牢裡關的就是蕭家人,那蕭家啊,世代鎮守北疆,擋住那些北海蠻族進攻中原,北海蠻族你知道了?對,就是前些時候肆掠遼河的那些人,那些人可兇了,吃人肉,喝人血!要不是蕭家人在那邊鎮守,那些蠻族早就下來搶咱們了!可是……”
正聽到緊要處,見父親不出聲了,兒子也跟着父親四下看看,低聲問道:“可是什麼?爹,你別說一半啊!”
“這一代鎮守北疆的,是北疆侯的女兒,一個女子,可比男人都能幹!可是,皇上判了北疆侯謀逆,連他女兒都一起抓了回來,還嚴刑拷打,不是審問,就是拷打,那女子,連哼都沒哼一聲,你陳叔說,他見過那麼多人,從來沒見過這樣硬骨頭的,還是個女子!”更夫聲音更低,再度四下看看,道:“上頭還不準給她東西吃,不準給她水喝,你陳叔看不過,偷偷的給了她一點水糧,後來那上面的人見她沒死,加重了刑罰,要她說出來是誰給了她東西,那姑娘硬是一聲不支,被打得昏過去被弄醒再昏過去,都沒說出來,你陳叔以爲她不知道,一直到她被送走的時候,你陳叔去擡她,她在你陳叔耳邊說了聲謝謝。”
“哇!真是!”兒子驚歎出聲,趕緊又將自己嘴巴捂住。
“哎,也唯有這樣的人,才能擋住那些蠻族,如今北疆沒人駐守,那些蠻族來去自如,今年搶完了走了,說不準明年就來了。”更夫嘆了口氣,又心有餘悸的回頭看了看那在夜色中更顯猙獰的大屋,輕聲道:“可是最過分的你知道是什麼嘛?你陳叔說,那女子當時傷重昏迷,身上傷口腐爛生蛆,可是,那些蕭家人卻視若無睹,還認爲是她連累了她們,不光不照顧她,還要欺辱她,當時,那上頭之人嘲笑那女子,說蕭家一門榮耀都靠她在北疆拼命得來,可是如今,她卻落得這樣一個對待,這是因爲她本人不好,所以所有人都會背叛她,愛人手下,連血脈親人都不會放過她。”
“怎能如此!”兒子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道。
“你陳叔說,蕭家人早已經墮落,無恥下流之人很多,不知感恩,反而恩將仇報,這樣貪婪的人,死後也不是好鬼,所以那宅邸鬼氣很足,都是那些壞鬼聚集在一起,那種地方,千萬不要靠近!”已經走出巷口,更夫鬆了口氣,道:“前些日子,我在那邊經過,就見裡面鬼影曈曈好不嚇人,所以,你記得,我出去這些日子,你可千萬別靠近那裡,聽說,那種地方,要是撞了上去,被鬼抓了就會連屍骨都不存了。”
“爹你又嚇我!”
“爹沒嚇你,是真的,我前幾日就見到他們那後院出來一羣跳着走的鬼影,若不是我跑得快,只怕就要被抓住了,所以纔要去上香的!”
*
更鼓的聲音逐漸遠去,大門發出了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條縫,一個人影探頭看了看,將門縫推開更大,對着街角拐口點了點頭。
從街角處,一個身着大氅的女子提着紅色的燈籠,帶着一行直直走路眼睛裡只有眼白的人走了過來。
“今日怎麼這麼早?”等那女子進了門,門口的男人嘀咕道。
“宮中夜宴,要趕早回去交班,不能露了痕跡。”女子輕聲道。
“呵,如今這樣了,那慕容澈居然還有心思夜宴?”男人嗤笑一聲,等人都進來,關了大門,對裡面努努嘴,道:“自己進去。”
見女子帶着人走遠,從一邊碎石後走出個高瘦的男人,盯着那女人背影消失的地方,輕聲道:“算上這一批,有百來個了吧?”
