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晚,蘇吉拉納留宿在雪坳鎮。他四外巡察,發現奧德里奇的住宅還貼着封條。雖然可以由官家變賣,但誰也不敢買魔媒住過的房子。蘇吉拉納就把金子淇師生安頓在這裡。當年一場打鬥之後,這裡沒人修復,屋中一片狼籍。金子淇讓學生們就近借來柴草,在竈間生火作飯。
這些學生相當於舊時代的初中生,畢竟是孩子,大難剛過,就忘記了險情。在金子淇的指揮下收拾這裡,打掃那裡。忙忙碌碌,像是進行郊遊。“看來你們還很開心啊。”蘇吉拉納羨慕他們的青春年少。
“是啊,身在城市,嚮往鄉村嘛。”一個朝鮮族男孩應了一聲。他叫張道勳,父親是兄島一個小教區區長。張道勳正在用力敲打火石,那不僅是技術活,也是體力活。看他怎麼也打不燃,顯然以前沒做過家務事。蘇吉拉納走過去,敲了幾下便點燃了引火炭。
“角度不對,用多大力氣也不行。對了,你剛纔說的那句是經文嗎?我怎麼沒聽過?”
“那是我說的……”金子淇在一邊摘菜,接了蘇吉拉納的話喳。“魔鬼時代裡,先覺文學的作者都生活在城市,寫着歌頌鄉村的文字,所以我纔給他們總結了這句話。”
“也是爲這個,你才這麼喜歡鄉遊?”蘇吉拉納似有所悟,看這些孩子的營養和穿戴,顯然都來自富貴人家。沒有一定身家,也不足以支撐孩子讀養成院。“這也不算鄉村,住的都是有錢人,真正的鄉村生活很苦的。”
“沒什麼,有信仰加持,再苦也不怕。”一個阿拉伯男孩抱着柴草走進來,他叫穆赫塔爾,父親在兄島經商。
看着學生們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蘇吉拉納想起了當年的自己。人都要從那時走過來,再大幾歲,他們就會明白世態艱難。他留下來和師生們共進晚餐。因爲一路逃難,這頓飯遲到夜晚才吃上。孩子們狼吞虎嚥,吃了幾天中第一次熱食。
蘇吉拉納近距離端詳着金子淇,她也沒有再回避這道目光。不管上司會給什麼封賞,這是命運給自己最好的獎勵。吃完飯,蘇吉拉納從揹包裡掏出那本《瓦爾登湖》,讓金子淇大吃一驚。“兵荒馬亂的,你還帶着它?”
“是啊,我還讀了不少呢。”
雖然連日奔波,但在這個沒有電子產品的時代裡,人們擁有大把零碎時間。躲風避雨,坐在情報站裡等消息,埋伏在樹林裡等遠處海盜自行離開……只要無所事事,蘇吉拉納都會掏出這本書讀上幾頁。開始他並不愛看《瓦爾登湖》,裡面沒有故事情節,也沒什麼話題接近他熟悉的官方教義,看上去只是作者敘述自己隱居湖邊的體會。
蘇吉拉納強迫自己看下去,只是因爲這裡有解讀金子淇的密碼。看着看着,他開始爲作者的思緒所感染,也有點知道金子淇爲什麼挑這本書給自己。
現在,爲證明真的讀過,蘇吉拉納乾脆背誦其中一段。“人只有想起自己的無知纔能有長進,但他如此忙於使用已有的知識,又如何能想得起來呢?”
金子淇笑了。“你果然不是木頭疙瘩。唉,可惜,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全本是什麼樣?”
“全本?什麼全本?”
“這本書用古代語言創作,當年翻譯成真理語,教士們要刪減許多內容。”
是的,教士們不僅會刪減,而且要在每本異教先驅著作前加上導讀,在思想上消過毒後才允許流傳。《瓦爾登湖》前面就寫着這樣的導語——“斯人生活於魔鬼時代之初,能拒魔鬼之誘惑,憤然出世隱居,證明迴歸自然之心本屬天性,代代有之。”
根據自己費力讀過的幾十頁內容,蘇吉拉納感覺這不是作者梭羅要寫的主題。但他這輩子並沒有讀過幾本書,也不知道怎麼去提煉一段文字的主旨。沒關係,等把海盜消滅,一定好好找時間向金子淇請教。她是個教師,想來不會拒絕別人請教問題。
兩個人都不想去睡,就聊起各自經歷。蘇吉拉納坦白,自己當初想見金子淇,完全是爲了掩護旋風離境。“我們擔心你姑夫絆腳,纔出此下策。”
“好啊,居然拿本姑娘當工具使。說吧,該怎麼罰你?”
蘇吉拉納攤了攤手,不知道什麼懲罰才能讓她解氣。沒想到金子淇只是讓他把頭伸過去,在腦門上狠狠彈了幾下。“唉,姑夫心狠手辣,我也不是不清楚,這次就饒了你吧!”
蘇吉拉納無家無業,稽察隊的本業又不能講,只好說起這些天的經歷。金子淇聽完大爲讚歎。“你還可以嘛,以前我以爲你只是沒有思想的工具,和馬鞍、鋸子、撥火棍差不多。”
“天啊,我在你眼裡就那麼差?至少也得像鐘錶吧?”
爲了顯示人工精巧勝於魔鬼器物,真理教規保留下一些手工技能,鐘錶是這個時代能用手工製造的最精細的機械。“好吧,那就算你是座好鍾……算了,你在我眼裡已經不是工具,是個有思想的人。”
沒人在上面發號施令的時候,蘇吉拉納釋放着自己的潛力。決斷、調度,樣樣主動,讓他更像一個值得信賴的男子漢。
金子淇也聊起自己的身世,她七歲時母親死於難產。有百分之幾的婦女最終會死於某次難產,這是女人在這個時代的命運,即使富貴人家的孕婦也不能避免。好多女孩害怕結婚,就是因爲從女性長輩那裡見過生育時的可怕情形。想到要娶金子淇爲妻,就要讓她冒這個百分之幾的風險,蘇吉拉納生出一絲不安。
十四歲那年,金子淇的父親死於風寒。他在弟島野外考察途中發病,學生們花了幾天時間才把他送到阿薩耶城,已經無法醫治。其實,風寒只是表面病症的一種稱呼,自然療法醫生們最終也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魔鬼醫學早就被禁止,連同它們曾經發現的幾千種病症名稱都不復流傳。
臨死之前,父親告訴長女金子淇,將來如果要嫁人,年齡、身份、財富、相貌這些都不重要。她應該問對方兩個問題——你認爲自己是誰?你要完成一件什麼事業?父親告訴他,如果一個男人連這兩條都想不清楚,怎麼能給你有效的承諾?
金子淇二十二歲未嫁,在這個時代已經算是老姑娘。她告訴蘇吉拉納,原因就是沒遇到能清楚回答這兩個問題的男人。
一個標準的蓋婭教徒應該樹立什麼樣的人生理想?《朝陽啓信錄》裡面答案多得數不清。一般人哪記得那麼多,所以教會總結出口號,貼在各種宗教場所裡。其中流傳最廣的一條有四句話:
正心誠意,修身養性,關愛親鄰,除魔衛教
這些話蘇吉拉納從小就會背誦,金子淇是養成院教師,教室裡都貼着這四句話。顯然,她要的不是這種標準答案。蘇吉拉納沉吟不語,反躬自問。我是蓋婭真理教稽察隊隊長,我要與魔媒、異教和異端作鬥爭。可這算答案嗎?如果只是這些,那就太簡單了。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