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辯
這天午後,司馬昀覺得寢宮裡悶熱得難受,便到外面坐在碧泉池邊的亭子裡乘涼。兩個宮女拿了羽扇,站在旁邊給他扇風。扇了一會兒,司馬昀覺得人多在身邊更熱,就把她們打發走了。只留了小番兒一個,遠遠地站在後面。
司馬昀趴在欄杆上,拿了一個截餅,捏碎了扔到池裡餵魚,他一邊往水裡丟餅屑,一邊想着尚書省新近呈上來的幾本章奏。北方又在鬧旱災,很多地方今年都將顆粒無收了。孫盛和楊成本來在陳遠歸降之後消停了一陣子,現在天災又起,他們也又開始有所活動了……
一個截餅扔完,司馬昀又把手伸到後面,想再抓一個,可還沒等摸到漆案,卻有人把截餅遞到了他手裡。司馬昀轉過頭,是陳遠。
“嗯?你怎麼來了?不是準你在家半月,陪伴夫人和孩子嗎?”
陳遠抓住司馬昀擱在石臺上的腳踝,“這不是惦念皇上嘛。”
“別竟說些甜言蜜語哄朕了,有什麼事?快說。”
陳遠笑笑,手伸進司馬昀的裙襬裡在他的小腿上捏了捏,“餘凌和周慶回來了。”
司馬昀坐直了身體,“夏愈牙呢?”
“在我府裡。”
“你是怎麼……”
“我手下有個原來修過道的,叫袁緘。我讓他又扮成道士帶了幾個人去了湟縣。和教的人正在四處籌錢,想要擴大影響勢力。袁緘說自己是餘凌的朋友,跟夏愈牙說穎縣有位貴人對和教很感興趣,想要親自見見他,再考慮入教和出資的事。那夏愈牙大概是沒有反心,也就沒有防備,只帶了幾十名教徒便跟袁緘到了穎縣。昨夜袁緘給夏愈牙下了迷藥,連夜就把他帶到建康,送到我那兒了。”
“那不會被發現嗎?”
“袁緘讓留下的我的人對其餘的教徒說帶他單獨去見那位貴人了。”
司馬昀站起來,在亭子裡來回踱了幾步,然後說:“他見過你了嗎?”
“還沒有。我已經派人把他看起來了。要不要我晚上帶他來。”
“不。嗯……朕明天去將軍府。你把煥之也找去。”
“徐大人?怎麼還要找他去。”
“滿朝文武,數他最善辯。明天就說他是朕,讓他先跟那個夏愈牙談談。你與朕扮成內侍,在旁邊觀察一下,朕倒要看看,那個夏愈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扮內侍?!這……臣也太不像了吧?”
司馬昀臉一沉,“你的意思是說朕像了?”
陳遠一下子樂了,“當然不是,只是徐大人太矮,不像皇上。”
“氣勢像就行了,他又沒見過朕。”
“那好。”陳遠也站了起來,“我現在到徐大人府上一趟,讓他提早準備準備。”
司馬昀點點頭,“你去吧。”
陳遠退了幾步,轉身剛要走,司馬昀看着他寬闊的背影喊了一聲,“之遙!”
陳遠停下,轉身。
“你的身形太……明天還是扮侍衛吧。”
陳遠笑笑,走回來在司馬昀光潔的額上落了一吻,才又轉身走了。
第二天,將軍府。
司馬昀、陳遠和徐煥之換好衣服後,一起進了關着夏愈牙的房間。因爲事前已經交代好了,正跟夏愈牙對坐着的袁緘站起來指着徐煥之說:“這就是我跟先生說的那位貴人。行了,你們慢慢談吧。”說完他就退了出去。
夏愈牙坐在案後,一動不動,看了徐煥之一眼說:“這就是閣下的待客之道?用這種卑劣的手段,把人弄進府,軟禁兩天再出面相見?”
陳遠搬了個獨榻,放到房間的另一側,徐煥之坐了,司馬昀和陳遠站到他兩邊。徐煥之說:“照顧不周,怠慢夏先生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夏愈牙看了眼內侍打扮的司馬昀,“大人是皇上派來的?”
“對了一半。”
夏愈牙拱了拱手,卻依舊坐着,“大人貴姓?”
“複姓司馬。”
“司馬?那是當朝皇親了?”
“單名昀字。”
聽到這句,那夏愈牙面上強作鎮定,心裡還是吃了一驚。猶豫片刻,終於還是站起身又跪下行了稽首之禮。
徐煥之說:“你坐吧,朕要是想以天子身份見你,就宣你進宮了。”
司馬昀仔細觀察夏愈牙。他鬚髮花白,長眉長目長鼻長臉,倒有些道骨仙風的味道。
夏愈牙坐下,“不知皇上費此周折要見小人,是何用意?”
“朕近來對夏先生主張創建‘無君之世’的事很感興趣。只是還有些疑問,朕的身邊沒有人能夠答得出,所以特意請先生來親自解答一下。”
“哦?皇上有什麼不明白的?”
“朕聞聽先生不同意儒家所說:天生民而樹之君。認爲天地萬物乃陰陽二氣化生之結果,應各處其位,各附所安,本沒有尊卑貴賤之分。”
“正是如此。”
“若果如先生所言,那爲何草獸生來要爲豺狼所食?”
