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姨娘面上有些奇怪的神色。
早在幾個月之前,寧春草就曾經問過她,問她是否和當今聖上相識,有過過往?
她當時還將春草給罵了一頓,如今聖上卻又要詔她入宮?難道……春草的話並不是空穴來風?可她是什麼時候見過聖上的?
蘇姨娘擡眼看了看睿王爺,難不成,也是因爲她容貌肖似某些人,所以被聖上誤解?
這麼想,似乎也不太對。春草道,聖上問過她的出身,問過她生辰,且聖上並沒有見過她本人,何來誤認之說?
“敢問王爺,聖上因何要召見呢?”蘇姨娘小聲詢問道,她語氣柔柔軟軟,叫人不忍心拒絕。
睿王爺皺眉,半晌才慎重的答道:“近來京中有流言蜚語,說春草乃是有鳳儀天下之命格之人。聖上召見,應當與此事有關。”
蘇姨娘微微一驚,身上跟着一涼,“如此說,春草豈不凶多吉少?”
“莫怕!”睿王爺幾乎是本能的開口安慰道,“當今聖上乃是賢明君主,不會因爲幾句妄言就要人性命的!”
蘇姨娘卻對這安慰不以爲意。聖上會不會要人性命,得看是什麼事兒了,若是威脅到天家威嚴之事,他再怎麼賢明,也絕對不會姑息的。
蘇姨娘忽而霍然起身,“既是聖上召見,如何能耽誤功夫,王爺稍後,待婢妾更衣這便隨王爺入宮。”
睿王爺竟有些不捨又不忍,他眼神垂了垂,又擡眼看着她道:“也許入宮了之後,就再也回不來了呢?”
蘇姨娘一愣,她也要死在宮裡麼?
她只有春草一個女兒,若是春草死了,她一個人苟且在世又有什麼意義?不若母女共赴黃泉路,路上,還能有個伴兒!
蘇姨娘想到這些,不由悲涼的笑了笑,“回不來是命,人在天子面前,如何能不認命呢?”
她這話,叫睿王爺心中不忍,“我可以……”
“多謝王爺。”蘇姨娘果斷打斷了睿王爺的話。躬身退下,去更衣了。
睿王爺呆怔的坐着,看着落下的簾籠隔絕了她的身影。
十年前的一幕幕和適才的身影重重疊疊的映在一起,他彷彿回到了十年前那個不寧靜的夜。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
睿王爺勾着嘴角,臉上綻放了冰冷的笑。
他以爲他的心已經死了,再也不知道心痛的感覺,原來,並沒有死啊,那裡還是會痛啊!
看到她決絕的打斷他的話,打破他最後一絲的妄想,他的心還是會疼的窒息啊。
一次留不住,再來一次,仍舊留不住。
人在天子面前,如何能不認命呢?
他如何能不認命呢?早該認了!
兩架馬車,一前一後出了寧家。
寧家上下已經被叮囑封口。寧老爺不傻,寧夫人更是聰明,瞧見這勢頭,也知道這事兒不是他們能夠攙和的。他們只當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不知道,方還能好好的活命。
倘若心裡頭還揣着什麼想法,那頂上的人,動動手指頭,就能無聲無息的摁死他們。
寧家安安靜靜的飄着雪,寧靜的冬日裡,除了院子裡的車轍印子以外,好似並沒有來過什麼人,也沒有什麼人離開。倒比平日裡更加寧靜。
兩架馬車行駛在京城平坦寬闊的大道上,縱然雪大路滑。可這路暢通得很。馬車絕不至於跑的這麼慢。
不知是什麼原因,兩架馬車,好似在雪中散步一般。
睿王爺仰面躺在前頭那駕馬車上,調頭就走,不顧一切的帶着她離開京城的想法時不時的就從腦子裡冒了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纔將這想法壓制回去。
“跑慢點兒……”他隔斷時間,便衝外頭叮囑一句。
外頭駕着馬車的車伕甚至冒了汗,不能再慢了,再慢乾脆停下來得了!
