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事先已經聽到些風聲,李旭還是被從天而降的好運‘砸’暈了。自打聽到“雄武郎將”四個字開始起,他就發覺自己的身體和嘴巴開始不聽使喚,好不容易木木吶吶謝了聖恩,又忘了給傳旨的中官“賀喜錢”。多虧了武士彠反應快,發現上差的臉色開始變冷後立刻提醒,才用三十貫“酒錢”讓傳旨的中官又高興了起來。
那中官也是御前行走多年的,見到李旭的表現就知道他是光棍漢娶媳婦拉,既沒經驗又沒人照應。所以也不跟他一般見識,說了些“莫負聖恩”、“努力建功”的嘉勉話,帶領隨從,託着沉掂掂的包裹打道回府。
送走了欽差,三人坐在李旭的營帳裡又開始發傻。“旭子升官了,旭子做郎將了!”五娃子張秀口中翻來覆去叨咕着,“兩級啊,連升兩級啊,咱們整個易縣,百十年來也沒出過這麼大的官啊!”
李旭和武士彠二人的表現比他穩重,一個望着書案上聖旨眼睛直勾勾地半晌不動。另一個低頭托腮盯着地面,彷彿地上能長出一朵花來。約摸過了大半柱香時間,武士彠終於從地面上擡起頭,啞着嗓子問道:“仲,仲堅,仲堅大人,你在朝中沒有別的親戚吧?”
“啊,我!”李旭從聖旨上猛地扭過頭,瞪着兩隻無辜的大眼睛問道,“沒,沒有啊,我要是有親戚,當年就不用出塞了!”
“那倒是奇怪了!”武士彠用力搓了一把臉,以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兩晉之後,歷來是五品之上無寒門,除了羅藝將軍外,很多像你一樣出身的武將,徘徊一輩子也不過是個五品車騎。郎將位子向來都是死後才能撈到的殊榮…….”
“兩級啊,旭子一步就跨了過去!”五娃子張秀還沒從巨大的衝擊中清醒,喃喃地說道。
“其實是四級!”武士彠正色說道,“車騎將軍和雄武郎將都是正五品,但二者的地位卻在天上地下。本朝所有郎將職位是大業三年陛下改制時,由驃騎將軍演化而來。驃騎將軍原本是個正四品的官,陛下將驃騎府改成了鷹揚府,驃騎將軍改爲鷹揚郎將。雖然郎將的位置增多了,職別也由正四品降到了正五品,卻依然保留着開府設幕的權力。只要授了實缺,手下就有一堆空白職位可以自己定!所以每一個郎將位置都被世家豪門盯得死死的,沒點兒背景人,根本別想得到。至於你我這樣的寒門出身,只有望而興嘆的份兒!想擠進去,卻是削尖了腦袋也不可能!”(注1)“啊!”張秀的眼睛瞪得就像燈泡,手指頭曲曲伸伸,彷彿剛剛學會數數般數個沒完,“一,二,三,四!是四級,連升四級啊,旭子,你們老李家祖墳上真的冒了青煙吶!”
李旭咧了咧嘴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正式因爲和武士彠一樣清楚朝廷軍制,他纔會變得無所適從。
自大隋文帝開始,武將職位被逐步削低。其中驃騎將軍降到正四品,車騎將軍降到正五品,比北周開府、儀同九命(從一品)降低甚多。朝廷於大業三年改驃騎府為鷹揚府,府的長官稱鷹揚郎將,正五品;比之驃騎將軍(正四品)又降低一級。而後來又增設的各種郎將也參照此例,皆爲正五品。快速壓縮的官位給大隋軍制帶來了很多混亂,同爲五品將佐,郎將比車騎將軍熱門百倍,而車騎將軍又比車騎督尉價值高出甚多。
在李旭的期待中,他最大的夢想是自己能被升爲車騎將軍。雄武郎將的這個位置,遠遠超過了他的期待。需要做些什麼,從哪裡開始入手,他事先沒有準備,倉卒之間,也理不出任何頭緒來。
“恐怕裡邊的事情不那麼簡單!”慢慢開始冷靜下來後,武士彠腦子裡充滿了懷疑。他亦是出身商賈,雖然家道豪富,卻和李旭一樣同屬於寒門行列。正因爲有着相同的家世背景,二人彼此之間的交情才比跟其他人深一些。考慮問題時,也能理解對方外在條件和內心感受。從最近大人物們對李旭的反常禮遇上來推斷,武士彠知道旭子要升官了。但他認爲縱使有唐公舉薦,李旭頂多爬到車騎督尉的位置上,再向上走,得不世奇遇和絕世戰功才成。要不然就死心塌地投了宇文氏家族,以宇文家的門生身份,也可以在世家大族們交換利益時得到升遷機會。除此三條之外,寒門子弟再無其他路途可走!
