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都主今天要殺人！”
“走，去看看！”
“好久沒殺人啦。”
……
這裡和外面一樣，觀看死刑是枯燥生活中少有的娛樂。勞動之餘，上千號人來到伏魔江邊。淺灘上常年樹着一尊木架，上面有十米長的挑杆。在木架一端伸出兩米，另一端伸出八米。長端杆頭上用繩索繫着個鐵籠。平時挑杆與江面平行，放在河灘上。
行刑開始，爲了體現對死刑判決的一致認可，每次都由紅狼親自主持，其他各派都由留在魔都的最高首腦出面陪同。現在樸運成不在，行爲科學部主持帕格萊特就代表科學家園，和那些異教異端領袖們並站在紅狼背後。
行刑隊長名叫暴虎，他一聲令下，幾個大漢拖着一個血肉模糊的男人，把他塞進鐵籠，從外面反鎖。然後，大漢們擁到挑杆短端，一起發力下壓、旋轉，挑杆長端高高揚起，把鐵籠也舉到高空。然後轉了九十度，伸到江面上空。暴虎又是一聲口令，大漢們整齊地鬆開手，另一端的鐵籠“砰”地沉入水中。
十分鐘後，大漢們又用挑杆把鐵籠拉起來，放到河灘上。暴虎打開籠門，驗了一下。然後朝着脖子上作了個切割的動作。周圍歡聲雷動，慶祝伏魔江收走一條賤命。
這是個始基派信徒，在樹木裡襲擊掛着標誌的女孩。如果只有強姦，會被處以鞭刑。這個人已經捱過幾次，作完案後懼上心來，便掐死女孩，挖坑埋藏，正在銷燬罪證時被發現。始基派領袖門達尼亞見是犯下這種醜事，親自宣佈開除罪犯教籍，由紅狼處置。
這是蘇吉拉納進入魔都後看到的第一次死刑，上次那個小偷雖然鞭刑致死，畢竟不是公開的死刑。看完整個過程，蘇吉拉納跟着大家散去，正遇到帕格萊特。他在科學鎮裡遇到過這個五十多歲的白人長者，知道這是科學家園裡面有身份的人。
“這種死刑，你們怎麼看？”
“我們，你是說我們會員？”
“是的。”
“我們很支持。這叫間接強化，非此不足以維護這裡的秩序。”
“間接強化？這是什麼意思？”
帕格萊特笑了笑。“這是行爲科學的概念，一時半會講不清，歡迎你來系統地學習。”
魔都各派可以向無信仰的人羣做宣傳，但不允許彼此漫罵，更不能發生肢體衝突。住在江邊上的趙玄元經常建壇作法。這天，趙玄元登壇講道，看到下面聚了幾十個人，一時興起，再次怒斥蓋婭真理教拾佛道之牙慧，自成一家後欺師滅祖。
聽衆裡就有異端，雖不爲主流教會接受，卻也奉卡欽斯基爲正朔。聽趙玄元這麼一講，當下回去報信，各家一共聚了幾百號人，把道壇圍個水泄不通。還是百靈隊的靈蛇帶着部下衝進去，把雙方隔開。
“都聽着，各家講自己的道理，不許罵別人。”靈蛇重申這裡上百年的老規矩。“能遵守的留下，不能遵守的，整個教派都要轟出去！”
從此趙玄元再不敢多話，只在營地裡畫符唸咒，自娛自樂。
其實，各派異端更是經常吵架。如果發現事情要鬧大，百靈隊就會站在附近，冷冷地監視雙方，看誰先動手。
就在這種環境下，蘇吉拉納逐漸改變了心中“好人”的內涵。小時候，“好人”就是教階很高的人。他們如果不好，怎麼能有那樣的尊榮？後來，高層的虛僞腐敗在他面前逐漸暴露，“好人”的內涵寬泛了許多。如果信徒能遵守教法，他也覺得這是個好人。
再後來，“好人”已經包括所有心底善良的普通人。當然，悖教罪犯仍不在這個概念之內。現在，蘇吉拉納周圍不是魔媒，就是異教和異端。好人的標準必須徹底放寬。和他們同吃同住，一起勞動，大家額頭上的符號都淡化了，人的一面日益清晰。這個能喝酒，那個力氣大，誰比較開朗，誰樂於助人。蘇吉拉納學會了從人的角度看待一個人。
“你做得對，每個人都是他自己，身上什麼符號都是假的。”韋長天鼓勵着他的變化。
除了爭吵，這些人也會一起聚會聯歡，百靈隊廣場每晚都是娛樂中心。紅狼簡直成了節目主持人，只要有空，就點名讓各門各派出人表演。趙玄元擅長變戲法，甄淑蘭能唱歌，光明神教的太陽舞氣勢滂薄，都是聯歡晚會上的保留節目。
