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此物當生涯,白雲青松便是家。對月臥雲如野鹿,時時買酒醉煙霞。”
一個破衣爛衫,渾身酒臭,醉意朦朧的道士躺在義莊門口,他的身邊就是一車車的屍體,而他全然不在乎,所在乎的,就只有酒而已。
守墳人又推着一輛車來了,這是最後一輛,推完之後就可以開始掩埋了,只有這時,道士纔有空和他說說話。
“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
“藥方送去了嗎?”
“就看他的造化了。”
守墳人開始到義莊後面刨坑,然後把屍體一具具的埋下去。
也不知道這片黃土究竟埋葬了多少人,掩蓋了多少生靈,掩蓋了多少故事,滄海桑田,斗轉星移,或許這裡埋葬的,不只有生命。
道士這時也不醉了,而是跟在守墳人旁邊,靜靜地看着,偶爾發出疑問。
“這人是怎麼死的?”
“被刀捅進肚子,砍斷了脾臟死的。”
“那這個呢?”
“直接一拳打斷了心脈。”
“這個人死的就有些怪了。”道士看到了端木雲鵬道:“這好像是某種失傳已久的武功,而且他還有後招沒有就被殺了,可見殺他的人武功有多可怕!”
“是孫涓,開天教的教主。”
“什麼!”道士呀然一驚,問道:“那你可曾見到他?”
“見過了。”
“爲何不殺了他?”道士右手呈刀狀,在空中自上向下劈下道:“這等禍害不能留!”
“他已經忘了自己是誰,我也就沒有必要再殺他了。”守墳人有些累了,拄着鐵鍬看向灰白的天空道:“等他想起自己是誰,或許我會出手。”
道士聽出了守墳人的話外音道:“或許不會?”
守墳人左手按住腰,深吸一口氣答道:“或許不會。”
空氣裡有鮮血的味道,有濁酒的味道,有天空的味道,有太陽的味道,也有腐草的味道。
螢火蟲不多,就幾隻,在人們眼前晃來晃去,像是跳舞,像是歌頌。
但守墳人知道,這種可愛而又漂亮的小蟲子是從腐朽的草叢木屑裡生長出來的,它們的生命並不是很長,很快又會迴歸到腐朽。
人也是如此。
守墳人並不年輕了,他的傷已經不再像那時候一樣,好的那麼快,但是他死去的速度,腐朽的過程,卻越來越快,快到他根本來不及看清沿途的風景。
道士默然了,長嘆一聲,不再打擾守墳人工作。
就在守墳人剛剛想要埋葬端木雲鵬的時候,一個衣着新鮮的少年跑了過來,身後還跟着兩個武林高手。
守墳人當即把眼睛閉上了,原因很簡單,這少年腰間有一個粉紅色的荷包。
道士喝了一口酒,又嘆了一聲,忽然替守墳人感到悲傷,因爲他知道,守墳人還是忘不了她,忘不了兩世爲人而重新相見的喜悅,忘不了她第一次出現在他眼前的驚豔。
“等一下!”秦如柏急匆匆趕了過來,也不管死人的可怕,也不管泥土沾染了他的衣服,爲了儘快過去,他甚至跌倒了好幾下,連荷包都變成了褐色。
這時守墳人才敢睜眼。
唐鏖和範麟勝跟在他身後擔憂地道:“少城主當心!”
秦如柏不理睬他們的話,連滾帶爬的來到了守墳人面前道:“端木雲鵬的屍體掩埋了沒有?”
守墳人很疑惑地道:“你是他的家人?”
“不是。”
“你是他的朋友?”
“不是。”
“那你是誰?”
“他曾經的敵人。”
“你爲什麼急匆匆的來找他?”守墳人提起了精神,他怕秦如柏來是爲了毀屍。
“我是想要他的一樣東西。”秦如柏眼睛裡冒出了光道:“只要拿走,我就能揚名立萬!”
“他的遺物只能他的家人或者朋友來拿。”守墳人搖了搖頭道:“我不能給你。”
唐鏖走過來,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遞到守墳人手裡道:“兄弟,通融一下。”
可是很快唐鏖就發現一件事,他的手動不了了,甚至全身都動不了了,然後就只能看着守墳人把銀子還給他,然後淡淡地道:“這是規矩,不能破壞。”
範麟勝大叫道:“你這人怎麼這樣死心眼!不就是一樣東西嘛,大不了有人來要,我們賠給他們一個就是。”
唐鏖知道此人是個絕頂高手,把範麟勝拉住小聲道:“不要作聲,此人武功很可怕。”
範麟勝是知道唐鏖武功怎樣的,如果他都說這人武功可怕,那這個人就是無法戰勝的!
秦如柏非常誠懇地道:“這不僅僅是爲了我自己,而是爲了我大明朝!”
“哦?”守墳人有了興趣道:“怎麼說?”
“現如今我朝北有韃靼,東有倭寇,現如今韃靼更是攻入了大同府,其總兵仇鑾無能,以至於大同府被洗劫一空,百姓流離失所,惶恐不安。”秦如柏眉飛色舞地道:“而我在一本宋人筆記上找到了製作火器的法子,我已經成功了,但就是推進火器發射的東西不曾弄好,如果弄好了,威力將會是原來的三倍!而端木雲鵬的獨門暗器正好是我所需要的!只要能研究出裡面的玄機,呈報上聽,韃靼何愁不滅?倭寇何愁不亡?這等蓋世功績,不僅有我一份,也有先生一份。”
說罷,秦如柏深深作揖道:“還請先生讓步!”
