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中,錦衣衛指揮使沈判與一個美麗的女子像情侶一般地走來。三言兩語,那獄官便殷勤地帶領兩人進入牢獄探人。徐荷書回望了沈判一眼,那意思他也懂得。
“好,我在這裡坐着等你,你去吧。”
走在陰森的大牢裡,徐荷書不禁想起了在黃河畔的鄰縣時,她去牢獄探望謝未的情景。那種感覺絕不同於現在。那時大約就是有些急切。而現在,她緊張,她害怕。
而當獄卒指示說“就是這裡了”的時候,她還不相信自己已經看到了謝未。
藉着昏慘慘的燈光,可以隱約看見裡面有個人躺在草蓆上,蓬頭垢面衣衫污爛,彷彿已經半死不活。徐荷書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細再看,終於看到那張臉龐是他沒錯。
可是,爲什麼他腿上流着一道道的血,胸膛上傷痕累累沾滿了鮮血,連脖子上都是血道……徐荷書一時之間好像幻聽了,她好像聽到他沉重而緩慢的呼吸近在耳邊,一下一下,清清楚楚。
他受刑了。
他們對他用了大刑。
“謝……謝未……”徐荷書像是怕驚擾了他的呼吸一般輕輕地叫。
謝未沒有反應。
“謝未……”
仍然沒有反應。他聽不到了嗎?
“謝未!”徐荷書哭着用力叫了一聲,“我來看你了!”
終於,裡面的血人動彈了一下,艱難地擡起了頭。他失神而茫然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亮:是她?
是她!
徐荷書忙止住哭泣,手忙腳亂地打開包袱卷,語無倫次:“謝未,你靠近來,我,我帶了很多藥,我給你洗傷口,上藥,包紮好,就不痛了!慢慢地靠過來,我夠得着你可以了……”
謝未努力地讓自己坐起來,虛弱地笑道:“真沒想到是你……”
“是我。你過來可以嗎,讓我看看……”她向他伸着手。
謝未依牆坐着,一手翻開地上的草蓆,拿出一片東西來。是王素給徐珏的那封信。
“你先不要看我。我走過去,樣子會比較難看……”
“好!“徐荷書忙背過身去。
謝未一手扣着牆壁,努力站起來,讓佈滿傷口的兩腿艱難地支撐起身子,然後一步步顫抖着向窄小的牢門處走去。
“好了……”
徐荷書回過頭來,見謝未已坐在了鐵柵門下,與自己僅是咫尺之遠。
謝未把那封信遞給了她:“請轉交令尊。”
“嗯。”徐荷書收了塞進腰間。然後低下頭去,默不作聲地撕着紗布,接着打開藥瓶,將藥水倒在紗布上。伸出一隻手,揭開他腿上血污的囚衣布片,多到簡直分辨不清的大小傷口流着血,有的還流着膿,刺激了並不怕見血和傷的徐荷書。她顫着手,用紗布小心地擦拭傷口和血污。
謝未很痛,卻痛得很好忍。“謝謝你。”
因爲緊張,手就忽輕忽重,手一重,她立即就感到他在發抖。她忍着不哭,道:“你要是疼就喊出來,沒事的。”
謝未卻道:“你不用難過,也不用擔心,明天就公審了。我本無罪,一定會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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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們還對你用刑……”話聲帶着哭音。
“這,是沒辦法的事,除非我逃出去……那夥人想逼我‘認罪’,他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在剛纔又對我用刑……我要等到明天,咱們一併算賬……”
“啊,你的左臂……斷了?”
“沒事,沒事,暫時斷了而已。”謝未溫和地笑着,“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把紗布和藥放進來吧,我自
己來也可以的。
“只用一隻手,怎麼可以……”徐荷書給他腿上重傷處上好了藥,纏上了紗布,然後又去揭他的上衣。胸至腹,一整片皮膚沒有一點完好的地方。
徐荷書不敢想這是怎麼造成的。
“他們還算客氣了,因爲顧忌明天要公審,沒有對我用那種酷刑……”
“明天過後,如果你被釋放出來,那自然是再好不過,如果你被判刑——”徐荷書壓低了聲音,“我會救你,儘快救你。所以,你要堅持住。”
謝未看着她,果決地道:“如果我被判刑,我就不再做捕快,我要殺出去,做一名‘逃犯’。”
徐荷書握住了他手:“那麼,我與你一起……不是,我是說,我助你逃走。明晚我會再來,咱們再做打算。”
她的手端秀而柔白,他的傷難看而駭人。這隻手正在給他塗藥治傷。他忽然起了一種思念的感覺。這思念,不合時宜而又不合道理。
徐荷書忽然道:“回來之前,我是在本縣的,與王素大人談過,我建議他置身事外……我還去你家了,桃桃非常惦記你,要你好好的。”
謝未總是需要提醒自己才記得自己已經娶了苑桃,他嘆了口氣:“桃桃……但願不要因爲我的牽累,東廠派人去爲難她。”
“有王素他們呢,放心。她就只盼着你能早日回家。”
謝未忘情地握住了她的手,注視着她的眼睛,想要看清那最深處究竟是怎樣一種情緒:“徐荷書,你不恨我嗎?”
