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縣以南當陽以北方圓數百里之地,此刻都已經成了戰場。十萬南陽軍民再加上五千曹軍精騎,將這片三四天之前還一片祥和寧靜的土地攪得天翻地覆。曹純所率虎豹營主力將近五萬的南陽流民截留在了編縣和當陽的交界之處,而徐晃軍的迂迴側擊則將幾乎編縣以南的流民大隊攔腰斬爲了兩截。四散的流民高呼逃命,用來代步的牛車騾車幾乎全都跑散了圈。長途跋涉了將近三百里的曹軍士兵此刻又疲又渴,畏於軍紀森嚴,面對滿地散落的財物金帛卻不敢撿,只顧在四面狂奔的流民中搜尋劉備軍士卒。
仗打到這個時候,勝負似乎也應該有個分曉了,但是曹純心中卻是越發地焦躁起來。一路南來,人殺了不少,卻沒真正撈到幾個劉備的兵。自從先頭斥候被意外伏擊之後,曹純就命全軍壓緩了進軍速度,不料這一路殺來,卻再也不曾遇到劉軍成建制的抵抗。
曹純發出迂迴截擊的命令時,編縣南部的四個集鎮和十二座村莊上空都已經飄起了狼煙,倒在騎兵鐵蹄下的屍體已經不下萬具,然而令曹純頗爲費解的是,劉備的主力至今爲止都沒有現形。
無論是穿插進擊還是分割包圍,那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都不是曹軍真正的攻擊目標,這麼拼命折騰的目的無非是想將劉備的主力逼出來。然而仗打了多半日,日頭已經漸漸偏西。不要說沒看見劉備的影子,就連劉軍地盔甲也沒見到幾副。
曹純此刻還不知道徐晃和曹洪已經把劉備的主力軍團攔在了長阪坡前,他的斥候騎兵在亂民中左衝右突,就是見不到半個穿盔甲的軍人,抓來的流民俘虜不熟悉軍情,只知道有一支軍隊在爲他們斷後,但卻不知道這支軍隊在哪裡。至於這支軍隊有多少人、裝備如何、由誰在統領,這些文化程度極低的老百姓就更加不知道了。
公允地講,這並不是曹純無能,實在是因爲襄南到江北之間這個戰場實在太大,面對的又是數十萬原住民和十餘萬流民相混淆地複雜局面,曹純麾下兵馬總共不過五千之數,他直接指揮的不過兩千餘人,在這麼大地戰場上,兩千人的機動能力再強。要想找出一支幾百人的小部隊也實在是困難了些。由於兵力所限,曹純的兵馬所形成的包圍網遠遠算不上緻密,能夠把張飛率領的劉軍部分主力逼得在長阪坡現形,已經是個極了不起的戰果了。
曹純心中有兩個計較,一方面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這支先頭部隊地戰略目的,務必要將劉備軍的主力大部消滅在長江以北,縱使抓不到劉備,也絕不能讓其輕輕鬆鬆地帶着本部兵馬渡江南下;另外一方面,隨着部隊深入南郡,各種各樣的情報消息紛至沓來,越來越多的消息表明江陵這個荊州軍事重鎮此刻正處於茫然無措不知道該向誰投誠繳械的情況下。蔡瑁在襄陽的政爭當中敗北,回府養病,蔡中、蔡和兄弟所統帥的荊州水軍不願向現在主政荊州地蒯越、傅巽等人低頭臣服,而屯軍烏林的張允似乎也支持他們的這一做法。
江陵的這種態度雖然微妙,卻並不被曹純放在心上。無論蔡瑁還是蒯越,所爭的無非是投降的主導權罷了,只要曹軍一到,荊州水軍舉城而降已成定局。但是唯一地變數出在劉備的身上,若讓這位左將軍搶先一步佔領了江陵,那麼局面就會立時急轉直下。劉備是決不可能向自己投降的,曹純再自負,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如果劉備佔領了江陵,那麼未來的長江之戰就會變得艱苦異常。即便最終能夠憑藉兵力優勢佔據江陵,荊州水師也必然不能保存完整建制。劉備若是控制得住局面,會將水師全部南調,用水軍優勢遮斷長江,讓曹操的南征之舉望江止步;若劉備控制不住局面,危急時刻他會將荊州水師的全部艦船付之一炬,曹軍到時候面對長江天塹同樣只有望洋興嘆的份兒。
