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謝未輕輕地擡起她的臉,果然已是淚珠瑩然。她卻忽然破涕爲笑,捶了他一下:“你就是個壞人!既然你這麼欣賞他,等他醒來我會替你轉達的,你嫁給他吧!”
“唉,小姑娘胡說八道的……”
“誰讓你先說那些話的!”徐荷書不輕不重地掐着他的脖子。
謝未卻爲她掛着淚珠的笑臉而癡迷,手指在她臉上拂撫不去,拂去了淚水,卻撫來了微紅。這樣安靜了片刻。
頭頂是藍色蒼穹,腳下是冰雪碧水,山澗這樣靜謐幽暗,沒有陽光,卻又像有淡淡的天的藍光、雪的白芒、水的碧色發散開來,將崖上的兩人籠罩成一團柔情。初冬的風在這山澗裡尤其冷冽,淚水很快乾了,臉卻有點澀有點疼。
“別哭了,不然會更冷的。”他在她耳畔呵出了熱氣。
她果然是更冷,在他懷裡微微發抖,略微擡起了臉,淚洗的眼睛沉靜而純淨,像是夜雲遮蔽下的月亮忽然露了出來,投映在蒼碧的井水裡。“我對你笑好不好?”她乖巧地說着,送上來一個有點嬌有點羞的笑容。
謝未不覺也笑了。這堅毅面龐上的明媚笑容,讓她忍不住伸出手來,摸上他的嘴角:“你笑起來是這樣好看……嘴,是這樣彎的……”
“你怎麼抖得這樣厲害?”謝未抓着她的手,“是冷還是身上的傷很痛?”
“我……冷。”徐荷書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一雙鞋子,從昨天開始在雪地裡走來走去,已經溼透了。腳已經凍得沒了知覺。
謝未連忙將她抱起來,放她坐在一塊石頭上,給她脫掉鞋子。不但鞋溼透了,連襪子也是溼的。一雙秀麗白皙的腳凍得有點腫了。“唉……”謝未嘆了口氣,緊接着兩手握住了她的腳。
——這一下,是溫暖握住了冷涼,粗糙握住了細柔,強壯握住了孱弱,那樣令人敏感。“啊……”徐荷書驚叫了一聲,隨即咬住了嘴脣靦腆地低了下頭。
“這樣涼,怎會不冷……”他抓起袍擺擦乾她的腳,然後解開自己的衣襟,將她的腳放進懷裡緊緊裹住,貼住。他的姿勢是單膝跪在地上,看起來那樣虔誠卑微,令徐荷書既感動又不忍:“不用這樣的,你站起來呀……”
“別動。”他握着她的腳踝,擡起頭來看她:“覺得好點了嗎?”
“暖和多了。”她怯怯地看着他,“你不冷嗎?”
謝未笑了:“這點冷,對我來說還不算什麼。幾年前,我在四川的雪山裡頭捱過十幾天呢。”
“啊,也是抓捕犯人嗎?”
謝未有點尷尬:“是,但我是被那廝騙了,在雪山裡迷了路……”
徐荷書不禁想笑,手搭在他肩膀上:“好可憐的你……後來你是怎麼走出來的?”
“老實說,憑我自己,很可能就死在狼羣的爪下了。是當地的一個採藥姑娘幫助了我,贈我食物,給我引路……她真是一個極富智慧和意志的奇人,隻身去雪山頂上採藥草,也不迷路,也不怕狼。”
徐荷書卻道:“那姑娘一定也很美。”
“美若天仙。我至今都記得她的樣子,當然,也非常感激她。”
徐荷書幽幽地道:“她也一定還記得你……”
“也許吧。”謝未似是惋惜一樣地說着,又隔着衣服摩挲她
的腳。
“謝未,我心裡忽然不高興。”徐荷書很坦誠地說出此刻的感受。
“爲什麼?”
“我爲什麼那麼晚才認識你!”她拍打着他的肩膀,“討厭,你都已經認識了那麼多人!”
謝未笑道:“傻孩子……我那時還太年輕,性情衝動而且迂腐,常常辦錯事,每個月都會受縣令大人的訓斥,我娘也隔三岔我打我。這樣一個人,你覺得會很受女孩子青睞嗎?縱使我自作多情了一下,人家會對我有意嗎?”
徐荷書忽然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無恥:他自有妻子,她對他的往事算是吃哪門子醋?於是,她倍覺赧顏地掩飾着情緒,只說:“你娘還打你?”
