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小心走錯路
（一）
兄弟羣島很小，位於珊瑚城的總督府卻是寬闊奢華，面積和氣勢能壓倒那座幾十年沒錢修繕的薩蒂揚。院內草坪上，廚師正在翻動烤架，將烤熟的肉塊一一切片，拌上朝鮮辣醬。這種調料是大教區的官方品味，大凡在此任官，即使不喜歡也要強迫自己嚐嚐。蘇吉拉納和旋風坐在餐桌一側，望着那些鮮紅的辣醬，心裡面想着該怎麼應付。
腳步聲響起，僕役擁着一個老人走進院子。此人一頭鋼針般的白髮，身高雖然只有一米五十出頭，但是顯得很硬朗。身上的長袍胸口處繡着一枚三角金星，那是大教區總督的標誌。兩個年輕人立刻站起來，鞠躬致禮。
真理教的行政區域分大、中、小三級。行政長官分別被稱爲總督、佈政官和區長。此人便是兄弟羣島大教區總督全寧梓，二十年來，他都是這片疆域裡至高無上的主宰。全寧梓是朝鮮族人，祖上由白山大教區遷到兄弟羣島已有幾代，只有全寧梓作了官，而且一發不可收拾，當上了最高級地方官。
二十六年前，真理教中央養成院院長左乾以反對教會腐敗，迴歸教祖時代爲號召，在西方大陸腹地發動反叛。由於左乾曾經在首都蓋婭城東面的東海湖畔修行多年，又被信徒稱爲東海大師。當時，叛軍贏得十幾個大教區的響應，戰火遍及半個地球。
鏖戰中，東海大師派出一哨偏師橫渡東大洋，襲擊兄弟羣島。大教區軍政官員望風西逃，年紀不足四十歲的護教軍低級軍官全寧梓審時度勢，帶領軍民以游擊戰法擊潰入侵部隊。叛亂平息後，教會中樞論功行賞，全寧梓就當上總督，一任二十年。時間之長，在當今全球四十六個大教區總督裡首屈一指。
人往高處走，全寧梓並非不想在權力階梯上再攀一階，怎奈朝中無人，只好收斂野心，利用天高教主遠的方便專心牟利。在政教合一的真理教體制內，首席大教士作爲精神領袖，權威在總督之上。然而，二十年間來此赴任的幾名大教士或者默認全寧梓的權威，或者被他用各種手段排擠走。
全寧梓不斷安插親信，一處處控制大教區裡面的實權位置。現在，只剩下一個次要位置還不在嫡系手裡，就是蘇吉拉納擔任的這一個！問題果然也出在這裡。
“坐、坐。”全寧梓像招呼子侄輩一樣，向兩個年輕人示好。“有事來遲，見諒。”
僕役捧上餐刀，還有一桶紅白相間，脆嫩喜人的泡菜。總督還讓傭人在碎冰塊上澆淋果汁，做成冰飲。沒有製冷設備，人們要在冬天從淡水湖裡切割冰塊，放入地窖、蓋上草墊保存到夏天，才能獲此口福。這是極少數富貴人家的奢侈品。
蘇吉拉納和旋風雖然有官職，但也沒幾個薪水，平時很少開葷。雖然宴非好宴，烤肉還是吸引住兩個年輕人。不過進餐之前，他們還有一道儀式要做。全寧梓領着兩個年輕人雙手合什，小聲唸誦。
“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
這是一段正心文。大到婚喪嫁娶，小到衣食住行，教徒們必須唸誦一段經文，以收正心誠意之效。念罷，全寧梓端起一杯米酒。“兩位青年才俊大施拳腳，終令魔媒落網，可喜可賀。來，乾杯！”
三人一飲而盡。蒙總督連連誇獎，兩個年輕人並不輕鬆。哈姆達尼和雪坳鎮裡面其他人一樣，來島之前都向全寧梓行過賄。他們自作主張抓住此人，等於扇了總督一記耳光。是的，他們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但就想捋捋虎鬚。兩人都是新官上任，更是要燒幾把火給人看看。
“其實，我早懷疑這個傢伙的來歷。”全寧梓說道：“但是爲了讓他自我暴露，才允許他上島定居。幾年來我一直採用麻痹戰術，果然讓他露出馬腳。”
“是的是的！您的英明我們在報告上一定寫清楚。”沒等蘇吉拉納開口，旋風先接下話喳，還用腳輕輕踢了隊長一下，這是全寧梓在暗示他們如何向總隊彙報。蘇吉拉納並沒開口，心裡面還在想這個案子該如何收場。
作爲教會秘密警察，稽察隊像毛細血管一樣深入各大教區。但在程序上，他們只接受位於蓋婭城的稽察總隊垂直管理，以此保證不受地方勢力影響。二十年來，稽察隊是全寧梓在島上唯一插不進手的勢力。不久前老隊長突然失蹤，臨時換上兩個年輕人出任正副隊長，全寧梓早想籠絡一番。但他們也不是善茬，上來就給自己一個難堪。