砍伐樹木重新造船……且不說到哪裡去找尋這許多符合造船要求的木頭,即便沒有這層因素,重新造出數百艘大船最快也是明年的事情了,南征地十幾萬大軍不可能留在荊州過年,更不可能在荊州整整待上一年,即便是舉河北河南兩地數年地收入都無法支撐這樣龐大的軍需。
江陵,將成爲一個決定南征勝負地關鍵性因素。
此刻的曹純,越來越深信這一點。
正因爲如此,他才十分着急地要把劉備的主力截留在當陽以北;同樣由於這個原因,他心中此刻更加焦急地轉着是否拋下劉備輕騎奔襲江陵的念頭。
選擇劉備還是選擇江陵,這個問題在曹純看來根本不用過多思考,搶先一步佔據了江陵,則劉備縱然插上翅膀也別想飛過長江南逃。就算抓住劉備的主力,若不能生擒或者陣斬劉備,哪怕只餘十餘騎逃去,也很難說會給江陵的局面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曹純絲毫不敢低估劉備翻雲覆雨的能力,夏侯惇貴爲曹丞相手下第一重將,都在劉
備手下吃了大虧,這位冒牌皇叔或許身份是杜撰的,但本領卻是實打實的。
戰場上的亂象令曹純越來越焦急,以這樣的推進速度,只怕打到後天晚上也實現不了全軍會師長阪坡的目的。
“……必須立刻分兵——”
沉吟良久,他終於下了決斷。
“議郎!”曹真驚訝地叫道。
“……如今局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我們找不到敵人固然着急,敵人想趁亂伏擊我們同樣不容易。把兩千騎分做四隊,以官道驛道爲軸線並驅南下,最遲在明日清晨之前,必須進抵長阪坡一線!”
曹純斬釘截鐵地說道。
曹真見曹純主意已定,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說出話來。
……
諸葛亮走進長阪橋後的樹林中時,隱隱聽到了一陣哭泣聲,那聲音頗爲悽慘,令諸葛亮心中也一陣陣惻然。
自從在編縣以南被徐晃軍衝散之後,諸葛亮就棄了馬,這時候還騎着馬,目標實在太大了。從編縣走到當陽,這個文弱的儒生徒步走了整整一夜,若不是聽到了張飛軍據長阪坡與曹軍交兵的喊殺聲,諸葛亮原本還找不到這裡,在泅水渡過河後,顧不上擰乾身上的衣服,他就一路東來,路上總算遇到了一箇中軍的軍官,在兩名徐州兵的保護下,這位南陽臥龍終於在樹林中找到了自己的主公。
讓諸葛亮詫異的是,在樹林中哭泣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徐庶。這位左將軍府司馬此刻跪伏在地,正自號啕大哭,兩手攙扶着他的劉備,臉上的神色卻頗爲古怪,似陰似晴,說不出是個什麼顏色。
諸葛亮正自不解,卻聽一旁的孫乾嘆息着解釋道:“元直司馬的老母親在亂軍中被曹軍擄去了……”
諸葛亮一怔:“這消息確實麼?”
劉備擡頭大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卻沒說話。
卻聽徐庶手指心口哭道:“……將軍,非是徐庶不能始終,以庶本心,願以此方寸之地爲將軍謀劃方略成就齊桓、晉文之偉業;然則如今老母落入虎口,庶方寸已亂,何能再爲將軍設謀?庶當北還救母,待奉母盡孝之後,庶當再來輔佐將軍……”
諸葛亮聽了徐庶的話,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口中冷冷地道:“元直這話就不對了,左將軍的兩位夫人,一位公子,還有兩位姑娘,都於昨夜失陷在亂軍之中了。若主公也似元直般拘泥於兒女之情……”
諸葛亮猛然住了口,卻是劉備站直了身子衝他輕輕搖了搖手:“孔明先生,不必多說了!”
