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隻木偶一樣,被仔仔細細妝扮好,套上華麗的鳳冠霞帔,蒙上紅過鮮血的蓋頭,被喜娘引出房門,小心翼翼走了一段路,在喧嚷的人聲、鼓樂和鞭炮聲中,徐荷書按部就班地上了迎親的彩轎。
這一天下着雪。
路早被家人清理乾淨,天空卻仍然飄灑着大片雪花。她的繡鞋上仍然沾上了一點落雪。坐在轎子裡,好像進入了一個安靜的只屬於自己的角落。
好像沒有什麼喜怒哀樂的感觸,只是在蓋頭底下靜靜回想起了曾經見過的這般場景。黃河之畔,大雨中方愛在一頂轎子裡彈着琴,琴音美妙,人的心卻是憂戚的,那也是出嫁;在那小鎮上,嶽閒閒的婚禮大概是女孩子最普通也最合禮儀的形式,卻突然遭遇禰青飛馬劫親,成就了他們後來的兩廂情願。那時候,她是看風景的人,現在也許會有另個女孩子在看她的風景吧!
天很冷,她穿得雖然算得是厚,腳卻漸漸冷得有點麻了。她低下身子,用兩手捏着腳,鳳冠上那方紅緞滑落下來掉在轎底,掠過一縷清香。一切衣物都是薰過香的。這頂簇新的彩轎似乎也有某種香氣,有點怪,她不喜歡。
悄悄掀起轎窗,只看到紛紛揚揚的雪掩映着許多人模糊不清的面孔。他們似乎都伸長了脖子長張大了眼睛在望。望什麼呢……關於這個迎親隊伍,她可是什麼都沒看到。
忽然感到腳下有東西,她以爲是風吹得蓋頭翻動,扭頭一看,那蓋頭底下竟躥出一條蛇來!
徐荷書遇見蛇從沒有不驚懼的時候,她慌忙起身,還未來得及怎麼樣,忽然發覺轎頂上粘着一團蛇,正搖晃着腦袋。還有什麼理由保持鎮靜?
一聲長長的尖叫震驚了彩轎附近的所有人。緊接着,徐荷書從轎簾裡驚慌失措地跳出來,叫道:“有蛇!有蛇!”
“啊?怎麼了!”
“怎麼回事……”
這下熱鬧比吹吹打打、駿馬箱籠好看多了。許多人把目光投向了穿着紅嫁衣沒有頂蓋頭的新娘子。喜娘嚇得趕緊將她攔在身前,拿自己的一方手帕遮住了她的臉。沈判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拍馬趕來,兩名護衛早已用刀劍將轎子裡的幾條蛇斬斷,再仔細檢查一番,發現外面貼着轎底還有蛇。徐荷書心裡疑惑,大着膽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幾截蛇屍,沒錯,她見過這種蛇。
正是涼山烏雲寨的女匪首淑蓉曾指揮過的那種。難道淑蓉人現在在京城了嗎?她是來報復還是……
她想的沒錯,那天淑蓉將她推下山崖,害得她和沈判都跌落澗中。其實淑蓉也料到他們未必會死,只是心中一股怨怒讓她要做出狠絕的事來,至於後果,她並沒有認真考慮。淑蓉是與鄭不窮一起來到京城投靠舊友以待東山再起的,自然也聽說了錦衣衛指揮使與內閣大學士聯姻的消息。今天,她只是要搞破壞,很容易的事情,很開心的事情,何樂而不爲?
喜娘忙向沈判稟告:“新娘子沒事。”
“嗯。”沈判在馬上掃視了一下四周的人羣和房屋,企圖發現他的前妻淑蓉。他沒有找到。
“大人,轎子已經清理好了!”
沈判點點頭,吩咐喜娘:“扶她上轎。”
徐荷書畏怯,腳下不動。
“新娘子……沒事了,上
轎吧!別誤了吉時。”
徐荷書道:“轎子裡有股怪香,一定是這香氣引來的蛇。”她相信過一會還會有蛇出現。
沈判看着徐荷書鑲嵌在鳳冠裡的容顏,襯着大紅的嫁衣與飄揚的白雪,如玉一般柔靜白潔。
“啊呀!蛇!”
“好多蛇!”
前方又慌亂起來。蛇在冬天是要在洞穴中冬眠的,卻爲何在雪地裡成羣結隊地昂昂躥行?
沈判笑了一下。女人心小如針,看來淑蓉是存心要攪他的好事。“把這些毒蛇統統砍死,免得危害百姓!”他跳下馬來,上前高聲吩咐了護衛們這一句,然後命令轎伕僕役,“你們隨後繼續趕路就是!”
然後,他走到徐荷書身旁,將她抱起來放在披紅掛綵的高頭大馬上,自己隨着翻身上馬,笑道:“我改用駿馬接新娘子!”
喜娘和衆丫鬟呆呆愣愣,說不出一句話來。這,這不合規矩啊!
徐荷書倒是無所謂,不反抗也不說話,反正是要到沈判家去,怎麼去還不一樣嗎?
