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水列陣,原本是兵家大忌,除非自信有韓信之能,否則任何一個神經正常的將領在正常情況下都不會如此列陣。然而此時統率大軍的張飛卻將七千五百人的龐大軍陣以雁形陣列陳列於河西,全軍分爲左中右三軍,左軍右軍分南北陳列於坡下,各三千人,中軍兩千五百人高據坡上,立東朝西俯瞰四周;如此佈陣雖然無絲毫標新立異之處,卻將地勢之利發揮到了極處,七千五百人的大陣南北橫亙將近二十里,幾乎將小河西岸全部遮蔽在內,徐晃軍的斥候部隊搜索攻擊到這附近,再不能向東前進一步,以騎兵的機動力繞過長阪坡偵查劉軍後方並不困難,但是其行動卻會被坡上的敵軍看得清清楚楚,在這種情況下深入敵後打探軍情無異於自殺。
“這就是長阪坡了?”徐晃眯縫着眼睛迎着快正午的陽光打量着上千步開外黑壓壓的軍陣問道。
敵將的陣布得頗有學問,徐晃的騎兵若是正面衝擊,不但是仰攻,而且是對着陽光衝鋒,視線將受極大影響;若向兩翼運動迂迴,自己手上的一千騎兵又稍顯不足,況且敵人背水結陣,雖然斷了自家的退路,卻也杜絕了後方被敵軍偷襲的可能;遠遠依kao弓箭來削弱敵軍的兵力倒是一個好辦法,不過看對方佈陣的氣勢就知道這不是早先被擊潰的民軍可比,鼓而成列,這樣的軍隊是不能單純kao遠程攻擊打垮的。
“河上有座木橋,能承一人一馬的重量,再多就不成了!”文聘面無表情地說道。
徐晃點了點頭:“仲業兄幫忙幫到這個地步,徐某感激不盡了。”
說話間,曹軍身後塵頭大起,卻是曹洪率領的左軍姍姍趕來。
江南水鄉,河湖港汊頗多,山巒丘陵縱橫之間道路難辨,外地人夜間走錯路是難免的事。過襄陽時徐晃曾邀曹洪一道迫城,曹洪爲了節省時間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然而他一夜的急行軍非但沒有追到劉備,反而因誤識道路耽擱了時間,等到轉回來,反而落在了徐晃的後面,不但沒追到劉備,連個兵毛也沒看到,一路之上,首級割了不少,幾乎沒幾個是戴盔的。
“徐公明,爲何不衝陣?”曹洪橫槊縱馬來到徐晃面前,滿面怒容,顯然對徐晃部下遠遠奔曳射箭的戰法頗爲不滿。
“少將軍……我軍奔襲了一晝夜,人馬都有些睏乏,敵軍卻是吃飽喝足整整睡了一夜,以逸待勞;這個時候撞上去硬拼,智者所不取啊!”徐晃微笑着回答曹洪道。
“呸!那些烏合之衆也算是兵?”曹洪圓睜二目不屑地道。
他看了看徐晃,又看了看自己身邊的裨將軍夏侯傑,略帶輕蔑地道:“大家都跑了一夜,你們累了,我卻不累,徐公明,爲本將軍掠陣吧!”
徐晃看着他,冷冰冰一笑:“少將軍如此勇武,徐晃願爲將軍掠陣!”
曹洪催馬來到自家軍前,掃視了一眼奔波了一夜也略有些疲憊的騎士們,冷然高喝道:“全軍——矢鋒陣——”
隨着他的口令,左軍一千騎兵一陣悸動,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馬嘶鳴,只聽見數千只馬蹄子在地面上敲打的聲音,轉眼之間,原本一字長蛇橫在徐晃軍前的左軍已經變換成了矢鋒陣。
“全軍——衝擊!”曹洪扯着嗓子發令道。
張飛終於鬆了一口氣,握住馬繮的手心裡溼漉漉的全是汗水,徐晃的輕騎弓箭騷擾雖然一時並不能給他造成太大傷亡,但對普通士兵而言,那種恐怖的心理壓力卻是極難承受的,眼看着敵軍肆無忌憚地進攻,自己的袍澤們一個個死去,自己也不知是否會在下一支箭矢下喪生……這種壓力即便是久戰沙場的老兵也未必能夠長時間承受得了,更何況這些從軍大多不過四五年的荊州兵呢。
曹洪開始衝陣,也就意味着徐晃的騷擾作戰到此爲止了……
張飛擡手揚起了自己的馬槊——
窸窸窣窣的衣袂聲響起,中軍前五排原本蹲立在地上的士兵夾着長矛站了起來。
看來劉軍想要正面迎擊重騎兵的衝擊了——蠢貨!曹洪心中暗自罵了一句。
