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據說在古代漢語裡，‘自然’的反義詞是‘人爲’。而人爲兩字，合在一起又是個‘僞’字。僞！狡詐、荒唐、虛假不實之意！內涵極惡極貶。可見。田園時代人們雖然沒有參悟出真理教義，但卻自發地反感人爲，崇尚自然呀。”
李永賢每次講話，必引經據典，證明漢俗能補充教義。這次這些話，他便當着兩位護教軍新官講了出來。這是迎接本地護教軍新任正副帶領的儀式，既然蓋婭城不斷地滲沙子，李永賢也便見招拆招，先用笑臉迎接客人。
真理紀元1002年9月，以換防爲名，護教軍總部從各大教區撥出二萬名士兵充當預備隊，統一交由達朗道爾吉率領，浩浩蕩蕩開進崇聖大教區。這支軍隊與原地駐紮的兩萬人合在一起，組成新的第三集團軍。新來的二萬人編爲兩個直屬縱隊，其中五千人跟着達朗道爾吉駐進居仙城附近護教陸軍軍營。剩下的一萬五千人分駐附近幾處，成倚角之勢。
兩個人的頂頭上司是護教陸軍東大陸方面軍總帶領永猜玉元帥。達朗道爾吉前腳到任，永猜玉後腳就從設在南方的總指揮部趕到，專門視察第三集團軍。此外，北面白山大教區第一集團軍總帶領，西面終南大教區第二集團軍總帶領，南面德瑪隆功大教區第六集團軍總帶領接到命令，各帶幾百人隊伍，千里迢迢趕來祝賀。
護教海軍東大洋艦隊總部設在隔海相望的朝陽大教區，總帶領烏卡里元帥竟然也揚帆渡海，親自到場。這些軍官全體來到，並非是給達朗道爾吉面子，而是對李永賢示威。他也知道，這都是不斷收緊的絞索。但他經營多年，更有前幾代人的積累，不會就此屈服。
旋風跟着上司赴任，也趁機提撥自己的親信。阿里夫升任千夫長，莫赫塔季那三百名波斯人被他收編成親衛隊，從此脫離苦海。這個波斯漢子對旋風的忠誠更增加一分。王志衝還留在極北大教區，主管當地全部馬政事宜。有關錢款中他會提出一部分，成爲旋風的小金庫。王志衝還答應旋風，單獨爲他的軍隊挑選上好良馬。
阿萊塔納還是沒有官職，旋風給他佈置了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替自己打探消息。稽察隊員本來就擅長搞情報，軍隊情報系統又癱瘓很久，旋風乾脆給阿萊塔納撥去一批人，讓他專門蒐集各方情報。
李氏家族在崇聖大教區經營百年，原第三集團軍上下深受他們的影響，其待遇較周邊軍隊勝上一籌，還能做些內外勾結的小生意。旋風對此心裡有數，到任之後便隔三岔五掏錢宴請漢族老軍官。推杯換盞，拉近距離。
這下子，旋風體會到達朗道爾吉的妙處。經常陪那個酒徒喝酒，開發了自己的酒量，現在他纔可以應付這些漢族軍官。
達朗道爾吉到任前，旋風先行開撥，成爲本地名義上的軍方最高首長。除了軍方人士，他還要會見教士團和民政官員，溝通關係。很快，當地商業巨頭也拜到旋風府上，令他大爲吃驚，暗歎這些人眼線真多。拜訪他的人目標都很簡單，他們曾和李永賢交好，壟斷軍中各種採購生意，希望新統領能維護這種關係。
這樣一來，旋風可算如魚得水。從極北苦寒之地回來是圖什麼？升官便要發財。於是他派幾個親信出面，替他與各路商人周旋。
不過，讓旋風最高興的還是隔了一年多，兄弟兩人再次見面。旋風看到蘇吉拉納一身保鏢打扮，心裡就很不舒服，不知道是該關心他，還是該責怪他。這位兄長完全是在自毀前途，人要願意走下坡路，再好的朋友又能幫什麼忙呢。
兩人肚子餓了，乾脆就在院子裡擺上烤架，大吃大喝。旋風多日來要麼宴請別人，要麼外出赴宴，都沒有和好友一起隨意吃喝來得香甜。分別時還在懷抱的絲琳寬，已經可以圍着他們滿院子奔跑，開口就叫“伯伯”。她的媽媽又挺起了肚子。這一家無論前途還是私生活，都過得蒸蒸日上，