劉備來回踱了兩步,轉過頭道:“元直,相識一場,我也沒有什麼可送你的,十刀黃金,還望元直不要推辭!”
徐庶一怔,淚眼婆娑地擡起頭看了看劉備,旋即伏地痛哭道:“主公厚恩,徐庶無以爲報,來世做犬馬亦當爲主公盡忠……”
劉備神色淡淡地擺了擺手:“不過你的馬必須留下,孔明的馬走失了,你的馬就留給他吧!要辛苦元直走路回去了……”
待徐庶蹣跚着走遠,替代趙雲負責左將軍中軍宿衛的劉備養子劉封走了上來,眼神中閃爍着怒氣和兇光,語氣僵硬地問道:“父親,要不要派人……”
“不可!”劉備斷然道。
“來去自由——”劉備咬着牙吐出了四個字。
說罷,他轉過頭看着諸葛亮道:“孔明先生,如今荊州風雨飄搖,先生若顧念妻小,也不妨回去看看,劉備絕不強留!”
諸葛亮冷冷一笑:“豈有此理,若是要走,亮昨夜與將軍失散,就不會自己走回來了!”
劉備十分認真地注視着諸葛亮:“先生可知,劉備兵敗在即,此番不同於徐州和汝南,只怕劉備再無翻身之日了!”
諸葛亮看了看劉備,道:“若是諸葛亮不在,將軍此語或許成讖亦未可知,不過既然亮已然在此,無論局勢到了哪一步,將軍未可輕棄。”
劉備望着諸葛亮道:“先生怎麼看?”
諸葛亮面上lou出毫不在乎的神色:“主公既然退守此處,下一步是明擺着的!”
說着,諸葛亮輕輕吐出了幾個詞句:“章山,江夏,大公子,孫討虜!”
劉備吃了一驚,擡頭端詳了諸葛亮半晌,長身一揖道:“先生不棄我,劉備感佩萬分。左將軍府軍師中郎將一職,一直未得其人而授,如今身在難中。不及授印信,請先生屈尊暫署此職,他日劉備若得志,必以帛符金印以拜先生!”
諸葛亮急忙謙退道:“主公言重了!”
一旁的簡雍感嘆道:“危難方見人心,孔明先生是荊州本地名士,於此敗軍之際不離不棄,當真難得!似徐元直那般臨陣回去‘盡孝’地。原本也是人之常情!”
一層一層的屍體疊在一起。血腥味
隨着微風飄向四方,殘肢斷臂地士卒呼號着。與倒臥於地的戰馬的悲鳴交雜在一起,分外地淒厲可怖。
已經是第五輪的衝擊了,張飛的中軍兀自巋然不動,左右兩翼在曹軍羽箭的射殺下稍有些散亂,卻也仍舊保持着完整的陣形。
劉軍陣地並未因曹洪和徐晃兩軍地輪流衝擊而崩潰。
就連徐晃也沒有想到這場戰鬥會打成如今這般模樣。
曹洪騎兵對劉軍中軍的正面衝擊慘烈無比,初次上陣的劉軍士兵成片成片地倒在曹軍騎兵的鐵蹄之下,然而精銳的曹軍騎手們同樣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在頭兩次衝鋒中有上百名曹軍騎兵連人帶馬在劉軍的長矛陣前被紮成了肉串,導致後來的曹軍騎兵不得不一面衝鋒一面用兵刃將戰死地戰友和敵軍屍體撥向兩邊,一面清理通道一面繼續進攻。
劉軍的士兵大多是第一次上陣的新丁,在久經沙場的曹軍面前並不堪爲敵手,兩場交鋒下來,雙方的戰死士兵交換比高達六比一,但是退下去的曹軍騎兵無法帶走受傷地戰友,那些躺在地面上哀嚎的曹軍隨即被自山坡後補充上來的劉軍長戟兵宰割殆盡,這麼一來一回,曹軍的前兩次衝鋒共計損失了兩百三十八名騎兵,而劉軍則付出了七百多人陣亡的代價,還有將近兩百多人的傷者。