但旭子蹭地跳了起來,跨過了從五品別將、正五品車騎督尉、正五品車騎將軍,一步就從校尉跨到了正五品郎將位置上,那可是許多人努力一輩子都達不到的目標!至於統帥一營驍果的實缺,更是無數有着郎將虛銜的世家子弟打破腦袋都爭不來的好事!
“李,李大人,你,你在朝中使錢了?”武士彠想了半晌,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試探着又追問了一句。李旭的新身份讓他很不適應,不知道該像以前一樣毫無顧忌地替他出謀劃策,還是知趣地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武兄,老樣子,沒人的時候叫我旭子,不然,我渾身彆扭!”李旭伸手在自己腦門上抓出了幾道紅印,靠痛覺讓自己清醒,“你也知道,我不是個有錢人。剛纔那三十貫,其中還有一大半是五哥的!”
“也是!”武士彠皺着眉頭回應。李旭不吝嗇,但他的確不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護糧軍中隨便拉一個隊正以上的軍官出來,吃穿用度都比李旭奢華。若說他肯花錢去買官,那簡直是石頭開花一樣的鬼話,可第一沒人照應,第二沒花錢,憑什麼朝廷對他如此偏愛?
“武兄也知道,除了唐公,我不認識任何高官。即便想花錢,也找不到收禮人家的門檻!”李旭苦笑着站起來,一邊解釋,一邊重新打開聖旨。黃帛裁就的聖旨上,雄武郎將的官職在上面明明白白地寫着。皇上的嘉勉之詞和數日後要親臨雄武營檢閱效果的命令,也在上面寫得清清楚楚。看着那遒勁的字體,李旭忽然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彷彿毫無知覺地走近了一團濃霧中,四下沒有光,沒有聲音,什麼都看不見,卻不知道霧散後自己已經走到了哪裡!
“也許是皇上對你青眼有加吧!”武士彠筋疲力盡地嘆了口氣,說道。“你既然做了雄武郎將,還領了一營驍果,就不可能再歸唐公管轄,以後的路,就得自己小心了!”
“護糧隊出自唐公門下,皇上既然加了我的官,自然會對唐公和劉大哥也進行嘉勉!”李旭低聲回答。興奮過後,他的頭腦也慢慢開始清醒。獨立出來,不再依附於任何豪門,是他夢寐以求的目標。但達到這個目標後,同時也意味着所有風雨要自己去扛,再沒有任何大樹可以乘涼,也沒有任何背景可以倚仗。
李旭想邀請武士彠跟自己去雄武營履新,卻被武士彠卻婉言謝絕了。“我不想再去遼東,旭子,不是我不幫你。去年那場仗我打怕了,現在一做惡夢,還是滿地死屍。你還是找些強援吧,手中那些由你做主的空缺,想必有很多人盯着。如果我判斷不錯,那些與你結交的將軍們很快會給你推薦從屬,能給自己借一分助力就借一份助力吧,以後的路長着呢!”武士彠坦誠地說道,笑容中有些苦,還有些無奈。
“也罷,我盡力向唐公推薦,把這個校尉職位留給你!”李旭知道武士彠不是跟自己客氣,以前自己每次提升時,武士彠總是主動找上門來要求補新缺。這次自己主動相邀,他卻拒絕了,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恐怕,唐公手中另有人選。”武士彠微笑着搖頭,“無論如何,我承你的情便是。需要人出力的地方,別忘了你武兄!”