“是啊……”提起這個話題,謝未是有很多話的,“我從記事起,就已經挨她的打了。幾乎天天一頓小打,月月一頓猛揍,四月你在我們縣的時候,我在家也挨着打呢。”
徐荷書撲哧一聲笑了:“你娘真是非同一般的母親,這麼大的兒子她也還打。我和弟弟從小到大,父母都沒動過我們一個指頭,就只最初讀書的時候,先生用戒尺打過鬆詩的手心。但父母對孩子無論是打還是不打,心裡都一樣是疼愛。”
“你說的對。我娘對我是捨得打也捨得疼,打我狠起來的時候,真是毫不留情,疼我狠起來的時候,我簡直都承受不了,要哭。現在我多想讓她再打我一回,但今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了……小時候有幾天,我還對她有過怨恨……”說着說着,聲音有點哽咽了。
徐荷書俯下身來,將他摟在懷裡,極盡溫柔地熨帖他,輕輕輕輕地說:“別難過了……別想過去的傷心事了……”
他將臉埋在她胸間,悲傷襲來的心似是得到了慰藉,卻也忽然有點興奮。
“真軟。”
徐荷書輕拍着他:“這件棉襖是很軟的,但是已讓我撕破了,好難看……”
“我是說,你真軟。”他微微笑着,像是故意要言語冒犯她。
徐荷書卻想起了昨晚在房間裡,她全身都貼在他身上由他的手肆虐。臉刷的一下紅了。原來是昨晚的事,卻爲什麼時間像過去了很久?那是衝動吧,如果不是,爲什麼現在想起來覺得羞愧到無地自容……
她訥訥地道:“你妻子也是這樣的……以後,可以讓她這樣抱你……”
“我沒有妻子了。”謝未微笑地看着她驚疑不定的眼睛,“她不要我了,我已是自由的。”
“啊……怎麼回事,你不是把那封休書撕毀了嗎?”
“休書縱然撕毀,但畢竟存在過,有效過——關鍵的是,有人得到了她的心。”
“怎麼可能……”徐荷書愣了,“誰?趙小會?”看到謝未點頭,她簡直要跳起來,“怎麼可能!桃桃她那麼愛你,昨晚還跟我說孩子、婆婆之類的話……”
謝未抓住了她的手。
徐荷書反倒難過起來:“都怪我……我知道她心裡一定還是傷心的,一定還是委屈的……都怪我,我不該糾纏你……”她忽然想起了之前淑蓉罵她的話——難道我真的是勾引別人丈夫的人嗎?
謝未幾乎是跪在了她面前,雙手扶着她的腰:“我也知道桃桃現在是委屈的傷心的,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你若自責,那麼我是不是應該去死?我並不想不負責任
,可我仍是推卸了責任。”
徐荷書淚眼望他:“你也是個壞人了麼?”
他笑了一下:“小會是如此說的:離開了我,桃桃照樣能活,而且慢慢還會活得更好。你說,他這話對嗎?”
對嗎?對嗎?徐荷書輾轉往復地想了一想,卻終究無法確定自己的判斷,便沉默地淡淡一笑。不管對不對,她在心底都是喜歡這個結果的。
“桃桃已經離開涼山了嗎?”
“和小會一起離開了。”
“就當這次出來找你沒有找到?”
“她說:天長日久,可以當我確實已經死了。”
徐荷書低下頭,沉思了一會。
腳,已經是溫熱的了。她輕輕地動着:“好了。你該不會要一直這樣吧……”
謝未便脫下自己的外袍,疊成幾疊,包住她的雙腳,然後放在地上。
“不管了!想太多好累!”她忽然用力地跺了一下腳,下決心似的狠狠碾搓,“在這樣險峻危地,生死飢飽還不一定呢。”
謝未低頭看着自己的袍子被她踩在腳下蹂躪。
“怎麼了?”
“……沒什麼,我想我可以扯一些柴來生火。”
原來他身上帶有火摺子。這段斷崖,上下左右都有乾枯的草木,足夠燒的了。謝未用刀背拍落上面的雪,砍了幾段樹枝,拔了一大把乾草。“小心哪……”徐荷書坐在原處笑嘻嘻地看着他,覺得這裡忽然像家——也許,有溫暖的地方就可以爲家吧。譬如弱小的孩子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裡,冬天的乞丐在大善人溫暖的門廳裡,艱難的愛侶在彼此溫暖的臂膀裡……
而柴堆終於燃起了溫暖的火,就在徐荷書面前,暖熱的氣息頓時讓她的臉熱烘烘的,舒服得想要睡覺。謝未將她溼漉漉的鞋襪放在支起的樹枝上,烤着火。然後,他拿起兩根燃着的柴與一把乾柴,走到沈判身旁放了下來。一會兒,徐荷書便看到那邊火燒得旺旺的。謝未將沈判扶起坐着,在他背上揉擦、拍擊了幾下,幫助他氣血運通,不至於凍僵。
徐荷書看着這一幕,一邊覺得自己不及謝未好心,一邊還不免嫌棄地想着:沈判呵,你一定要晚些醒來,不要打擾我們……忽然,又有種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誰落誰手,誰主誰命?沈判,平日裡那樣神采飛揚,我行無忌,現在卻躺在冰冷的山澗里人事不省。十七歲在一個宴會上初識他的時候,她是第一次見到一個這樣器宇不凡的男人,年輕,英偉,好像所有的事他都瞭解都能掌握,沒有任何疑慮和阻礙。
她崇拜。
而沈判看待這個跟在父親身後的小女孩,是滿眼放出光彩,遇上她的眼神,他的情緒便更加興奮,與徐珏那幫大臣談得更加熱烈。
可徐荷書很快知道原來他是錦衣衛指揮使,也早已有了妻子。於是,她在心裡還未肯定就已否定。
然而接下來好幾次他都“碰上”了她。她表現得很大方:論武,好啊。她也喜歡他武功好,雖然劍法上不及她。
……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點幼稚,有點可笑。徐荷書在回想中紅了臉,因爲自己曾對沈判動情——也許沈判知道這一點?正因想到他很可能知道這一點,她纔在他面前常常倍感窘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