縱然磨磨蹭蹭,可路途也終有盡頭。
馬車終於駛進了宮門。
在內宮門口停下來的時候,睿王爺感覺到心揪在一起的酸澀痛楚。
他伸手挑開車窗簾子,瞧見她的身影從馬車上,被人攙扶着慢慢走下。
他多想開口,喚住她,多想叫她的名字。可他痛苦的發現,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不是雪娘,不論多像——都不是!
她披着一件銀藍色的狐裘披風,在一片茫茫白雪之中,宛若一隻輕盈的精靈一般,純美靈動。
她被宮人攙扶着,走向一頂軟轎,一步步,越走越遠。
飄飄灑灑的大雪,似乎要隔絕了他的視線。
她突然停了下來。
睿王爺的心都跳快了幾分,呼吸甚至不由屏住。
她緩緩回過頭來,朝他的馬車望了過來。
睿王爺的心提到了半空中,像是被人緊緊的揪住一般,亂跳如脫兔。
她卻只是輕笑了笑,微微頷首,似是道謝。繼而,轉身上了轎子。
從此,緣盡,再不能見了吧……
那頂硃紅的小轎,吱呀吱呀的在大雪紛飛中漸行漸遠,遠的再也看不見。
睿王爺收回手,車窗簾子無力垂落下,隔絕了視線。
“走吧,出宮。”他的聲音透出恍如喝醉後的疲憊無力。
天子面前,只能認命呀,誰人也沒有特殊的權利。
寧春草老老實實的站在御案邊研磨,左腳站累了就換成右腳,右腳累了,又移向左腳。
單是這麼站着研墨,也叫人覺得疲憊不堪。
聖上一直坐在那看起來寬大,卻叫人警醒並不舒適的龍椅上批閱着奏章,想來是更累的吧?這麼久了,聖上連姿勢都沒換幾個,他不覺得辛苦麼?
寧春草正思量着看來做皇帝也不是個輕鬆活兒的時候,忽而有內侍小跑而入。
內侍在聖上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寧春草瞧見聖上握着筆的手,微微一顫。
內侍稟報完,連忙躬身退了一步。
聖上表情似乎有細微的變化,寧春草卻是看不出這變化背後隱藏的意義。
她小心翼翼的站的更工整筆直些。
聖上擱下硃筆,回頭看着她。
寧春草在聖上目光之下,微微有些緊張。
“你下去吧,站了這麼久,又累又餓了吧?”聖上笑意盈盈,似乎對她十分慈祥,便是先前提了流言之事,也一直沒有提過要如何懲處於她。
寧春草心中忐忑不安,卻也不敢表露,連忙福身應是,往外退走。
“朕叫他們備了些點心吃食,你還想吃什麼,只管告訴御膳房去做。”聖上又叮囑道。
寧春草恍惚以爲,如今又回到了前兩次進宮的時候,在流言蜚語風行起來之前的時候。那時候,聖上對她,就是這般的慈愛的。
可如今,還有可能麼?
寧春草忐忑的退出了金殿之外,外頭自有小宮人爲她引路。
宮人不卑不亢,沒有過分熱情,卻也不顯冷漠,恰當的距離,叫人感覺十分舒服。
“姑娘您在偏殿裡坐了,好好歇會兒,熱點心馬上就到。”宮人頷首說着,退出偏殿。
不多時,果然有冒着熱氣,香噴噴賣相玲瓏可愛的小點心被奉了上來。
寧春草捏着點心放入口中,心中琢磨着,如今究竟是個什麼情形?
她不知道的是,她剛出了金殿沒有一炷香的功夫,蘇姨娘就被帶到了。
蘇姨娘平生第一次入宮,先前沒有任何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從不曾預見過,自己這人生還能有這般際遇。
本是零落入塵入泥的卑微之人,竟有這麼一日,能進得這世人皆需仰望的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
她仰頭往上看了看,紛紛揚揚的大雪在這金瓦紅牆的映襯之下,都顯得更爲高潔了!
“小心門檻。”宮人適時提醒道。
蘇姨娘一路忐忑,但腳下步子卻頗爲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