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咸和風后相繼告辭，理由都是要去歸隱，繼續中斷了的神仙功業。黃帝很理解他們的心，只好依依惜別。巫咸曾在後世朝廷中走動過，那或者是他的徒子徒孫冒充他的名諱出世作官，都無從考證；也有人說，他又召集起十巫自主研發不死藥。可以肯定的是，巫咸已經成了神巫的代名詞，被尊爲巫者之祖。至於這位功不可沒的戰略家、軍事家風后，的確如一陣清風一樣遁去，再也沒有消息。後人懷念她，給她建祠立冢，世代祭祀，香火不絕；還有一部以她的名義編撰的兵書流傳於世，多以爲是好事者僞託，不甚受到推崇。
黃帝的舅舅左徹，一直默默無聞地給他當管家；如今雖然年事已高，依然身板硬朗，精神矍鑠，竟如神仙中人物一樣。一日見鳳凰來儀、麒麟現身，彩霞西映、紫氣東來，左徹向黃帝提議：“古時有德之王，如無懷氏、伏羲氏、神農氏，都曾去封禪泰山；如今陛下功蓋先王，德澤萬國，應效法先世聖賢，赴泰山行封禪盛事，以報答天地之功，爲子民祈禱福祉。”
黃帝採納左徹建議，率百官趕赴泰山。少昊青迎到國境上，把黃帝接到壽丘洗塵。他命臣下準備好玉泥絲封、秸席蒲團之類的一應用品，還遵循古制，用草把車輪包裹起來，以免碾傷泰山的土石草木。在向黃帝報告了東夷國情民風、治理狀況之後，又提出請求說：“臣以爲侄兒顓頊雖然年紀不大，能力卻勝我十倍；把整個東夷交給他一人治理，也綽綽有餘。西方蓐收神多次邀我幫他治理西方少昊國，臣想近日成行。”
黃帝點頭答應，說：“多見見世面是好事情。以後有機會，還可以讓顓頊到西方走走，這事由你安排。”
泰山巍峨壯觀，雄偉而凝重。晉謁的隊伍在山腰寄下車馬行裝，徒步攀登。山路陡峭，成“之”字狀，高懸在峭壁上；腳下峽谷幽幽，古木蒼蒼，似有龍蟄虎伏，令人生畏。正午時分，黃帝一行路徑一處險要，只見兩壁對峙，天成一線，猶如一道天門，不由得使人產生一步登天的感覺。忽然間，只聽“嗖嗖”聲響，飛來幾支羽箭，把旌旗射落山崖。衆人大驚失色。黃帝伸手抄住一支，發現箭桿上刻着三個字：少昊般。
原來，少昊般駕着木鳶從昆吾起飛，沒有找到木車馬，卻遭遇一場大風，連着三天三夜在空中飄蕩，最後被泰山上的大樹掛住，摔折了腿，被一位老嫗救起。痊癒後，聽說東夷兵敗，蚩尤下落不明，少昊般便在泰山隱居下來，專心研製機巧。今日發現軒轅前來封山，不禁惱怒起來，箭射他的旗幟示以警告。
黃帝觀察一番，見沒有動靜，正要下令前進，忽聽隆隆聲響，天門頓時關閉，當頭出現五個斗大的字：泰山石敢當！衆人一片驚叫，跌坐在地，好一會兒爬不起來。
這裡還需要交代一下：石敢當被破山劍嘣上半空，碧霞剛好趕到，將他救往泰山。此時的石敢當已經沒有了魂魄，是泰山神肩吾，——就是他那個一直沒有露面的師傅，——施神術使他還魂，肉身成神，與碧霞仙子相攜作鴛鴦遊。石敢當的剛烈脾氣被碧霞磨下去不少，但那股怨氣依然埋在心底，今日始得爆發出來。
黃帝出行時，即使不帶大隊人馬，也經常讓衛隊帶上木人蚩尤；遇到武力抗拒或械鬥，就把它推向前去，往往能鎮住場面，不動干戈而屈人之兵。如今，面對蚩尤餘黨的發難，黃帝又祭出這個法寶，命人擁蔟着木人蚩尤向天門攀登。石敢當一時沒有細辯，還以爲是蚩尤真的到了，慌忙打開天門。這個蚩尤的一舉一動，都被峽谷對面的少昊般看了個清楚；哪裡是什麼蚩尤？分明是一個活靈活現的木偶！少昊般放出木鳶，飛掠過來，把假蚩尤抓走。天門又“砰”的一聲，關了個嚴絲合縫。