一時間,有股淡淡的離愁夾雜在了喜慶的氣氛中,讓李旭和武士彠都變得沉默。李旭笑了笑,小心地收起了聖旨,印綬,還有朝廷頒發的鎧甲。武士彠笑着看旭子忙碌,不說話,也不上前幫忙。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樣的好運,武士彠看着朋友,默默地想。這世界上有一種無形的牆,由無數雙手維護着,隔開了世家和寒門。雖然它以肉眼看不見,但一頭撞上去的人,很少不落個頭破血流的下場。武士彠願意遙遙地在旁邊爲旭子加油喝彩,卻不願意自己也上去撞一下。李旭手中有快馬長刀,而他武士彠,卻只有謹慎的心思可以憑依。
直到走入劉弘基業的軍帳前的一刻,李旭才從對方親兵口中得知劉弘基也升爲了郎將。“鷹揚郎將!我家將軍被擢升爲鷹揚郎將!”劉弘基的親兵昂首挺胸,刻意把“鷹揚”兩個字咬得極重。彷彿不如此,就無法顯示出此職是大隋傳統軍制中的一級,比李旭那皇上獨創的雄武郎將要正規甚多似的。
李旭謙和地笑了笑,沒時間和這些新來的親兵們計較。他和劉弘基之間的關係不需要靠彼此的職位來維繫,在旭子心中,如果沒有劉弘基當初的入門引薦和平時指點,他永遠不會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所以,劉弘基對他而言,既是兄長,又是老師和朋友。他這次送走欽差後就匆匆來拜訪,目的就是在自己履新之前,聽聽劉大哥對自己的建議。畢竟劉弘基爲人處事比他老練得多,並且對官場上的勾當也比他這個寒門子弟看得清楚。
然而劉弘基的表現卻不像李旭期望的那麼熱情,接受了李旭的恭喜後,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後就命人入帳獻茶,給新榮升的雄武郎將賀喜。
“什麼雄武郎將,還不是全靠着劉大哥的指點我才走到今天!”李旭搖了搖頭,感慨地說道。
“不然,不然,仲堅賢弟武藝超羣,才華橫溢,即便當初沒有劉某,早晚也一樣會脫穎而出!”劉弘基向茶盞裡添了一點精鹽末,一邊吹着水面上的雜質,一邊敷衍。
他話中的冷淡意味即使是站在帳外的親兵也能清楚感覺得到。李旭知道自己是哪裡惹了劉弘基不痛快,一時也沒有什麼好的方法可以解釋。賠了個笑臉,低聲表白:“如果沒有弘基兄提攜,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亡命呢,怎有機會走入軍中。至於脫穎而出,那更是一句笑話,軍中武藝在我之上者比比皆是,如不是唐公大力舉薦,我想這郎將的位子無論如何也落不到我頭上!”
“你能這麼想,就好!仲堅。今後你自立門戶了,做什麼事情莫忘了飲水思源!”劉弘基吹了口水沫,淡淡地回答。
一股冷冷的寒流在二人之間涌了起來,慢慢地充滿整個軍帳。李旭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些僵硬,想就此離開,心中又十分不甘。沉默了好半天,纔再度從茶杯上擡起頭,低聲說道:“我怎麼會忘記唐公和大哥的恩情,你也知道,我不是,不是那見利忘義……”
“那可不一定,時間久了,什麼都會變!”劉弘基打斷了李旭的話,放下茶盞,笑着觀察對方臉上的表情。他看見旭子的笑容一絲絲慢慢凍結,心中感覺到了一絲絲針刺般的愉悅。
“劉大哥,莫非我不在護糧軍中,大夥就不是兄弟了麼?”李旭的嘴脣哆嗦着,滿口都是血腥味道。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劉弘基的友誼,並且可能永遠地失去了。去年這個時候,二人曾經爲效忠唐公家族的事情產生過隔閡。但在轉戰遼東的那十幾天裡,血和汗水又將友情上面的裂痕粘合了起來。沒想到,事實上,共同的血與汗水根本做不了粘合劑,它只是將裂痕掩蓋住了,當疤痕落下後,任誰都能看到裂痕越來越深。
“仲堅賢弟前程遠大,劉某怎能拖累於你。”劉弘基盯着李旭的臉,殘忍地說道。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很冷,如同結了冰一樣向下墜。墜得胸口和肋骨都開始發悶,但他不得不把話說清楚。旭子錯了,他從一開始就走上了歧途。自己必須讓他得到些教訓,否則他永遠意識不到自己錯在了哪裡。
“在我眼中,弘基兄卻永遠如兄長!”李旭幽幽地嘆了口氣,苦笑着解釋。“我自問沒做過什麼愧對天地良心的事情。如果弘基兄覺得我纔能有限,不配雄武郎將這個位子,不妨直說好了,你我兄弟一場,根本不必繞這麼大個圈子!”
