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熊熊大火映紅天空，整個育種基地付之一矩。第二天凌晨，附近幾個村子的人都被從睡夢中驚醒，一千名近衛軍士兵和五百名科學警察趕到這裡，還帶着速射槍和陸戰炮。當地人並不知道樸運成摧毀獅子會的舊事，但是帶隊的基層軍官中不少人蔘加過那一仗。
軍人和警察挨家挨戶砸開門，把所有村民趕進村頭空地。省長楊慕真站在高崗之上向村民們喊話。“昨天誰去實驗田鬧事，立刻站出來！”
男女老少一片沉默。望着那些黑洞洞的槍口，有人恐懼，有人憤怒。然而，誰都不願意在父老鄉親面前當叛徒。
“昨天在這裡殉難的人，是當今最偉大的農業專家。他的工作能讓全球土地多養活幾億人。你們一千條賤命，也抵不上他一個人。如果今天不交出殺人兇手，這些村子都沒有明天！”
作爲預備班培養出來的學生，楊慕真對那裡最美好的記憶，就是遠超平均水平的飲食。當年他們剛搬進模範城工地，斯瓦米納坦像保姆一樣關心學生的營養配給，經常跑過來告訴他們，這種食物裡有什麼營養成份，那種食物裡有什麼營養成份。
因爲一羣無法教育的愚民，這位慈父不在了，楊慕真悲憤加交。就在這時，背後傳來馬蹄聲。一輛燃着大火的馬車飛快衝過來。駕車的人高喊：“鄉親們，趕走魔媒，保護正教！不然我們都沒有明天。”
後面的士兵迅速開槍，擊斃了馭手，燃燒的馬車憑藉慣性衝進隊列，車上放着不少油脂罐，成爲土造火焰彈。馬車附近十幾名近衛軍士兵被引燃，在地上翻滾着滅火。就在這時，鄉民中間又飛出石頭、泥塊，甚至匕首。
近衛軍的怒火徹底被點燃，他們端起槍向人羣射擊。鄉民們有的逃散，有的自發還擊。“不要手軟，按獅子會舊例處理！”楊慕真大喊。
這個舊例就是逮捕所有成年人，把他們關進矯正營，將所有孩子送往新生營。然後焚燒房屋，沒收田產。幾個村子面積很大，村民們在恐懼或者憤怒的支配下四散逃去，也有人趁着天色尚未大亮，向科學近衛軍投擲鐵器。
一個個孩子被科學戰士從父母身邊拖走，押到空地上。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衝過去，奔向她的兒子，被楊慕真一腳踢倒在地。幾個科學戰士揪着頭髮，把她拖到一邊。另一個人攔腰抱起她的兒子，將他和母親分開。
“沒有知識的人不配養孩子！”楊慕真着她的鼻子怒吼。
直至中午，這場混戰才宣告結束，前來複仇的近衛軍擊斃了十幾名村民，抓捕了上千名成年人，帶走五百多個十四歲以下的孩子，方圓一千公頃土地直接被楊慕真圈佔。
消息傳開，大會上下都沉浸在失去營養工程主持的悲哀中，無人在意當地人的傷亡。
遠在啓蒙區南端，平等省紡織廠附近也不斷有人騷擾。女工出門上街時，會有人跟在後面指手劃腳，說這些人傷風敗俗。員工出門採購日常物品，會有人提醒商販不要理他們，工廠裡面男女混雜，淫亂敗壞。
自從紡織廠和服裝廠建成後，附近鎮子日益繁榮起來。不斷有人跑過來找活幹，有的直接去兩家工廠報名，有人給附近商販打下手。一時間南來北往，什麼人都有。所以，當克里希納組織的抗議團化整爲零，混入工廠附近時，並沒有人在意他們。
這些人都是失業的紡車技工，全部是男人。兩年來家庭紡織業迅速衰落，他們的手藝無人問津，聽到克里希納的號召，紛紛加入他的組織。這些人三三兩兩住在鎮子上，等湊到四百人，克里希納現身出來，帶着他們包圍紡織廠大門，靜坐在地上斷絕交通。
廠子有兩千名女工，不少人是會員，接受過射擊訓練。但是隻有十名科學近衛軍配槍，帶着總共一百發子彈守衛工廠。