黃帝無計可施，帶人回到山腰。傍晚時分，他獨自立在山岩上朝天祈禱，希望再有九天玄女那樣的神仙降臨，指點迷津。
神仙來了，不是玄女，而是西王母。她的身後跟隨着一個人，着實讓黃帝吃了一驚；誰也不會料到，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蚩尤！
看着黃帝吃驚的樣子，王母幸災樂禍地說：“沒想到你軒轅也有失態的時候。不要怕，他不是蚩尤，是你的外甥。”
“外甥？我哪來的外甥？”黃帝疑惑地打量着他。不錯，就是蚩尤，越看越象！
“他是女鮁的兒子，我給他起名叫蚩尤，延用他父親的名字。”王母推一推蚩尤說，“這就是軒轅黃帝，你的外公。”
蚩尤撲在黃帝懷裡。黃帝百感交集，淚如雨下。
“山不轉水轉，鬧騰一圈，這不又成一家人了？他自幼就被送到崑崙山閉關學藝、修煉；如今回來了，也無家可歸了。我的西王國又不能收留大男人，只好投奔你這個外公了。”西王母接下去說，“還有一個消息。風伯、雨師是我的朋友，因違規行風布雨，觸犯天條；經我說情，天帝讓
他們二人下來幫你登山封禪，將功贖罪。”王母不等黃帝說什麼，升空飛去。
第二天，一切安排妥當，黃帝下令起程。蚩尤威風八面，役使一羣虎狼前面開道；緊接着是風伯、雨師沿途清塵灑掃。黃帝和百官居中，鬼神殿後，鳳凰翩翩起舞，騰蛇俯伏在地，浩浩蕩蕩，朝天門攀登上來。石敢當再三辨認，見果然是個真蚩尤，“咣啷”一聲打開天門。黃帝的隊伍魚貫而入，登上頂峰。
黃帝在泰山之顛築土爲壇，祭祀上天，報天之功，叫做封泰山；又到泰山下的一座叫做亭亭的小山上祭奠大地，報地之功，叫做禪亭亭。封禪畢，完成了一件大事，黃帝非但沒有感到輕鬆，反而壓力更大了；因爲在封禪時他向天地許下了宏願：永保天下太平，萬國和合，讓所有的人食有粟、住有屋，安居樂業。這豈是容易做到的？
在返回的路上，黃帝頒佈了封禪後的第一道命令：收繳天下赤金兵器，全部鑠毀，鑄成三隻寶鼎，分別用於祭天、祭地、祭祖先神靈。黃帝請舅舅左徹前往荊山主持鑄鼎。多年後，寶鼎鑄成，一條神龍降下，黃帝跨上神龍白日飛昇；他的臣下七十餘人，也扯着龍鬚攀附上天，被後人喻爲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是後話。
曠野上矗立起一座小山似的土冢，土冢四周，環列着一羣彪形大漢。他們身披蓑衣，頭頂牛角帽，手持羽箭和長弓大弩，邊舞蹈邊發出高一聲低一聲的歌吟。男人的外圍，是一圈又一圈的女人。她們頭上戴着花環，手裡舉着繪有“朝霞麗日圖”的小紅旗，手舞足蹈，陰陽頓挫的歌聲，似是呼喚亡魂的哀號。土冢頂上冒出團團赤氣，在上空形成一道雲，如紫色的彩帛迎風飄擺。
黃帝和他的部下駐足觀看。當地有莘氏族長報稱，當年巫彭把蚩尤的肩髀埋在這裡，後來的一天晚上，只聽鬼哭神號鬧騰一夜，第二天一座墳冢就突兀而起。每年的今日，鄒氏和屠氏都在這裡舉行祭奠儀式，有赤氣從冢裡冒出，人稱蚩尤旗。見蚩尤旗升起，周遭民衆都趕來祭拜，有求必應。
大橈說：“臣夜觀天象，見有金、水、火三星同時出現；蚩尤靠赤金起家，這紫氣應該是他的徵兆。那麼，水火二星在哪裡呢？”
他的話音未落，一陣沙塵熱浪從北面滾來，灼人臉面，鑠石流金；只見一位黑衣女子披髮跣足，眉間噴火，匆匆趕來。
“火星來了。”大橈及時提醒大家。
“這不是女鮁嗎？她原來跑到這地兒來了。”叔均對黃帝講，“這些年來，女鮁每年都從赤水跑回來一次，任誰也阻擋不住，過後又自己回去。我還納悶兒，是什麼事兒令她如此牽腸掛肚呢？”