幾個月下來，蘇吉拉納已經把這裡當成了家。只有夜深人靜時，他纔會想到這裡畢竟不是正常社會，難道就在魔都藏到鬚髮皆白？
雨過天睛，心情舒暢，蘇吉拉納又來到科學鎮入口，卻看見甄淑蘭坐在標語牌旁邊的石凳上，悶悶不樂，身邊也沒有和她同出同入的幾個漢族姑娘。蘇吉拉納遇過她幾次，還沒有見她這麼不開心，便走上去關切地詢問。
“她們不願意跟着我學科學！”
甄淑蘭長嘆一聲。原來，她和那些女孩子逃入魔都，是爲了反抗漢俗復興，和任何教派都沒關係，所以也成爲傳教對像。不時有同伴皈依異教，或者異端。她們覺得這些教派對女性沒有明顯歧視，總比李永賢的私法要好。
甄淑蘭卻認爲只有科學才能讓女人最終和男人平等。她不斷鼓動同伴們到科學鎮學習，大部分人都不願意來，有幾個人跟着她學了幾天，覺得科學這條路太難走。而加入其它教派，只要履行個儀式，平時守守戒規就行，哪有這麼複雜。到最後，只有甄淑蘭自己堅持下來。
“科學家園也吸收學徒嗎？”
“他們有成人教育工程部，誰都可以去報名。”看到蘇吉拉納有興趣，甄淑蘭高興起來。雖然自己還不是科學家園的會員，但有人想來學習科學，甄淑蘭都樂見其成。“主持叫帕格萊特，研究人的專家。”
“可是，我怎麼覺得他們對人很冷淡，從不主動發展信徒？”
“哈哈，那是你誤會他們了。”甄淑蘭解釋道。科學和宗教不同，並非舉行個儀式就算信徒，需要學習很多知識，還要做出實際業績才行。“魔都裡面那些人都不是學科學的料，他們纔不費心去動員，成人教育部的學員都是從外面來的。”
科學家園首重行爲科學，這個學部的主持人帕格萊特是普拉卡什之外最受尊崇的學者，現在也是僅次於會長的二號人物，同時還兼着成人教育工程部主持。科學家園不可能公開辦學，系統地教育兒童。幾百年來，各地會員都把物色好的新人送到秘密的成人教育部，後者只能登記註冊，做不了其它事。
甄淑蘭轉憂爲喜，當下拽着蘇吉拉納去報名。帕格萊特是德意志人，灰白的頭髮，睿智的雙眸，都讓蘇吉拉納肅然起敬。聽到他的要求，帕格萊特微笑着點點頭。“朋友，你來魔都幾個月，各種宗教團隊都找過你了吧？”
“找過了……”蘇吉拉納屈指一算，除了印度教徒，其它教派都向他傳過教。
“你一個都沒接受？”
“沒有，我覺得他們只會談人與人的關係。但是，人與自然的關係才最重要。世上那麼多悲慘的事情，歸根到底是大自然在害人。”
帕格萊特眯起眼，望着蘇吉拉納。“這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是的。”
“看來，你和科學還是有些緣分，有空來聽聽基礎課吧。”
此前數百年間，科學家園只能由各地會員秘密發展新人。有了科學鎮，至少在魔都這片土地上，他們可以系統地培訓新學員。人數很少，加上甄淑蘭和蘇吉拉納也只有幾個。搬幾把椅子坐在路邊，他們就開始了入門第一課。
“今天我們講什麼叫科學。蘇吉拉納，斯帕恩會友給你說過科學的定義，你還記得嗎？”
那個定義如此簡單，蘇吉拉納馬上就複述出來。帕格萊特又指指遠處的廢墟山。“你在聖山做過苦修，你們靠什麼把物資送到山頂？”
“有路的地方使馬車，沒路的地方人背肩槓。”
“你們看，那個位置上曾經有幢樓，六百多米，聖山的一半那麼高。當年人們用電梯把重物送到上面。和你們用人力把物資運到聖山山頂，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搬運行爲。只是科學更有效率。怎麼才能讓一種行爲的效率提高十倍，一百倍，科學就是在做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