克里希納站在靜坐人羣前面，痛陳紡織業的危害。正在這時，幾輛工廠的手推車運載着板手、榔頭等工具被擋在路上。“不用和他們廢話！”一個漢子從人羣裡站出來。“把工廠砸掉不就行了。”
“千萬不要使用暴力，我們是和平抗議。”克里希納高聲勸解。
“不用暴力？我們沒錢沒權，又沒有文化，再不用暴力，拿什麼和他們幹！給我上！”
說完，大漢推開克里希納，從手推車上抄起榔頭，就朝工廠大門走去。幾十個織工跟着搶走工具，衝向大門。科學戰士立刻關好門，通知裡面的女工暫停生產。
“不不不，這不是我要的結果。”克里希納勸着這些激動的漢子。他帶領織工抗議前確實收了資助，否則都拿不出路費給這幾百人。現在他隱約猜到，事情已經不是他能控制的，贊助方在裡面埋伏了自己人。
情勢極端危險。就在這時，朝鮮族技師韓志玄帶着十幾個機牀修理工跑到這裡。他在共和國裡面家喻戶曉，一元鈔票的正面是斯瓦米納坦在實驗田中搞研究，背面就是韓志玄在實驗鑽頭。
這名工人領袖站在門口，拿出《光明集》，翻到“鍛壓廠講話”那一頁。“樸會長說過，所有科學人共享科學成果，所以我們都是這家工廠的主人。誰想破壞它，就是和我們爲敵！”
“對，一定要保護工廠！”十幾名修理工一起響應。他們不是舊時代的僱用勞動者，他們是科學事業的主人。下班後他們仍然要學習科學，瞭解新世界的一切，對科學事業忠心耿耿。韓志玄率先抄起一支扳手，其他人也找來撬槓，鐵棍之類的傢伙，握在手裡。
工廠裡有兩千名女工，如果衝出去，再有十杆步槍壓陣，未必不能驅散幾百名圍攻者。但是如果引起傷亡，要負巨大的責任，軍官不敢作主。韓志玄說道：“我知道你們爲難什麼。這樣，我簽字畫押，爲保衛工廠而戰鬥，生死自負。只求我們死後，大會照顧我們的親人。”
“對，誰敢反對科學，都是我們的敵人！”科學工人們緊握工具，瞪着血紅的雙眼。
不能用槍，只靠肉搏，十幾名男工必須挑頭。在他們後面，幾百名女工也衝到院子裡，找好自衛武器，埋伏在廠區大道的兩側。大家盯着大門，外面，十幾個織工正擡着粗木撞門。“砸毀機器！趕走魔媒！”他們一邊撞，一邊喊着號子。
“住手！我們有武器，如果有人危害工廠，後果自負！”
近衛軍班長帶着士兵列好隊形，槍口擡起。對方已經紅了眼，大門撞開，幾十名織工衝了進來。近衛軍先是一陣排槍，撂倒爲首的幾個人。韓志玄帶領工人敢死隊從兩側樹叢後面一擁而出，截斷進攻者退路。
“姐妹們不要怕，按照平時的訓練組隊前進。”幾百名女工在班組長帶領下包圍上去，用石塊砸向敵人。服裝廠那面也有幾百名男女工人，聞訊跑過來反包圍，亂石如雨點般飛向來犯的織工。
第一次械鬥後，抗議者扔下幾具屍體，帶着幾十名傷員跑了回去。工廠工人也有十幾名傷員。他們知道既然已經見了血，就無法善罷。
“工友們，今天這場襲擊就是邪教暴亂。我們會打光最後一顆子彈，然後和你們一起去搏鬥！”近衛軍官兵紛紛舉槍，向大家保證。
大混戰持續了一夜，近衛軍陣亡三人，工人們付出七條生命，進攻者拖回去五十多具屍體。最後，兩百名科學近衛軍推着速射槍趕到這裡，圍攻者才四散奔逃。
從這起事件開始，科學大會開始給工人發槍，讓他們和近衛軍一起保衛工廠。韓志玄成爲工人自衛隊總隊長。
轉眼間，新區裡面到處都是這樣的衝突，離前線更近的北方各省自不例外。斯瓦米納坦避難後，衝突便在加裡曼丹省愈演愈烈。
每支近衛軍的基層連隊都是未來的科學家，平時沒有軍事任務，他們就承擔指揮官交給的科研任務。身爲省長，能夠指揮區內三千名科學近衛軍。楊慕真調動其中一些社會行爲專業的學生，組成十幾個調查隊，在轄區各處衝突現場進行調查。他們要完成一個恐怖的課題，但必須嚴格按照科學程序，保證得到客觀精確的答案。最後，楊慕真把十幾路調查人員集中起來，聽他們對幾個問題的統計。