送親的人還有徐鬆詩。這個文弱的年輕人看到姐姐在突然發生的小變故面前情緒正常,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難過。而徐荷書在沈判的馬上遠去,最後回頭望了一眼他,她的弟弟。
從此就分隔成兩家了……
飛雪得意馬蹄疾。老實說,比起規規矩矩地引領迎親隊伍,讓新娘子坐在彩轎裡,沈判倒是更喜歡現在這種狀況。
馨香在鼻端,美人在懷中,終於到手,他如何不歡喜?他一路不時發出低沉而快意的笑聲,還跟徐荷書說話。
徐荷書一句也不搭理。
噠噠噠……駿馬載着新人,馳騁在飄雪的街道上,使得道旁的行人與酒樓裡的客人以爲今年的婚俗變換了。而沈判並不直接回他的府邸,他有意要繞彎路,炫耀他的幸福,宣泄他的得意——反正迎親隊伍比他們遲!
“荷書,你開心嗎?”
風雪撲面而來,打在臉上有些痛,徐荷書閉上了眼睛。
沈判彷彿不需要她回答,又說:“我開心極了!而且我知道,這瑞雪是爲我們而降!就算是有誰告訴我明天我就會死,我也毫不在意,只要過了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哈哈……”
縱然這只是甜言蜜語,徐荷書心中仍是砰然:沈判,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得太美,何苦……
他們一路馳騁,也一路受人矚目。徐荷書不敢接受這種目光。小街人跡稀少,非常安靜,她忽然聽到路上有人哇的一聲嘔吐。她睜開了眼睛,轉臉看過去。一個身穿深藍長袍的男子手裡攥着酒壺,腳步踉踉蹌蹌,撲通一聲跌倒在了雪地裡。
是謝未。
徐荷書極力回頭,望着他的身影越來越小,終於還是沒有爬起來。鼻子酸得幾乎痛了,她伸出手捂住了臉,可惜沒有一隻手能伸進心裡,那裡已經痛得要裂了碎了……
謝未又何嘗沒有看到徐荷書。他跌倒在雪地裡仍然回頭,望着,望着,一片雪花飄過來矇住了眼睛。他仰面躺在雪地裡,把酒澆在了臉上。
要躲,還是沒有躲過,還是遇見了。
三天前,徐珏跟他說:孩子呀,爲我一家的性命前途着想,請放下私心不要
阻止荷書嫁給沈判吧……否則,不要說是我,便是荷書也難逃厄運……我們一家人需要沈判。
雪途的盡頭就是沈判的府邸。三年前,徐荷書曾經隨父親來過一次,她已經完全認不出這裡了。迎親隊伍也已經趕到。於是,吉時已到——
徐荷書又蒙上了蓋頭,在人的牽引指揮下進門、下跪、行禮,她知道這就是拜天地了。也沒什麼啊,照着他們說的做就是了。
然後,她被帶進了一個房間。她知道這就是所謂的洞房了。
向父親承諾過,就要儘可能地聽話,不鬧亂子。她便安安分分坐在牀沿,儘管她其實是想躺下去。她也知道接下來是沈判挑起她的蓋頭,然後喝合歡酒……諸多繁瑣程序,卻很意外地沒有發生。沈判猜測徐荷書不喜歡這些俗套,便免去了。甚至喜娘也很快被屏退了。沈判很輕柔地扯下她的紅蓋頭,然後笑着去卸她的鳳冠:“很沉吧?”
徐荷書擋回他的手,自己來。鳳冠固然奢華漂亮,戴在頭上卻重得脖子扭轉艱難。
合巹是必須的。沈判端起兩隻盛着合歡酒的酒杯,遞給她一隻。徐荷書淡淡地道:“我不喝酒,你替我喝了吧。”
沈判一點也不勉強,笑道:“好,夫人的吩咐,郎君自當聽從。”徐荷書聽了這話,忽然心中生起一絲後悔的感覺。她,是真的成爲他的妻子了。
“你一定累了,可以先睡一會兒,等外面宴席一結束,我就回來。”沈判體貼極了,“有什麼需要,只管叫人。門外有丫鬟婆子守着。”
徐荷書點點頭。
“那我先去了。”沈判剛要打開房門出去,徐荷書忽然喊住了他。他很是驚喜地快步回來:“還有什麼事?”
徐荷書咬了一下嘴脣:“我的吩咐,你果真都聽從嗎?”
沈判笑道:“當然!只要我能做到!”
“你說話算數?”
“當然算數!”
“好,你去吧。”
沈判咳了一聲,笑道:“那我可真走了啊,不要想我喲。”
徐荷書有點哭笑不得,如此自作多情地跟她開玩笑,也不管她是否買他的賬!
房間安靜了。她心裡卻亂了起來,真正的慌亂、大亂起來。現在她必須認真思考一些事情該怎麼應付。比如今晚。今晚該怎麼度過?她應該有怎樣的態度和辦法?
房外果然守着七八個女僕,她打開門縫看了看,沒有小洛小滿的身影。這兩個陪嫁丫鬟大概是被人帶去安置住宿了吧。
兩頓飯沒有吃了,徐荷書早已經覺得餓了,她必須吃點東西補充體力。於是叫了一名丫鬟進來,說:“我餓了,你去給我拿點吃的來吧。”
丫鬟細聲細氣地答應了,臨走還擡頭偷偷看了她一眼。
徐荷書便開始脫好像把人架起來一樣的嫁衣,聽得門外有竊竊私語聲:“新夫人好美呢……”“是呀是呀,要不然老爺能那麼……”
“唉,老爺終於娶新夫人了,雅夫人這回沒指望扶正了……”
刺耳的幾句話鑽入徐荷書耳中。她不禁冷笑,爲自己陷入他人的這種議論中感到悲哀、可笑。
她當然知道沈判有妾,但這跟她沒有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