曹軍騎兵開始加速,雖然是仰攻,重騎兵又連人帶馬全身具甲,尋常兵刃很難傷及,若沒有一定的初速,想要撕裂敵軍的步兵陣
線仍然有很大困難。騎兵若沒有了速度優勢,就像一把沒有開刃的寶刀,和燒火棍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騎兵的加速也很講究,並非是一窩蜂地全體催馬狂奔。衝在第一排的騎兵們率先趨馬提速,後排的騎兵卻暫時不動;待與第一排騎兵拉開了約三馬身長的距離,第二排騎兵纔開始加速,如此層層遞進,直至全軍加速完成。因此實際上騎兵加速時最終的衝擊速度完全由第一排騎兵決定,而衝在第一排的最高軍階者便是掌控全軍衝擊速度的人,第一排的衝陣速度以他爲準,而全軍的衝陣速度以第一排爲主。
一般騎兵衝陣陣形會分出層次,每個層次的騎兵都會在自己胳膊上綁上代表自己所屬層次的顏色的小布帶子,在衝陣中一旦發現左右的戰友胳膊上的布帶子顏色與自己不一樣,就能知道自己跑錯了隊了;還有的騎兵每層設置一名喊令官,全軍聽其口令衝陣,就更加不容易出錯。
但是在虎豹騎軍中,既沒有布帶子也沒有喊令官,曹洪一聲衝陣的令下,上千匹馬便開始緩緩加速——不用口令,也不用看別人,這些沙場上磨礪出來的騎兵對於戰鬥節奏的把握甚至超過了絕大部分荊州將領,他們根本不用接受別人的指揮,每個人都能夠很好地指揮自己。耳朵傾聽着周圍的馬蹄聲節奏,眼睛緊盯着不住縮短的敵我間距,手中的繮繩或鬆或緊地控制着坐騎的奔馳速度。轉眼之間,矢鋒形的騎兵陣內就形成了幾道極規律的橫紋波浪,如同勢不可擋的潮水般向佔據坡頂的劉備軍中軍衝擊而去——
猛地,第一線十餘名騎兵的馬齊聲嘶鳴,前蹄揚起——
發現敵軍陷坑……
劉軍的陷坑挖得相當講究,布氈上面撒上土,甚至還覆蓋着淺淺的草皮,與周圍的環境幾乎融爲一體毫無差別,對於一般的騎兵而言,這種陷坑威脅極大,實在是太難分辨了。
但此刻劉軍面對的不是一般的騎兵,而是號稱天下第一精兵的虎豹營。
陷坑僞裝得再好,但因挖坑所造成的與坡度之間的細微角度差是很難完全抹去的,那些或凹或凸的危險地帶在虎豹騎勇士的眼中幾乎無所遁形。
老兵的沙場反應是第一流的,幾乎不到瞬息之間,第一波騎兵就在六個大陷坑的前方勒住了馬,而且有意無意之間讓出了陷坑之間空隙的位置。
根本不用任何命令,第二波騎兵催馬加速調整陣形,分成七道縱隊衝過了這些空隙。
短短一眨眼間,原來的第一波騎兵也分縱隊穿越了空隙。
現在第二波騎兵變成了矢鋒,原來的第一波騎兵變成了第二波騎兵。
精心設置的六個陷坑,竟然未曾給曹軍的虎豹騎造成哪怕一人一馬的傷亡。
兩軍之間的間距,已經縮短到了百步之內。
頂多再有四五息的光景,廝殺便將開始。
許多第一次上陣廝殺的劉軍新兵牙齒開始不住打戰,臀腿不能遏止地戰慄起來,面上已經幾無人色——如此精兵,如此陣仗,如此駭人的氣勢,誰曾見過?張飛再次皺起了眉頭——任憑士氣這樣繼續跌落下去的話,少刻兩軍交兵之時,只怕那些新兵連兵刃都拿不穩了,淨等着被曹軍屠殺。
要想辦法!
相貌俊美面白如玉的將軍深吸了一口氣——
“呔——”
猶如半空中響起了一聲驚雷,惹得敵我雙方無論人腿還是馬蹄紛紛一顫。張飛的嗓音洪亮還在其次,聲音渾厚中略顯高亢尖銳,隱隱帶着一絲金屬的質感,雖在千軍對壘萬馬奔騰的戰場之上,仍令陣上每個人的耳鼓有豁然一震之感。
“我乃幽州張翼德,不惜命者,可來共決死——!!!!!”
方圓五六裡地的戰場之上,這顯然略帶怒氣的聲音在重重回響,那發出這聲音的將軍,頭戴烏金頭盔,身披黑色鐵甲,更襯得一張面孔雪白耀目,一對細長入鬢的鳳目內此刻射出的不是潺潺秋水而是嘶嘶厲電,那實質般的目光猶如灼熱熾目的火花般噴涌流濺着,即使在數十丈開外,衝擊的騎兵們也感受到了空氣中的溫度驟然提升。烏金盔下那個俊美妖異的面孔上此刻顯現出來的不是款款的柔情,而是死神般冰寒的冷酷……
如烈日焚體,如冰水淋身……
幽州張翼德,究竟是人是魔?