第一個問題，平民傷亡率在多少以上，纔會激起大規模民變？十幾隊調查人員給出的數字是0.53%——0.77之間。暴力鎮壓中傷亡率不超過這個上限，他們都可以站住腳。
其次，衝突中平民損失財產在多少以上，纔會激起民變？調查人員的結論是22%——28%之間。性命顯然比財產更重要。
“省長，你真要這麼幹？”部下擔心地問道。
“當然，總要有人出來承擔道德責任，不能都去作老好人。”對於曙光城猶豫不決的應對，甚至對蘇吉拉納的領導風格，楊慕真都非常不滿。“如果爲救一億人，必須殺掉一萬人，我願意背上劊子手的惡名。”
身爲大會委派的省長，楊慕真儘量維持當地治安，清理邪教影響，推廣科學教育。然而不給當地人看到科學的利益，光憑口頭教育作用不大。加裡曼丹省橫跨赤道，種質資源豐富。育種場是他引進的最大項目，卻沒想到連頭號農業專家的性命都賠在這裡。楊慕真自然怒火中燒。
“對，我們殺得再多，也沒有邪教用清規戒律害死的人多。”部下們紛紛附和。
看到這些統計數字，楊慕真放心了。他通知手下的近衛軍官到場，向他們下達命令。
“戰友們，人類危及存亡之即，任何憐憫都不必要，我們要像這些數字一樣冷酷！你們即刻向衝突地區進發，逐村逐戶調查邪教間諜，抓捕資敵分子。你們可以殺光所有幫助邪教的當地人，搶光他們所有的財物。如果有些物資不能搬運，那就一律燒光。要讓敵人徹底絕望，喪失一切抵抗意志！”
從此，楊慕真的軍隊所到之處，火光沖天，哭聲陣陣。大隊嫌疑犯被從住處押進矯正營。當地近衛軍人手不夠，吳昌文親自援助，從創造省送來一千名武裝工人協助平叛。幾年前在樸運成領導下進行社會改造運動的激情又燃燒起來。
“師弟不用擔心，這場騷亂會讓敵視科學的人暴露出來，這樣更便於對付他們。”吳昌文在來信中鼓勵自己的同道。
楊慕真還將當地頭面人物聚集起來訓話，要他們別對邪教產生任何幻想。“你們都是有錢人，服從我們的法令，財富就能保全，否則人財盡失。如果有人想以身殉教，我隨時成全！”
“可是你們能不能佔住腳？”看到騷亂不斷擴大，一個商人表示非常擔心。“社會上傳說你們要放棄加裡曼丹，退回南方大教區。到時候正教打回來，又要殺我們這些與你合作過的人。”
楊慕真一拍胸口。“我理解你們的恐懼。老虎打個旽，被咬了一口。現在老虎醒了，正在四處尋找那個倒黴蛋。他們靠什麼逼我們放棄這個島？，靠那些一炮就能打沉的船？”
如果發現部下手軟，楊慕真就給他們鼓勁。“反智分子就那麼多，今年多殺一些，明年可以少殺一些。”
發展到後來，近衛軍開始抓捕任何有敵視行爲的人。有時候抓到幾名嫌疑犯，罪名是當衆扯下在公共場所飄揚的國旗。其中還有當地著名說唱藝人。“你這個沾滿鮮血的魔鬼！居然口口聲聲說這是爲我們好。”藝人當面質問楊慕真。
“在反智分子裡殺掉最頑固的千分之一，百姓們會活得更好。”楊慕真完全不在乎這些人用道德作爲抵抗的武器。“二十年後，你的孫輩坐進課堂學習這段歷史。他會看到邪教殘餘分子負隅頑抗，最終被消滅。輸掉現實的人，纔會輸掉歷史！”
這個藝人並沒有掉腦袋，而是被關進矯正營。那裡還關着向行進中的科學戰士潑尿的婦女，深夜在大街上貼出教主聖像的年輕教士。單是這一個省，矯正營員的數量就突破了樸運成當年在弟島的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