僅從戰場交換比上而言,曹軍佔據了絕對優勢。但是實際上,這近千的傷亡並沒有能夠撼動劉軍的軍陣。在第二次衝擊開始時,劉軍的中軍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騷亂,有將近兩隊地新兵在如雷地蹄聲中驚慌失措,調頭向坡後逃跑,卻被張飛親率的四隊長戟兵當場斬殺了二十多人,最終控制住了局面,沒有造成全線崩潰地不可收拾局面。
自此之後,雙方的交戰便變成了純粹的消耗戰。徐晃的部隊又開始左右遊弋漫發箭矢,給左右兩翼的劉軍造成了不小的傷亡,而曹洪所部在休息了半個多時辰,補充了食物和水之後再次向張飛中軍發起重騎兵衝擊,只是此時曹軍銳氣已泄,衝鋒再不似頭兩撥猛烈,雖然兩軍前鋒乒乒乓乓打得甚是熱鬧,但曹軍再也沒有鐵蹄踐踏深入劉軍陣內,雙方傷亡也並不大,三波攻擊下來,曹軍不過戰死了六十餘人,而劉軍也不過戰歿了不到三百人。
到日頭西斜,南北奔射了一天的徐晃部馬力終於不濟,開始收攏休憩,而傷亡頗重的曹洪部在沒有了友軍的遠程支持之後也不再進攻,一匹匹戰馬噴着鼻吐着沫子漸漸後撤,在徐晃部的掩護下漸漸向西遠去。初時渾身都冒火星子的曹洪此時也沒了那股欲殲滅劉軍全軍於長阪坡下的銳氣,一面破口大罵,一面無奈地勒兵遠去。
這一日的激戰劉軍先後傷亡近一千五百人,佔全軍總兵力的兩成之多,一般新兵組成的部隊傷亡比達到這個程度就近乎於全軍崩潰了,雖然在張飛鐵腕般的控制力下諸軍都勉強保持了完整的建制,但維持陣型不散已經是極限,若要趁曹軍後撤進行追擊就是癡人說夢了。更何況曹軍全都是騎兵,張飛手中卻總共只有不到十匹戰馬。
其實按照徐晃的想法,在長阪坡前與劉軍對峙一到兩日,待曹純主力抵達,再配合宜城方向沿河向南襲略而來的張郃軍,當可以將劉軍全軍向長阪橋方向進行擠壓,只要持續保持壓力,不出三日劉軍必然全線崩潰,到時候爭相逃竄的劉軍唯一的後撤通道便是長阪橋,不用曹軍來殺,自相踩踏便能消滅大半劉軍,曹軍只需像攆鴨子一樣追在劉軍背後大肆砍殺便是。如此曹軍根本不會折損多少,而劉軍的這支主力必然在長阪橋西被殲滅大部。
張飛也不是蠢人,一天的苦鬥,他早已大致估算出了曹軍的兵力。劉備和曹操打了這許多年的仗,虎豹營有多少兵力張飛還是非常清楚的。因此張飛雖然並不知道曹純一過襄陽便分了兵,卻也時時顧忌着北面沿河方向會有騎兵抄襲自己後路或是衝擊自己的右翼。因此白日的戰事一結束,張飛便立刻沿河撒出了長達三裡的斥候哨,並在長阪坡上埋伏了八隊士兵,由自己親自統率,掩護大部隊緩緩地通過長阪橋渡往河東。
當夜子時,曹純率領的主力騎兵終於自大路趕來,與徐晃、曹洪合兵,綿延將近十里的火把長龍令張飛不寒而慄。
凌晨寅時三刻,張飛統率着最後一支劉軍殿後部隊緩緩地撤到了長阪橋東,當即下令拆掉這座原本便不怎麼堅固的木板橋。
曹純沒有當夜發起攻擊,根據他的估計,張郃所部最遲應該在明日午時之前抵達長阪坡,到時候正好自右翼對劉軍發起進攻,配合虎豹騎主力的正面攻擊。
因此曹純決定次日清晨辰時左右再對劉軍組織起新的攻擊。
然而曹純並不知道的是,原本應該在清晨抵達長阪橋的張郃所部此刻卻正在長阪坡東北七十多裡的山區裡和一支劉軍小股部隊大兜圈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