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沐浴更衣之後，旋風又變回威風凜凜的將軍。然而，他的心靈被清洗了一次。從來都玩世不恭的他，變得嚴肅而莊重，充滿使命感。
蓋婭真理教將道德分爲聖諦和俗諦兩類。聖諦就是天人和諧、生態平衡、壓制心魔那些大道理，因其出於教義，神聖不可違背。俗諦指普通百姓中流行的倫理道德，尤其將“男忠女貞”列爲俗諦核心，男人要忠於一個上師，女人要忠於一個男人。至於忠貞的對象，只要此人不叛教，可以隨意選擇。
旋風長到三十歲，只是口頭上忠於聖教，骨子裡的最高道德就是忠誠某個人。挑來選去，他把忠誠對象鎖定在岳父身上。對此，巴班吉奧心知肚明。中央養成院給這些高級官員開設個性化培訓，要確保他們接受最正統的信仰。否則這些人來自四面八方，分屬各行各業。或許確有才能，但如果思想不純正，淪爲異端，危害反而更大。
直到接觸到教內頂尖學者，旋風才真正開始思考蓋婭真理教的教義。從實習的鄉村回到首都，各門教師輪班給旋風單獨授課，討論教義、教法、軍政民情、全球局勢。
這些導師裡面，巴班吉奧對旋風的學習抓得最緊。這天，他開始給旋風講解有關生態平衡的原始教義。什麼拉夫洛克的蓋婭假說、利奧波德的生命共同體、羅爾斯頓的自然價值論、奈斯的深層生態學等等，不一而足。這些與卡欽斯基同時代的哲學，其理論雖已被吸收爲真理教義，仍然艱深難懂，只有最頂尖的教士們才能講解。有生以來，旋風第一次超越《福禍集》那種粗淺層次來思考生態問題，聽得很頭疼，才大致聽懂一個輪廓。
全球萬物合成一個整體，稱爲生態。這個神秘的生態不可推究，不能剖析，甚至無法付諸文字。它究竟是什麼，哪些行爲對它造成什麼具體破壞，一切都不可言傳，只能憑藉神秘體驗去感知。而世上只有教士才擁有這種與自然溝通的神秘能力，他們代表人類傾聽生態的聲音，再傳達給普通人。
人類要改造自然，必然導致生態崩潰，令萬物一起毀滅。蓋婭真理教存在的意義，就是限制人類改造自然，確保萬物共生。
聽着聽着，旋風抓住其中的關鍵。“按您的解說，單獨殺死一隻野生動物，並不能直接令個人致禍？”
“是的，這只是針對百姓的便宜說法。個人行爲危害整個生態，積累起來，災難會由全人類承擔。當年黃石火山大爆發，已經足夠警醒人類，生態崩潰近在咫尺。普通人弄不懂生態平衡的奧義。不這樣講，無法制約那些愚夫愚婦。”
旋風與巴班吉奧接觸多了，講話也隨便起來。“大師，您剛纔說本教保護野生動物，是從全球生態立場出發的道德，高於只從人類立場出發的道德，能體現人與萬物的平等。不過，我從未聽說豺狼虎豹也有類似的道德啊？它們總是吃盡領地上的動物，從不考慮這樣是不是危害生態平衡。白蟻總是蛀空它們遇到的所有木頭，也不管樹木的生存權利。如果萬物都不從生態角度考慮問題，只有人類才如此行事，怎麼能說這樣才讓人與萬物平等呢？”
“這個……”巴班吉奧施教多年，還從未遇到這樣的質問。不，其他學員都想不到這麼深的問題。
“我覺得這樣反而把人類貶低到動物之下。蟒蛇鱷魚可以屠殺人類，我們卻不能反擊……”
忽然，旋風收住了口。他意識到自己講話可能太隨便了。巴班吉奧不像坤贊那樣教條，但仍然是培訓導師，掌握着給他寫評語的權利。萬一惹惱了他，不是自討苦吃嘛？旋風不由自主地暗暗叫苦，當了這麼大的官，還管不住嘴巴。
還好，巴班吉奧不是那樣的人。越是遇到學生挑戰，越激發他因材施教的熱情。“將軍，從窗戶那裡望出去，外面有兩條路，一條向右，一條向左，它們都通向養成院大門。你用什麼辦法可以量出哪條更短一些呢？”
“這個……”
這裡有什麼玄機？旋風思考片刻，一時想不出來，只好如實作答。“我每條路都走過，記下步數就行。實在要求精確的話，我就用尺子一點點去丈量。”
“是的，現實中的路有多長，哪條更艱難，你親自走一下就能知道。但有一條路卻不行，那就是人生之路，你走完它，發現自己錯了，就不可能再回過頭走一遍。”
旋風頓時無言以對，一生中從未有人給他講這樣的道理。如此高深，又如此簡單。
“用尺子、用觀察、用理性思考，只能瞭解現實中的道路。至於人生之路前面會遇到什麼，只能用信仰把握。你不可能全部測上一遍，再決定怎麼走！”
“所以說……”
“所以說，不要像當年的魔媒，以爲憑藉他們那點知識就能堪破萬物。人生最重要的難題只能去信仰，不能去研究！”
又過了幾天，巴班吉奧給他講述科學魔鬼的危害。蓋婭真理教將科學危害歸納爲三點——毀滅自然、擾亂人心、疏離社羣。前兩者是科學對外界的危害，最後一條是指魔媒自己會發生怎樣的墮落。此時全世界都找不到幾個魔媒，巴班吉奧只能把教義和想像結合起來進行講解。
然而，旋風卻曾經和一個魔媒同行萬里。疏離社羣？奧德里奇哪是這樣的人？他把自己隱蔽起來，不過是怕被捕。私下裡和人打交道，奧德里奇通情達理，熱情和善。
“上師，如果當年的魔媒都是疏離社羣之輩，他們怎麼可能聯合起來危害世界？”
這次又戳中了巴班吉奧的軟肋，教義上從來沒解釋清楚這一點。不過這位上師自有過人之處。“我得向你坦白，我平生中幾乎沒遇過魔媒，所以，我們不妨一起參研此條教義。”
巴班吉奧這麼謙虛，旋風反而不敢多說。和這樣級別的教士一起參研教義？他哪有資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獨立思考雖然有趣，萬一講錯了影響升官，豈非不美。於是整個授課期間，旋風不再提這個問題。
接下來，巴班吉奧還要給旋風澄清一個民間誤傳。本教自聖尊之下都是普通人，並無神奇法力，完全靠德性引領世人。什麼隱身、長壽、尸解、意念控制之類都是愚民謠傳。地方上一些道性不高的教士隨聲附合，只是爲了便於引導民衆，教會對此予以默認。到了旋風這個層次的高官，必須知道它們都是傳聞。
“沒有任何人有神通？”
“教祖之後，再無人有神通！”
這一點旋風接受起來倒是毫無困難，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傳說。就憑圖普那樣的人，也能運足內氣平地飛昇？當然是哄人的。至於教祖本人有沒有神通，他雖然嘴上不講，也已經心中有數。
就這樣，幾個月下來，旋風開始從一個以俗諦爲主的假教徒，變成能夠理解聖諦的護教中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