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見豫自認聰明瞭一輩子,卻從未想過當有一天,站在對立面的人會是他一手栽培的兒子的時候,他改用何等表情去面對。都說虎老不咬人,不是不願咬,是真的咬不動了。
有蘇最爲至高無上的人,一個人不讓任何人跟隨,更像一個老人家,佝僂着背緩步而行,每走一步出現在眼前的都是過往的回憶。有他父皇,有他的摯友官鵬,有他的對手林拓,北王,還有他的兒子,最後出現的卻是兩個人,林洎與官淳歌。這兩個人是他最引以爲傲的弟子,當時林洎用死換得了官淳歌的生,官淳歌活下來了,果然沒有白白地活着。他此生最爲丟人的便是頒下罪己詔,爲林氏平反,則一切官淳歌做到了,或許此事還有迴轉的餘地,或許官淳歌還能力挽狂瀾呢。
不知不覺見,蘇見豫竟到了天牢,天牢中的官淳歌並不像蘇見豫想象的狼狽。
官淳歌從容地擡起頭,用蘇見豫從未見過的眼光打量着這位失意的年老的皇帝,蘇見豫只聽見,淳歌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淳歌。”蘇見豫在淳歌的凝視下,避開了目光的交匯,“你可想出去。”
淳歌帶着一絲戲謔的眼光,探究着蘇見豫,可蘇見豫沒有看到,“朕能讓你離開此處重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只要,只要你幫朕除了那個逆子。”
“哈哈哈”淳歌猛地大笑,笑得無比暢快,笑得牢中所有人都回頭觀望,“皇上”
“師父,你真的是老了。”淳歌不再盤腿而坐,而是隔着欄杆冷冷地打量着蘇見豫,“這樣借刀殺人的手段,你都不覺得熟悉嗎,這究竟是誰慣用的手段啊。”
“先是示弱,然後把自己卑微到塵埃裡,最後抓住時機,奮起不留情的抹殺。”淳歌咬牙切齒一字一句說道,“師父,徒兒學得可好。”
蘇見豫的思緒瞬間清晰,他竟是敗在自己的手筆之下,真真是可笑之極。
“爲什麼我要擔下這虛妄之災啊,我在爲太子殿下找一個一擊即中的時機,一個你親自忽略的時機。”三年來淳歌沒有一天不是憋着一口氣,今日終於連呼吸都順暢了。
“你怎麼敢,怎麼敢算計朕,你以爲蘇佑君會就你,他若是知道,一定會殺了你,殺了你。”蘇見豫的手靠近淳歌,恨不得就這樣親手掐死淳歌。
“蘇佑君。”淳歌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你的好兒子十多年前,就給你布好局了,你以爲,爲什麼定山王,三皇子會與你這般離心。”
蘇見豫本就是機關算計的高手,不等淳歌說完,便看穿了那般伎倆,“逆子,逆子”
早在十多年前,蘇佑君勸服蘇佑啓迎娶高卿士的女兒的時候,這個父子離心的局就已經開始了,到後來不過是蘇佑君在不斷地推動,最終才形成這樣的局面,蘇佑啓不問國事,阿奴無心朝政,有蘇能繼承皇位的皇子只剩下蘇佑君。這一步,既是後手,又是絕招,進可攻退可守。
“其實,等我死了,太子殿下再出手,勝券更大,以太子殿下的心性自然是等得的。”淳歌負手立在一側,“可我死了,怎麼看到這一處精彩的好戲呢,師父。”
“於是,我給殿下指了一條明路。”所謂的逼宮遲早要發生,淳歌不過是推了一把,讓這一切更加血淋淋罷了。
“朕殺了你。”蘇見豫顫着一隻手,伸進牢中,可卻是觸不到淳歌的分毫。
淳歌故意往前一步,言笑晏晏,“他現在倚仗的有四五成是我的人馬,你動不了我分毫。”
蘇見豫狠狠地剮了淳歌一眼,“朕養你,育你多年,你便是這般回報的。”
“回報,哼哼。”淳歌冷哼着,“我欠了你什麼,欠到我失去了一切都還不起。”
淳歌轉身,已然不想再見蘇見豫一眼,“早知你我師徒最終會是這樣的因果,當初不便不該道京城來。”
“你和你父親終歸不一樣。”蘇見豫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淒涼,也不指望淳歌了,不過是退位罷了,他退,他讓。
“他至死都不願恨你,視你爲摯友。”淳歌嘆道,“可我不是他,我會怨,我會恨,我與他是不同的。”
蘇見豫落寞的背影漸漸離開了天牢,梟雄陌路大抵就是這樣吧。蘇見豫此番來找淳歌並沒有將北王一家隔開,北王他們總算是知曉了事情的始末,也驚歎淳歌這個瘋子的作爲。
“官淳歌。”蘇佑信隔着一條道叫道:“你滅我王府,爲的就是讓蘇佑君毫無後顧之憂的逼宮嗎?”
“那我北王府入主有蘇,不是更能讓你解恨嗎?”蘇佑信不明白,明明有一條更簡單的路,這個天下第一的聰明人爲什麼不走呢。
淳歌眼眸微眯,“你以爲,算計過我的人,有多少能活着。”
“你們當年決定與皇上聯手之時,便應當知道今日空有壯志卻一輩子身陷囹圄,這將會是果,你們沒有人能逃得了。”淳歌突如其來的怨毒,實在是令北王他們驚訝。
北王透過牢中陰暗的光線,真正開始打量這個天之驕子,一步一算計,爲的竟是報復,這一筆仇恨他們的因果都已經註定,那他呢他的苦果又是什麼,這一刻北王對此十分好奇。
“咚咚”上朝的鐘聲響起,天色微亮。
蘇見豫最後一次穿起自己這一身許久不曾上身的龍袍,近年來他喜着道袍,本以爲脫去龍袍會簡單些,可不想,當真正脫下的那一刻,是那樣的不捨。修道多年求得不正是永生永世握住皇權嗎,最後卻擺在自己的兒子手中,他是真的不甘心。爲了這條路,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什麼都沒有了。
“皇上,該上朝了。”蘇見豫身旁的太監也換了一輪,他知道一切都是他的兒子安排的,真真是他一手培植的人,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金殿依舊,可蘇見豫再見確是感觸非凡,他手中拿的是傳位的玉璽,底下的大臣早已不是他熟悉的那批人。陸家,林家,藩王,他算計了一輩子,爲了這個位置他卻成了天下的笑話。
“朕登基數年,有感乏力,今日。”蘇見豫看着他的太子,精神抖擻氣宇軒昂,或許他沒輸,這皇位終究還是在他們蘇家的手裡,林拓,林洎,官淳歌,都沒能動搖他蘇家,他還不算輸。
“朕今日傳位太子蘇佑君。”蘇見豫將手中的預習遞了出去,看着蘇佑君恭恭敬敬地接過,“今後你要兢兢業業莫要辜負朕的厚望。”
“兒臣,自當領命。”蘇佑君緊緊握着玉璽,握着那代表至尊的東西,最後一次向人磕頭,從此時此刻起他將士世間最尊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