“皇上說的是強弱之差,非尊卑之分。豺狼食鹿馬,乃爲果腹。人分貴賤,卻並不若此。何爲?欲也。然欲壑難平,所以有君民之分,不過爲以強凌弱,始兵之利器,不過爲壓榨百姓。”
“‘始兵之利器,不過爲壓榨百姓’?那匪賊爲難,外寇相襲,又當如何?”
“愈牙以爲,皇室盤剝,臣子壓迫,故救禍而禍彌深。民乏衣食,自給已劇;況加賦斂,重以苦役。下不堪命。且凍且飢,冒法斯濫,欲令勿亂,其可得乎?國之割據,君皆如此,故應天下無邦,則可安矣。這正是愈牙創教之本意。”
“那依先生的意思,只要回到原始混沌之初,則可天下太平?”
“人人皆可穿井而飲,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繫,恢爾自得。萬物玄同,相忘於道,有何不可?”
“萬物玄同?卻未知先生高論豺狼虎豹能否認同,能否不犯人境?而沿江肥沃之野又該分與何人?先生又可願到西北貧瘠之地繁衍子孫?”
夏愈牙剛要再做回答,司馬昀突然說話了,“北方現在正鬧旱災。待夏末秋初,朝廷將欲撥錢糧賑濟。如按先生之意,朝廷官府只爲盤剝百姓血汗而存於世,又何必多此一舉?”
夏愈牙看了看司馬昀,並沒有在意他爲何不守君臣之禮,只略一沉吟,“於君,民乃國之根本,固本,方天下可安。朝廷此舉,不過爲安撫民心,爲己而已。況朝廷之錢糧,本就取之於民,百姓有難,自當全力相救。”
司馬昀的笑容掛到臉上,“天不能以無紛爭而絕水患,地亦不會以民安樂而斷旱災。那如果按先生所說,天下變成無國無邦之世,受難的百姓又當由何人救濟?”
“若真到那時,一切皆爲天意。”
“天意?先生不是說,君民之分,本無天意嗎?”
“君民之分當然不是天意,可天災乃自然循環之果。”
“人屬天地萬物,先生以爲可爲自然否?”
夏愈牙點頭。
司馬昀上前一步,“那先生怎麼就能說當今君民之道就不是自然循環之果呢?”
夏愈牙一愣,一時啞然。司馬昀回過頭對徐煥之說:“皇上,朝中還有要事,不如先起駕回宮吧?”
徐煥之站起來對夏愈牙說:“你的話,朕記下了。先生不如在此處稍作停留,待朕回宮仔細斟酌,再安排你的去處。”
夏愈牙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於是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坐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三個人走了。
出了關着夏愈牙的房間,陳遠帶司馬昀、徐煥之和小番兒進了書房。徐煥之問應該怎麼處置夏愈牙。司馬昀思忖良久,才說:“朕要給他在樊陽穹明山修一座‘和院’,只允許他在那兒宣講教義,不可四處雲遊,到其它地方論道宣教。”
陳遠不明白了,“皇上爲什麼不趁着現在和教教衆的人數還少,影響不大,把夏愈牙殺了,永絕後患呢?反而要給他修什麼和院?”
司馬昀笑笑,轉向徐煥之,“煥之知道爲什麼嗎?”
“皇上是覺得他的說辭裡還有爲我可用的地方。”
司馬昀點點頭,“而且此人並無噁心,亦不是隻針對於朕。朕會讓他改變想法的。”
君臣三人喝了會兒茶,司馬昀又問了問徐煥之都田令的試行情況,就讓他先走了。徐煥之走了之後,司馬昀對陳遠說:“把你的兒子抱來給朕看看吧。”
陳遠叫了下人,讓奶孃抱來了晃兒。陳遠接過布包,坐到司馬昀跟前讓他看。那孩子正好睡醒了,眼睛還看不清東西,伸出肥嫩的小手兒四處亂抓起來,司馬昀新奇地看着那小小的肉團兒,伸出一個手指,放到他手心兒上。因爲出生時日尚短,他還不會抓東西,手一揮,又鬆開了手指。司馬昀又去摸他的圓嘟嘟的臉蛋兒。摸了一會兒,司馬昀問:“他叫什麼名字?”
“晃兒。”
“好名字啊。”司馬昀沒擡頭,繼續仔細端詳着眼前的嬰兒。
“他叫晃兒。”陳遠又說了一遍,並加重了“晃”字。
司馬昀擡起頭看陳遠,忽然明白過來,臉一下子紅了。可奶孃和小番兒在身邊,他什麼也沒說,又低下頭去,一邊用指節撥弄晃兒的下頜一邊說:“晃兒,晃兒,等朕將來有了公主,就把她許配給你。”
陳遠看着司馬昀逗着孩子的開心模樣,心想:昱昌,你知不知道自己無邪的樣子有多好?
楊成,也是北方農民起義軍的首領。開戰那一章提到過。
無君論,夏愈牙和和教都是我yy出來的。那時提出無君論的人叫鮑敬言,他的生平事蹟史書中沒有記載。東晉時期,葛洪的《抱朴子》一書中,有一篇叫《詰鮑》,是一篇反駁鮑敬言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提到了一些鮑敬言的“無君論”。
“民乏衣食,自給已劇;況加賦斂,重以苦役。下不堪命。且凍且飢,冒法斯濫,欲令勿亂,其可得乎?
穿井而飲,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繫,恢爾自得。萬物玄同,相忘於道”這兩句應該是“無君論”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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