聽旋風的話有迴旋餘地，全寧梓微微點頭。“很好。據說除了魔首，還有現場擊斃的那個白人，其他罪犯都來自本島。你們稽察隊定罪，按例我們地方官員不得干涉。不過這些本地年輕人只是受其盅惑，並未效忠魔鬼，更沒有實際危害。你們看，能不能看在鄉情份上從輕發落？”
按照真理教的司法條例，世俗犯罪行爲即使判處死刑，無非砍頭或者絞決。但如果抓到魔媒，也就是宣傳科學思想的罪犯，只要審定無誤，一律處以“迴歸自然”極刑，就是用某種動物將他們生食。具體用什麼動物可以因地制宜，一般大教區使用常見的豺狼虎豹，也有些地方用蟒蛇、蟻羣或食人魚行刑。真理教認爲，科學魔鬼的罪惡就是荼毒生靈，破壞生態平衡。如今讓他們被動物吃掉，算是替萬千生靈報仇。
三十五年前，兄弟羣島最後一次實施“迴歸自然”大刑，是用一羣鱷魚吃掉兩個魔媒。不過事後卻發現那是屈打成招的冤案。兩代人過來，位於真理堂旁邊的行刑場再沒有動用，當年的鱷魚也都死掉了。現在，擔心自家親人遭此酷刑，全寧梓那邊已經被求情的家屬踢破了門坎。
兩個年輕人忠於職守，卻不嗜血。加上從小在這裡長大，也有幾分鄉土感情。他們答應重點調查哈姆達尼，其他人能不問就不問。
“唔……你們稽察隊那個小監獄，平時很少動員，條件甚差。我在想……”全寧梓眯起眼睛，壓低聲音。“犯人關在那裡，會不會染病身亡？”
滿桌肉食立刻失去了誘惑力，兩個年輕人擔心的事終於要攤牌了。全寧梓不想受牽連，正在暗示他們，滅口更符合自己的需要。或者他們動手，或者自己動手。
怎麼辦？本地治安軍和護教軍都由全氏嫡系控制，稽察隊員中有多少人還可靠，兩個年輕人也不清楚。
“總督，這麼重要的人證，肯定不能有差錯。”蘇吉拉納正色道。“請總督放心，我們會忠於職守。”
旋風也配合大哥，委婉拒絕：“如果出了這種事，我們兩個可要丟官罷職啊。”
“哈哈……沒事沒事，只是關心一下。”全寧梓笑道。“咱們這裡幾十年沒抓到魔媒，我也有點緊張嘛。來來來，多喝幾杯。”
全寧梓再不提案子的事，然而他們還不能鬆口氣。“兩位賢侄，你們勇慧俱備，堪爲我教棟樑。不過，你們也都二十多歲了吧？該談婚論嫁啦。”
蘇吉拉納和旋風對視一眼，不知道總督要做什麼。全寧梓讓部下取過一幅少女的畫像。“這是我的內侄女，名叫金子淇，朝鮮族人，品行端正，身世清白，在大教區養成院任教。我想把她介紹給隊長，你看怎麼樣？”
稽察隊員雖然都是孤兒出身，到了一定年紀也要結婚成家。爲避免被魔媒或者異端藉此機會滲透，稽察隊員的婚姻不能自主，必須由教會內部包辦。他們可以拒絕教會提供的人選，但即使自行選擇的配偶，仍然要教會批准。
對於這一天，兩個年輕人都有心理準備。不過這可是全寧梓的親戚，他們知道他想幹什麼。“我……我剛接手隊長一職，尚未稱職。我想再爲教會多做貢獻。”蘇吉拉納推託道。
“結婚也不妨礙你爲教會出力嘛。”全寧梓顯得很迫切。“莫非你已經有了意中人？
“沒有沒有，只是，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爲避免稽察隊員長住一處，與地方勢力相處過密，失去監視作用，稽察總隊常把稽察官員在各教區間調來調去。半年前，全球稽察總督瑪辛加蒞臨呂宋大教區，視察環東大洋各地稽察隊工作。兄弟羣島稽察隊長安薩里帶着副手乘海船趕去彙報，結果途中失蹤，至今毫無音訊。
兄弟羣島地處偏遠，又缺乏油水，沒人願意跑過來接任。稽察總監只好在當地稽察隊名單上按順位提拔兩個中層官員接任正副隊長。蘇吉拉納就這樣成爲全球最年輕的稽察隊長。在全寧梓眼裡，這個小夥子雖然不好馴服，但確是人才。也許此人只能和自己一樣終老此地，也許將來前途無量。不管怎麼說，能作親戚總好過成爲敵人。
一番禮讓之後，蘇吉拉納還是婉拒了從天而降的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