黃帝心裡明白，女鮁是來看望蚩尤的，她有永遠無法釋懷的內疚和苦痛。軒轅成功了，他女兒的下場卻落得如此殘酷；他不明白這是爲什麼。老天也有不公啊！
喧囂聲打斷黃帝的沉思。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前面的人敲着鼓，吹起號，還舞動着飛龍；後面有更多的人揮動鋤頭，疏浚渠道。起初黃帝還以爲是來歡迎自己的，不料他們都向女鮁圍攏去，還高一陣低一陣地呼叫着、請求着：“神哪，請您回北方去吧！”
面對鬧哄哄的人羣，女鮁不理不睬，只是凝望着空中的紫雲出神，似有無窮無盡的話要對它說，最終卻一句也沒有出口，直到紫雲漸漸消失。旁觀的黃帝已經感覺到了女兒心靈的戰慄，但他無法爲她分擔痛苦。
“來啦！來啦！天要下雨啦！”歡呼聲響起一片，人們起勁地舞動長龍，一條條像要飛起來一般。南風驟起，雲山層層疊疊地涌來；一道閃電劃破雲層，緊接着響起隆隆雷聲。黃帝看那閃電，分明是應龍的身影；聽那雷聲，無異乎應龍的呻吟。
那閃電的確是應龍。民間的舞龍能夠感應他的神經，告訴他女鮁出動的信息。他從南方大老遠趕來，就是像往常一樣，想用雨水熄滅女鮁心中的煩燥和鬱悶，使她減輕痛苦；還有，他還想告訴女鮁，他用自己的血救活了蚩尤，已經無力昇天，孤苦伶仃地在南方多雨處棲身，懇求她的原諒。
女鮁走了。她不願見他，不想聽他訴說，不肯原諒他。
傾盆大雨從天而降，人們在雨中舞蹈、嬉鬧，慶祝舞龍求雨活動的成功。
只有黃帝知道，那不是雨，而是應龍苦澀的淚，悔恨的淚。
物換星移，滄海桑田，那場恢弘激盪、波瀾壯闊的場景，早已化作點點帆影，漸去漸遠；唯有這北來的旱風、南來的雨水，年復一年地奔波不輟，無言地訴說着遠古那些癡情兒女、熱血英雄。
注（1）《韓非子•十過篇》：“昔者黃帝使鬼神於西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並轄，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後，騰蛇伏地，鳳皇覆上，大合鬼神，作爲《清角》。”
附：蚩尤冢遐
想
據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的記述，上古時兩次著名的大戰，即炎帝與黃帝之間的“阪泉之戰”和黃帝與蚩尤間的“涿鹿之戰”，都發生在河北省涿鹿縣的桑乾河畔。如今，這裡修建了一座《三祖廟》，裡面供奉着炎帝、黃帝和當時東夷部落集團的首領蚩尤。炎帝陵在湖南，黃帝陵在陝西，這兩處祖先遺蹟每年都要舉行盛大祭奠活動。但蚩尤埋葬的地方至今不知在哪裡，更沒有人*心專門爲他舉行紀念活動。
三國時的魏國學者編撰了一部名爲《皇覽》的書，書上說，蚩尤冢在東平郡壽張闞鄉城中，高七丈，民衆每年的十月都要去祭祀。墳丘上有赤氣冒出，像一匹紅色的絲綢，人們把它叫做蚩尤旗。當時的壽張縣，如今隸屬於山東聊城市陽谷縣。清明前夕，我與友人慕名前往踏訪、祭掃，看到的卻是一個被當地人稱爲皇姑冢的土丘。初步勘探證實，這是一處龍山文化遺址。當地研究者根據史料多方論證，認爲這裡就是古闞鄉城所在地，眼前這個在平川上突兀而起的土丘，就是《皇覽》上所說的蚩尤冢了。（見封底）聽說離這裡不到十公里遠處還有一個墓冢，也可能是蚩尤冢。當我們趕到那裡時，看到的卻是一片平展展的麥苗地。據當地人說，原來的確有一個土丘，早就被推平了。我們也只能相信，這一帶僅存的所謂皇姑冢，就是失蹤多年的蚩尤冢了。