徐荷書側着頭,面帶天真的笑:“我不知道恨不恨你,只是心裡會很難受。大概,就跟你身上這些傷一樣難受吧。”
“我身上的傷,早晚會好。而你……”
“你啊,你以爲我是什麼樣的人,等你傷好的時候,我心裡也就已經不難受了……”未說完,發覺自己這話是雙關了。
“你是要做父親的人了,不可以再……三心二意的了……”說着說着,心裡就難受起來,又豈止是難受!
謝未卻有些詫異:“做父親?”
“桃桃告訴我,她有了身孕。”
“這……這怎麼可能!”
“我說的是實話。”
“我知道。但是……”謝未欲言又止,他明知自己與桃桃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洞房更休談什麼身孕,卻忽然明白了桃桃這麼說的用意,說到底她是對徐荷書不放心、有敵意。
當然,罪過全在於他。他這麼認爲。
“小姐,話說完了沒有,時間可到了!”獄卒忽然走來,催徐荷書走。
徐荷書心裡猛地一急,抓住了謝未的手,彷彿還有千言萬語卻什麼也說不出。
“走吧。”他輕輕地說着,抽出自己的手。
徐荷書實在萬般不想挪開一步,直覺得這樣一別,就再也見不到了。
那獄卒又道:“快點吧,小姐,沈指揮都等好久了!”
謝未也無暇管突然冒出來的“沈指揮”這個詞,只是向她珍惜而不捨地望着。
徐荷書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冷然道:“謝未,你若死了,我會永遠恨你。”
謝未也毅然應她:“我絕不死。”
徐荷書便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幸虧反應靈敏,纔沒有撞進沈判的懷裡。
沈判臉上帶着驚訝,他還從沒見過她這樣張皇無措。“信拿到了?可以走了?”
徐荷書點點頭。
兩人剛出了北鎮撫司,沈判的隨從就道:“指揮使大人,江公公派人來請您赴宴,說有要事相商。”
徐荷書立即警惕,這江太監的“要事”必與明天的公審有關。
沈判卻不冷不淡地道:“你去回覆,說我身體不適,有事明天再說。”
“是!”
徐荷書不禁心想,像沈判這樣強壯的體格,說身體不適,誰相信呢!但她也知道,沈判不需要讓江太監相信,這只是不去赴約的一個場面上的理由,彼此面子好看,實際是心知肚明各有分寸。
沈判不赴約的原因除了不想被江太監拉下這樁案子的渾水中,還有他此時還捨不得和徐荷書分開。天從人願,夜空中起了隆隆的雷聲。
天黢黑,欲落雨。
“荷書,去我府上坐一會如何?”
徐荷書暗叫不妙,人情果然不是好欠的。但她還是說:“要下雨了,天也這麼黑了,我得回家。”
沈判笑道:“你家離得遠,說不定半路上淋雨呢。不如先去我家,不多時就派轎子送你回去。”說着,手就牢牢地鎖住了她的手腕。
徐荷書一時又驚又怕:“放開,我自己會走!”
沈判便鬆開了手。徐荷書義正詞嚴地道:“沈大人,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天氣,你覺得強邀一個女子去貴府上,是正人君子的所爲嗎,是你這樣身份人的所爲嗎?就算你剛纔幫過我,也不能……反正,市恩是不對的……”
“我可沒有市恩,我只是順水推舟。”沈判的心彷彿被夜色中的美色撩撥,態度變得輕狂。“今天,你的嘴怎麼這樣紅?眉色爲何這樣翠?我以前見你時,你可從未施過脂粉,今天是怎麼了?難道說你沒有一點引誘我的意思?”
徐荷書漲紅了臉,不知如何作答。
在見沈判之前,她的確是在房中給自己淡妝。她也許是存了心思要打動他,不但爲這次可以順利來看謝未,也爲以後很可能會求到他幫忙。
她感到羞恥,也深深地感到了做賊心虛是怎麼一回事。
沈判道:“我喜歡你這樣。今天的你,比那一回用‘六出梅’‘流雲’劍法對付我還要驚豔。”
“我回家了,再見。”
沈判又去拉她。徐荷書反身擰手,上跨一步,順帶將他一推。沒有推到。不是她力道不對或者力弱,而是沈判太過強壯魁梧。
他卻沒有在肢體上糾纏她,接着原先的話說:“只是探望過那個犯人後,你的臉色就變了,滿是憂悒,還有淚痕,雖然也美,卻令我很不舒服。”
“你真是……太囉唣了!”她不管他,繼續走。
“難道說,你心裡裝着那個犯人?”
徐荷書停了下來,想到自己有可能在無意中給謝未帶來額外的災禍,便走回沈判面前,微微笑着,平靜地說:“他有妻子了,他妻子還懷了孩子,兩人恩愛得很。我這麼說,你滿意嗎?”
“哈哈……”沈判笑了起來,“不早說!”
徐荷書瞪了他一眼。
“哎呀……小可憐兒,落單的滋味不好受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以,對我好一點兒。”話雖輕佻,樣子卻是真格的。
徐荷書笑笑,道:“沈大人,我今天剛剛趕回家,都沒有來得及休息,真的已經很累很累了。我現在,可以回去了嗎?”
沈判終於恢復到錦衣衛指揮使的風度:“是我不周到了!荷書,請回吧,好生歇息。咱們改日再見。”
這時候,咔嚓一聲雷劈的巨響,緊跟着是一道道閃電。夜色詭異得像有話要說。
徐荷書緊趕慢趕,在燈火朦朧的街道還是淋了雨。天,畢竟轉涼了,雨水打在身上是冷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