“一百二十三個,去掉那三個廢掉的,一百二十個。”男人將手一攏,看着天色道:“雖然時刻不好,不過今天陰氣重,應該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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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過二更,夜色便已深到伸手不見五指,殘圭斷璧的庭院裡,一盞燈籠帶着幽紅的暗光,如同浮在空中一般飄向後院。
全身都裹在了黑色的大氅裡,女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注意着自己不被旁邊那些好似活着一般隨時能伸出魔爪的植物碰到。
“咚”的一聲,後面的人裡發出一聲悶響,女子眉頭不覺一皺,停住了腳步,手中的燈籠往後面照去。
被那燈籠的光一照,一條帶了倒鉤的藤蔓便從倒在地上的那人身上嗖的一下縮了回去。
女子將燈籠晃了幾下,見那身上被割了多道口子的人從地上跳了起來跟在了隊伍後面,轉身繼續往後面走去。
到得後院那個荒涼的院子之時,女子停頓了一下,看着蹲在門口的一個長相奇特的黑衣人眼瞳縮了一下,強壓下心底的驚慌,目不斜視的從他身邊走過。
背後傳來一聲陰森森的嗤笑,一股子的惡臭從那人身上傳了過來,女子加快了步子,帶着身後人似乎有些踉蹌的走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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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暗道門,沿着那長長的地道往下走之時,女子身體的顫抖還有些停止不了,地道里火把的光芒將前路照得通亮,她卻似乎能從那些白玉砌成的洞壁上看到深厚的血漬。
一個月前,她第一次跟着阿瑩一起來的時候,還很是興奮,只要一想到可以見到那位傳說中的大人,那個比天人都美麗的大人,那個擁有無上力量的大人,那個娘娘嘴裡推崇備至的大人,她的小心臟就跳動得特別厲害。
那可是她使了計才從別人手中搶來的機會。
可是,就在上次,半個月前那次,就在這通道里,她看見了那些黑衣人吃活人的場面,他們吃的,就是阿瑩。
她不知道那天阿瑩爲什麼會那樣,在來之前她還好好的,送宮中姐妹前來的任務半個月一次,途中有很多禁忌,雖然過程很麻煩,但是隻要一想到可以見到那位大人,只要那位大人的眼波在自己身上一繞,就算當時嚇得半死也覺得幸福,就衝着這點,娘娘宮裡的女官都會搶着來做這個任務。
可是那天,阿瑩卻好似突然發了狂,驚叫着說要出去,面帶恐懼的驚叫這是什麼地方?爲何她會在這裡?
然後,就被那些黑衣人直接撕裂,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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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甬道,到達那四四方方的大廳之時,一個身材高大金髮碧眼的女子從旁邊的一個甬道走了出來,見到她們眉頭一皺,道:“這麼早?”
她的語調很是怪異,帶着異國的腔調,好似砂鐵相摩擦一般的聲音,若不是女子已經聽過幾次她的話,一時還聽不懂。
躬身一禮,女子道:“啓稟巫女大人,今日慕容澈宣旨晚間要夜宴御湖,這些個人晚上都要當值,娘娘怕時間趕不及,所以讓奴婢先行送來。”
金髮女子用異國語嘀咕了幾句,雖然聽不懂,但是女子也能感受到她的不滿和不耐,將頭低得更低,保持着恭敬的姿勢不語。
“多蘭,大人要你將人帶走。”從甬道走出一個青色衣袍的男人,沉聲道。
金髮女子立刻收了臉上的神色,對那男人點點頭,接過女子手裡的燈籠,將那行人帶了進去。
女子將燈籠給了那金髮女子後,便退了一步,垂首站在了一邊。
“你父親可是太史令?”青衣男子看着女子,問道。
女子心頭一怔,垂首回道:“祖父曾經是太史令,父親只是太史丞。”
青衣男子點點頭,太史令是三品,太史丞只是五品,所以她也只是宮中一個女官而已。
“你,來!”青衣男人對女子一招手,帶了她進到了最裡面一間石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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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裡面沒有點火把蠟燭,只是在洞壁上安置了幾顆夜明珠,幽幽的光亮讓那榻上斜臥着的麗人帶上了一種晶瑩剔透的美。
雌雄莫辯的絕世容顏。
女子的心又噗通噗通的跳了起來,在門口就跪伏在了地上,道:“奴婢晶兒見過大人。”
“清心宗的重華道長昨兒來了京城,求見慕容澈被擋住了。”榻上的麗人手撐在下顎上,眼簾都沒睜,聲音懶散亦男亦女的道:“找到他們。”
“是!”晶兒將頭伏在地上應道。
“找到後,要你父親和重華道長好好談談。”麗人淡淡的道。
父親……晶兒心裡一震,口中卻毫不遲疑的道:“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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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晶兒退出之後,青衣男子低聲道:“大人,那太史丞……”
“無妨,”低聲道了兩字,麗人眼簾慢慢睜開,一對流光溢彩的眼瞳掃了那女子消失的門口,輕輕笑了出來,道:“他們只會認爲那是兵禍將起的血氣而已,一幫愚蠢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