五千年前的封土遺址蚩尤冢，怎麼變成了唐朝皇帝李世民乾女兒的墳、也就是皇姑冢了呢？歷史老人究竟是怎樣變的戲法呢？我踏着返青的禾苗，腦海裡浮現出幾幅亦真亦幻、海市蜃樓般的歷史畫面：周朝的開國元勳姜子牙祭起封神榜，封完三百六十五位正神，便急匆匆地趕往自己的封地齊國。他的舊部將帥與封神榜上列位的神仙，聞訊紛紛趕來護駕。哪吒三太子單槍開路，哼哈二將聯袂壓後，簇簇擁擁，浩浩蕩蕩，好不威風！一路走來，鬼神精怪無不慌忙避讓。忽然，前面一道赤氣沖天，雲如血染，晴天響起幾聲霹靂。衆人正在驚奇，只見哪吒倒提金槍狼狽逃來，稟告：“師叔，大事不好！前面似有鬼打牆當道，侄兒衝突不下，反而差點遭擒，請速定奪！”子牙掐指一算，驚出一身冷汗：原來兵主、戰神蚩尤在此，小的們怎敢耀武揚威！連忙跳下離四不象，擺開香案，就地祭奠。赤氣漸漸消退。子牙帶領衆人封土添墳，命神祉將帥各歸其所，只帶族人家臣上任去乞。
歷史翻到劉邦與項羽逐鹿中原、爭霸天下這一頁。那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神力無匹，劉邦部將聞風喪膽，屢戰屢敗。劉邦忽然想到，上古時黃帝曾畫蚩尤圖形震懾諸侯，平定叛亂，我爲何不借戰神蚩尤的威名以壯軍威呢？於是每逢出兵，都要殺牲取血，祭奠蚩尤，染旗幟、血釁戰鼓。這一招果然靈驗，將士們膽氣大壯，同仇敵愾，垓下一戰而勝西楚霸王。做了皇帝的劉邦感謝蚩尤，爲他修建祠堂，並在他的墓前立了一方石碑，上書“蚩尤冢”三個篆字。
到了明朝永樂年間，由於兵火連年，魯西平原已經人煙稀少，荒野無邊。從山西大槐樹老鴰窩下遷來兩戶移民，在蚩尤冢旁定居下來。由於風雨侵蝕，石碑上“蚩尤冢”三字已模糊不清。移民們根本不知道還有個叫做蚩尤的人物，所以無論如何也猜不到他頭上；而稱做皇姑的，不論哪個朝代都會有一大羣，她們的墳也時有所見。於是老鄉自然而然地把“蚩尤冢”誤讀成“皇姑冢”，還編了個美麗的故事，讓這位皇姑與山西人最熟悉的皇帝李世民攀上了親屬關係。
赫赫戰神蚩尤，竟戴着少女皇姑的面紗隱身地下，長眠不醒。
五千年前，炎帝、黃帝和以蚩尤爲首的東夷部落集團，在東方大地上繁衍生息、征戰融合，開創了燦爛的中華文明，他們都是我們的人文初祖。但後來，蚩尤的形象逐漸被醜化、被淡忘了，被趕出了華夏祖先神的殿堂，只有地處蠻荒的苗、黎等民族，還念念不忘這位開山鼻祖。這裡的主要原因，是當年蚩尤竟敢“作兵伐黃帝”，還曾經使黃帝大丟面子，不得不以九戰九敗的戰績退出中原。
蚩尤最終敗給了黃帝。但秦漢以前的五帝和聖王們都不敢小看他，散佈在各地的東夷人還在時時紀念他。只是到了漢朝以後，黃帝在歷史上的地位越來越高，不允許任何人稍有侵犯，根據“勝者爲王敗者寇”的邏輯，蚩尤的被忘卻也就是當然的了。下面這個傳奇故事，就是想探討華夏五千年文明之源，恢復蚩尤做爲戰神的本來面貌，以及探究他和炎帝、黃帝等諸位祖先神之間曾經發生過的恩怨情仇。什方子嘆曰：
炎黃在哪裡在香火繚繞的神壇上在落日反照的霞光裡
蚩尤呢他在墳墓裡在歷史的哈哈鏡裡
其實他們都在這部書裡
作者啓事：《上古》上部《炎黃與蚩尤》結束，下部《堯舜禹》接續連載，請欣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