“行了,你說這些話也夠累的。”守墳人擺了擺手道:“不過我聽進去了,但是我在這裡說一下,你若真的見到了聖上,遇見了朝廷大員,千萬不可以提起我的名號,明白嗎?”
秦如柏爲了拿到神火飛鴉,自然是答應道:“多謝先生讓步!”
說着,也不顧端木雲鵬身上血污,搜尋了一番,找到了三枚神火飛鴉,猶如孩子一樣舉起手仰天大笑道:“我終於得到了!哈哈哈……”然後笑着離開了。
唐鏖和範麟勝怕秦如柏出事,急忙追了上去。
守墳人繼續埋人,道士繼續看,這一次道士不再說話,似乎在想什麼,想的出神,等到月亮升起的時候,他更是呆住了。
曾經是不是也有一個姑娘一笑,眼睛就像這月牙呢?她現在在哪裡?過的好不好?
守墳人覺得這夜,還有夜晚的人忒淒涼,決定轉移話題:“你爲什麼要救他?”
“他手中的非命是我家先祖打製的。”道士收回了目光,扭頭看向螢火蟲道:“算起來我刑家與他們朱家也頗有淵源,我又豈能看着朱家的後人死去呢?”
“非命可是一把好刀!”守墳人讚歎不已道:“你有沒有想過收回來?”
“不了。”道士笑了笑道:“刑家只是非命的創造者,只負責賦予它生命,至於它以後的路就需要它自己去走,它自己也有屬於它自己獨特的命運,我不應該去阻撓,更不應該去剝奪它的自由。”
守墳人點了點頭,埋下最後一個人,回到了義莊,而道士也離開了,口中還在唱着那首詩歌。
漸行漸遠,歌聲也隨之散入清夜,消失在了空中,而他也消失了,似乎從不曾存在過。
藥已經給朱離服下了,錢靈兒、孟凡塵苦苦等候了半個時辰,依舊不見朱離有所甦醒。
鄧陵子通早已經離開了,去給竇震祛毒,等到他再來看朱離的時候,已經又過去了半個時辰。
“唉!”鄧陵子通長嘆一聲道:“這是何苦呢?人死不能復生,你們也別再折騰他了。”
“不對!”錢靈兒執拗地道:“如果他真的死了,那湯藥他是怎麼喝下去的?”
“是啊。”鄧陵子通也很詫異,不過他早就離開了,沒見到他們是怎麼喂藥的,於是問道:“你們是怎麼給他服藥的?”
孟凡塵道:“我是用木頭撬開他的嘴,然後一點點往裡面灌的。”
錢靈兒點頭示意他說的沒錯。
鄧陵子通愣了一下,然後道:“你們能不能尊重一下屍體!”
孟凡塵尷尬一笑道:“不得已而爲之,想必曾兄醒過來,會原諒我的。”
鄧陵子通理解他們的心情,也不好多多打壓他們,而是從桌子上拿起非命道:“他曾經跟我說,這把非命很聽你的話,讓我交給你,你現在就拿去吧,不要辜負他的一番好意。”
孟凡塵看着非命,手不自覺的抓緊了褲子,然後道:“我不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更不信他會把非命給別人,你一定是在撒謊!”
“我沒有撒謊。”
“我要聽他親口說出!”孟凡塵瞪着鄧陵子通道:“不然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孟凡塵!”
一聲嘶啞而又微弱的聲音響起,把一間屋子裡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這無疑是個男人的聲音,不過孟凡塵沒有說話,鄧陵子通也沒有說話,那是誰在說話?
三人的目光齊齊看向躺着的朱離,只見他緩緩擡起左臂道:“他說的沒錯。”
錢靈兒欣喜若狂,也不管其他人的目光,直接抱住了朱離道:“你這個大騙子,果然在騙人!你根本就不會死的對不對!”
鄧陵子通駭然道:“你竟然還不死!”
孟凡塵和錢靈兒直接扭頭看向鄧陵子通,那眼睛裡的殺氣似乎要殺死他。
鄧陵子通低頭避開他們如刀鋒一樣的目光,咳嗽了幾下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單純覺得他好厲害,你們慢聊,我走了。”說着把非命放到朱離枕邊,然後拉起孟凡塵就往外走。
孟凡塵不高興地道:“你拉我幹嘛,我還沒和天成說話呢!”
“趕緊走了,別待在這裡礙事,懂不懂?”
錢靈兒破涕爲笑道:“這二人,真是活寶。”
朱離看了看非命,輕輕一笑道:“沒想到我朱離死了還能活過來,真是世事無常啊!”
“我不許你說什麼死啊活啊的。”錢靈兒幫朱離蓋好了被子道:“從今天開始,我要你好好的,不要生病,更不要再受傷了!”
“好好。”朱離看向錢靈兒,無奈地笑道:“我都聽你的,不過還有一件事,你可不可以出去把鄧陵大夫叫來?”
錢靈兒疑惑地道:“你找他做什麼?”
朱離苦笑道:“我這身衣服都是血污和泥土,很難受的,我想讓鄧陵大夫幫我清理一下。”
錢靈兒笑了笑道:“我看就不要麻煩別人了,就我幫你吧!”
朱離大吃一驚道:“男女授受不親,不可不可!”
“有何不可?”錢靈兒起身道:“現在你是傷員,我是大夫,不需要顧及那麼多,等着,我這就去把衣服和水拿來。”
朱離心裡有九分不願意,但也動不了,逃不掉,再說了,還有一分期待。
朱離暗罵自己道:“朱離啊朱離,你個淫賊,怎麼能讓一個姑娘幫你擦身上的傷?這要是傳出去了,那姑娘還怎麼嫁人啊!”
不過想了想,朱離心中美滋滋地道:“或許就嫁給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