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是朝堂上數一數二的人物,各帶了四名官員進行閱卷。除了他們之外,吳尚書也帶了一組,另外還有別的官員,一共有五組同時評閱。
否則,這足足一百名進士的答卷,什麼時候才能評完。
關景煥看了手上這張答卷,只批了個“乙下”就放到一旁。他既然如此不看好,和他同組的官員自然不敢有其他意見。
不料,卻被朱自厚看見,劈手奪了過去,劃掉了“乙下”的評語改爲“甲上”。兩人就此發生衝突,動靜很大。
評閱的意見有出入,乃是常有之事,並不鮮見。起初,衆人也都沒放在眼底。只是如今關景煥聲稱“大逆不道”之言,惹得衆人紛紛看了過去。
以關景煥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會虛言。誰這麼膽大?敢在殿試時如此作答。
卻見朱自厚半闔着眼簾,手攏在袖子中,緩緩道:“關大人,何故危言聳聽?依老夫看來,這正是其過人之處,具遠見卓識。”
“這樣的錦繡文章,難道都入不了你關大人的眼?”
關景煥冷哼一聲,道:“文章做得再好又有何用?這其中的觀點,簡直是大逆不道!”
“那是振聾發聵!”朱自厚道。
這次殿試的題目涉及到現有的官員體系,確實很難。但能讓兩人如此各執一詞,也屬首例。
關景煥還要再說,朱自厚拱手道:“恭請聖裁。”
“如此譁衆取寵的文章,如何能污了皇上的聖聽?朱大人,還請三思。”
“無妨,呈上來。”慶隆帝示意吳光啓取了上來。
關景煥拂袖,目露不悅地瞪了朱自厚一眼。朱自厚不予理會,將手頭的試卷交給了吳光啓。
慶隆帝看了一眼考生的名字,想到那個剛剛在殿試時陷入狂熱的會元,口中“咦”了一聲,道:“原來是他,怪不得。”
吳光啓將答卷在御案上鋪好,他剛開始一目十行的看下去,接下來看的速度越來越慢。到最後,甚至好幾息纔看完兩列字。
並非他閱讀速度不夠,而是權墨冼答的字字句句,都發人深思。
這份答卷,他先是用一句聖賢之語破題,接着引經據典,用歷史中發生的真實例子來闡述“尸位素餐乎?寧缺毋濫乎?不合時宜乎?”這三個方向。
權墨冼在文章裡面寫,這三個方向,在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答案。不能一概而論,必須結合當下的時事,來進行具體分析。
隨後,他筆鋒一轉,陡然變得犀利起來。
他將大膽抨擊了時下繼承於前朝的官員制度,認爲前朝之亂,有三分原因要歸罪於腐朽的官僚權貴制度。
高芒建國之後,雖然進行了去蕪存菁,但爲了維持穩定,基本上沿襲了舊有的制度,改動不大。
在這裡,權墨冼剖析了這套制度的利弊,並用史實證明在前朝初期運轉良好,天下鼎盛。但到了末年,弊端越發顯現。
皇權被世家、藩王所分薄,到最後政令甚至出不了京城。皇室不得不依賴於外戚、太監等人。明知這些人眼界不高,禍害更甚,也只能重用,只因爲他們纔會忠心地執行皇室命令。
這樣的惡性循環之下,前朝搖搖晃晃地維持了幾十年,換了好幾任皇帝,最後分崩離析轟然倒塌。
最後,他提出了改善之法:一是要將宰相之權分割,將目前只有起草執行詔書的政事堂,改爲政事閣。裡面設七名大學士,每一名大學士都有投票權利,逢大事以投票多者勝。
二是參照前朝後期的大內禁軍,成立一支只忠於皇帝的親衛隊伍。上監察百官權貴,下體察民情百態。
這兩條,都是實打實侵犯了現有的官員利益。但是,卻切合慶隆帝的心意,維護了皇權。
對關景煥來說,朱自厚年歲漸長,勢必是要退下來的。宰相的權位對朱自厚來說,再重要也重要不過慶隆帝的心意。但作爲儲相的關景煥而言,豈會容許快要到手的權利,就這樣被分薄了去?
尤其是第二條,前朝的大內禁軍,那就是皇帝的鷹犬爪牙,幹出無數令人髮指、人神共憤、殘害忠良之事。
關景煥自然知道,依慶隆帝對權墨冼的看重程度,這份答卷就算在他這裡給否決了,慶隆帝勢必也會要上去御覽。但他在這裡,代表的是官員的利益,他野心勃勃想要爭奪儲相,就要爲百官發聲。
朝臣們可以接受御史臺,卻不能接受一個被武裝起來的、只聽命於皇帝一人的親衛隊伍。
權墨冼在殿試上提出這樣犀利的觀點,可謂膽大包天,公然站到了所有文臣的對立面。關景煥想不明白的是,他一個布衣出身的學子,哪裡來這麼大的膽?
他一邊繼續批閱着旁的試卷,一邊在心中暗自思忖,將權墨冼的資料都在腦中過了一遍。他在朝中的勢力經營多年,權墨冼得了會元,其相關資料早就有人送到他的案頭。
莫非,權墨冼此人已經在暗中投靠了歸誠候府,所以纔會有恃無恐?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權墨冼只去過歸誠候府寥寥數次,並無過多往來。但權家目前住的宅子,可是崔家暫借的。
不論關景煥心頭怎麼想,慶隆帝看着權墨冼的文章,越看越心喜。這字字句句,都是他心頭所想。
分薄宰相權力,組建震懾百官的武裝力量,他原本在心頭就有一個朦朧的想法。經過權墨冼這樣鞭辟入裡、絲絲入扣的闡述,這個想法越發清晰。
這兩件事,他是一定會做的。只是眼下,並不是好時機罷了,需徐徐圖之。
這個權墨冼,確實未讓他失望。之前看過的那些答卷,固然有出彩之處,但都不如他這般一針見血。
隨着日影西斜,由衆臣評出來的“甲上”答卷也都到了慶隆帝的手中。本科學子水平普遍高於先帝時期的最後一科,涌現了好些優秀的學子,殿試獲得“甲上”的一共有十六名之多。
慶隆帝揮揮手,讓衆人都散了,自己擺駕回宮。吳光啓知他心意,捧着這些“甲上”答卷回到了御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