兄弟倆見面無話不說，旋風提到遙遠的極北大漠，還有魔鬼之艙。兩個人都對那座假山將信將疑。反正魔鬼之艙本身也只是個傳說，說不定，教會中樞就是想利用此事終結這個傳說。
“如果早幾年發現它，炸了它，海盜不再抱幻想，咱們弟島也就不會受難了。”蘇吉拉納感慨道。
聽到圖普的遭遇，旋風也很婉惜。根據他的猜測，那羣亂民也許根本不是江南人，就是李永賢派來的。圖普一輩子求福避禍，最後也沒躲過去。
“他肯定也想整我，不過我是軍頭，不是那個軟骨頭能比的。”
談到師兄去給田方當差，旋風表示不解。“你雖離職很久，但教階還在，起碼找個小教區任職啊，幹嘛要去當私人保鏢？”
只有當着兄弟，蘇吉拉納才能說出心裡話。“從教祖到歷代聖尊，所思所想無不是爲了世人能過得更好。但這幾年我看到的一切，說明本教教義只能修身養性，維護人倫。而人民之所以不幸，根本上講是源於貧困、饑荒和疾病這些自然現像。人愛自然，但是自然並不愛人，給人類設置種種生存障礙。所以，我開始懷疑人倫必須合於天道這個根本點！”
“祝賀你，已經朝魔媒邁進很大一步啦。”旋風大笑道：“別忘了，當年在兄弟羣島上，是你整天提醒我別淪爲魔媒。”
“老弟，一個人成爲魔媒，主要是有功利、爭勝與好奇三種心魔。如果我的動機是濟世救民，讓世人過上幸福生活，而不是復活這三種心魔，難道不可以嗎？”
旋風聳聳肩膀。“我哪知道可以不可以。讓老婆孩子過得更好，讓跟着我的兄弟們有更好的出路，這就是我想做的。人各有志，互不勉強。我唯一擔心的是你這樣鑽牛角尖，會離正教越來越遠。這可不是思想問題，是腦袋會不會搬家的問題！”
旋風看看蘇吉拉納的表情，發現兄長似乎並不在乎這種警告。他不再是三年前那個視魔媒與異端爲寇仇的稽察隊長。兩人都坐過稽察隊的牢，放出來後，旋風想的是怎麼才能不再淪落到那班境地，蘇吉拉納卻從此失去了對正教的虔誠。
“大哥，沒有權力和收入，你能讓你愛的人過得更好嗎？”旋風指指院裡妻女。忽然他意識到，自己這種體驗，大哥未必能有。他哪裡有什麼家庭，只有一個虛無飄渺，不知死活的夢中情人。
不過，蘇吉拉納還是聽懂了他的話，點頭表示感謝旋風的提醒。接下來，旋風卻吐出一段大逆不道的話。“我曾經想過，如果我是魔鬼時代政府的警察，我會把蓋婭真理教連根剷除，讓天下從此清靜。但是現在，這些錦衣玉食、駿馬豪車，都是教會給我的。所以我要去思考怎麼能讓它江山永固，至少在我這個時代別動搖。既然我生下來就得這樣生活，那就要在這個環境下讓自己過得更好。”
“是啊，你這樣想也是應該的。”
旋風能聽懂蘇吉拉納這句話的潛臺詞，這是他的生活，不是大哥想要的。他們沒有個人矛盾，只不過志向大不相同。平時兩人互相幫助，經常討論具體問題，但都要繞開人生觀這個根本，生怕談到深處起了衝突。
“對了，不扯那些虛的啦。你投奔的那個田方是李永賢密友，替他上下打點錢財。護教軍派我們來，就是監視李永賢，所以，咱們別一不小心站到互相敵對的陣營裡。”
這倒是蘇吉拉納沒想到的，他仔細問了田方的背景。此人確悉李永賢核心集團成員，然而他對自己禮遇非常。這個講究忠誠的世界上，主人禮賢下士，家臣自應報答。蘇吉拉納很是爲難，思考了一會才說：“我只是想學學他們的醫術，學到了我就離開。”
這時，阿里夫進來彙報事情，旋風就與蘇吉拉納道別，讓阿萊塔納送客人出去。走出大門口，來到馬車前，阿萊塔納取出一疊匯票遞給蘇吉拉納。“這是主人讓我給你的。他知道你身上沒錢，但是怕當面贈送，你不願意收。”
蘇吉拉納眼圈一紅。兩兄弟志向不同。旋風正在走當年全寧梓的路，而他並不想加入這個由私人交情和利益維繫的私人小集團。但是不管怎麼說，人生中難得有這樣的兄弟。
“好吧，這錢我收下。轉告旋風，大恩以後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