隨着張飛的一聲厲喝,原本陣形穩健速度持中的曹軍騎兵陣線,微微一滯。
張飛的氣勢雖然驚人,卻畢竟不是真刀實刃,對於這些久經沙場在刀劍叢中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的曹軍士兵而言,張飛的怒
吼雖然讓他們氣勢稍墮,卻絕不會影響到行動,不要說陣形,就連眼皮都不會多眨一下。
然而這一千騎兵當中並非全然都是久經戰陣的老兵。
新上陣的菜鳥雖然少了點,但也並非一個沒有。
有一個,且只有一個。
裨將軍夏侯傑,曹操親族當中的小字輩,此番隨從曹純和曹洪一同南征;同爲小字輩的曹真由曹純親自統帶,而夏侯傑便交給了曹洪來統帶。
夏侯傑此番是初次上戰場,曹洪是深知的,因此並未安排他獨自領軍,而是將他作爲普通騎兵編入衝鋒陣形;夏侯傑的位置,恰好在第二波騎兵的中央位置。
曹洪告訴他——只要你能經歷這一陣不死,就立刻擢升你爲偏將軍。
曹家子弟升官雖快,但也要本着戰功一級一級來,否則許都那些文官早就鬧翻天了。
原本曹洪的設想還是不錯的,夏侯傑年輕,又初次上陣,難免緊張一二,只要追隨着大隊衝入敵陣殺傷一兩個敵人,心態便會平穩下來——曹家衆兄弟,從曹仁到自己都是這麼一場一場戰鬥拼出來的將種,現在也該是這些小字輩上陣的時候了。
然而劉軍在陣前挖設的陷坑卻打亂了他的計劃。
第一排騎兵在陷坑前止步,第二波騎兵衝過間隙變成了打頭的第一排,而這個第一排中決定全軍衝擊速度的不是喊令官而是軍階最高者,而此刻十四名騎兵當中軍階最高的莫過於夏侯傑這個裨將軍了。此刻上千騎兵的速度掌控權已經落到了這個戰場初哥的手裡。
突經如此變故,夏侯傑心中略有些驚慌,身體越發僵硬緊張,生怕自己出錯拖累全軍,眼睛不住瞄向左右——好在他畢竟不是第一次騎馬,倒還不至於臨敵失措;只是隨着距敵人越來越近,連敵方步兵臉上的痦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夏侯傑的心中就越發緊張起來。
生死搏命的時刻,作爲新兵,夏侯傑的緊張本也沒有什麼丟人的。
因此在張飛張口之前,曹軍的騎兵大隊衝擊陣形絲毫不亂。
夏侯傑早就看到了張飛,心中初時暗自嗤笑——這麼個娘們兒似的人物居然還能領兵作戰,真是件稀罕事……
這心態還不曾消散,張飛的當頭棒喝便令夏侯傑魂飛魄散如墜冰窟,那據坐馬上的玉面將軍冷森森的眼神彷彿正矚目在自己身上,只待交兵之時過馬一合……
夏侯傑還記得,約在七八年前,在一次文武共聚的宴會上,受到伯父曹操傾心結納的那個紅臉大漢捋着鬍鬚滿不在乎地掃視着宴上的張遼、許褚等名臣勇將,口氣極大地道:“吾弟張翼德,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一般……”
當時衆將作何反應夏侯傑不記得了,不過“張翼德”這三個字他卻記了下來,因此張飛那句極平常的挑戰言語在他心中便如驚雷炸響一般——原來,這便是張翼德啊。
聽了關羽的描述,夏侯傑一直以爲張翼德是一個面孔粗黑膀大腰圓如許褚般的人物,哪知如今見來全然不是那麼回事,騎在馬上那敵將與想象中的張飛模樣相去也實在太遠了……
不過那畢竟是張飛啊……能否“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夏侯傑不知道,但取自己的首級還是綽綽有餘的——宇內頗有勇名的關雲長說出的話,即便有水分也假不到哪裡去……
運氣怎麼這麼背,第一場出戰,便遇上了這麼個煞星。
又驚又懼,再加上長途奔波了多日,體力本來就有很大消耗,情緒又過分緊張——夏侯傑,堂堂裨將軍,便這麼眼前一黑心口一滯,身子搖晃着從馬上翻落了下去。
夏侯傑在陣形正中央,又在前排,他的墜馬,直接導致了陣形一陣波動,後面的騎兵紛紛繞開落馬的他,前排的騎兵重新調整了衝擊速度,一名頗感意外的百人將接替了夏侯傑的陣位,成爲全軍衝擊速度的控制者。
因此,曹軍騎兵的衝鋒,滯了一下。
同時,這些久經沙場的騎兵暗自有些氣沮——還沒白刃交兵呢,敵方不過一聲喝喊,便放倒了一位裨將軍,虎豹騎的勇士,七八年來南征北戰,何曾丟過這樣的臉?
而劉軍方面卻發出一陣轟然大笑,誰說曹軍彪悍勇猛直如虎狼來着,翼德將軍一根指頭沒動,不過喊了一嗓子,那不中用的便翻身落馬,這等勇略,也敢號稱天下第一精兵?
前排的長矛兵臀腿不再抖動,手中的長矛端起,眼睛死死盯住了頂多再有兩息光景就將衝到自己身前的敵人。
拼了,曹軍,也不過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