“唐公對你有知遇之恩!”劉弘基將茶盞重重地磕在書案上,大聲說道。李旭越是不服氣,他心中越覺得窩火。自己是看中了這個小子的能力和品質才把他推薦給唐公,到頭來卻沒成想養了一頭白眼狼。
“我職位做得越高,越能更好地回報唐公。莫非劉兄所謂的報答,就是永遠追隨在唐公身後不成!”李旭也放下了茶盞,小聲咆哮。
他感到鼻子裡酸酸的,有東西在涌。但他剋制着不讓任何東西涌出來。沒人能看到他的軟弱,劉弘基也不能。三百多人的血已經教會了旭子堅強,即便別人認爲他錯了,他也毫不回頭地按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十分緊張,兩個剛榮升的郎將用血紅的眼睛彼此對視着,彷彿兩頭即將跳起來的豹子。門外的親兵知趣地掩上了帳簾,遠遠地跑開。在旁邊冷嘲熱諷的膽子他們有一些,大人物們若動了拳頭,他們這些小親兵還是躲遠點好。
“你敢說你沒求過其他人幫忙?”劉弘基鼻子裡發出一聲冷笑,直勾勾地盯着李旭,彷彿已經看穿了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虛僞。
“每次人家宴請,都是宴請我們兩個。宇文述父子的確來過我的營帳,除了喝茶外,我沒答應過他們任何事情!”李旭毫不畏懼地和劉弘基對視,嘴角上也浮現了同樣的冷笑,“我記得你說過,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你若信他,別人說什麼你依然信他。你若自己心裡生了疑…….”
這句話說得極其到位,劉弘基本來心裡怒火中燒,聽他這樣一說,反倒覺得自己有些理虧了。藉着擦桌子上茶水的由頭扭過頭,沉默了半晌,才放緩了聲音說道:“雄武郎將這個職位雖然是個臨時生出來的缺兒,卻也有很多人一直在盯着!如果沒人幫你活動,即便你功勞再大,也不可能補到!”
李旭苦笑着搖頭,“我又怎知道誰這麼好心,放下聖旨,就急着趕來問你。誰知道你火氣居然這麼大!我的家底你知道,即便想活動,也沒有那份錢財應手。如果是別人想拉攏我,何必不把我調入他麾下去。費這麼大勁頭替我謀了個天不收地不管的驍果營郎將,若是我事後反悔,他還能把我立刻搬下來?”
“也倒是”,劉弘基皺了皺眉頭,表情在憤怒之外多出幾分凝重,“以宇文家那兩父子的行事風格,不把你握在手掌裡不會放心。其他幾位將軍雖然愛才,但如此人才不能爲其所用,他們何苦爲一個不相干的人費功夫。反正,你今後不在唐公麾下做事了,有什麼事情,不再有人爲你遮掩,自己好自爲之吧!”
“早知如此,我還不如老老實實地當個校尉。既沒有大人物在上面遮風擋雨,又沒朋友幫忙出謀劃策,以我這點微末本事,恐怕用不了幾天,就得被人給算計了。到時候是丟官罷職,還是發到嶺南去捉象,誰知道呢!”李旭做出一臉苦相,可憐巴巴地說道。
他期待着劉弘基能給自己一個笑臉,雖然二人之間的友誼不可避免地淡了下去,他卻依然留戀這縷曾經的溫情。眼巴巴看了半晌,劉弘基才如其所願轉過頭,苦笑了一下,說道:“也沒那麼難,你無根無基,一番苦是免不了吃的。如果事事都行得正,走得直,讓人挑不出錯來。再有一、兩件明白的功勞擺在那,恐怕想把你搬下來也不好找理由?”
“弘基兄可否爲小弟指點一二!”李旭強壓住心中難過,趁機求教。這種感覺很屈辱,就像被人家打了耳光還要登門賠罪。但他不得不忍耐,旭子知道,如果今天自己忍不了劉弘基的冷落,日後其他人的耳光打上來,只會更狠,更重!
劉弘基心中沒來由地一軟,無可奈何地答應了這個要求。即使他清楚地知道,兩個人之間的友誼永遠回不到過去了,但放任着李旭被人當成靶子,他依然做不到。
“履新後,照例要拜會頂頭上司。驍果營是皇上親自下旨徵募的,不屬於任何一路行軍,所以頂頭上司就是兵部和皇上。”劉弘基聽見自己的話就像在講課,冷靜,清楚,但不帶一絲感情。“拜會頂頭上司這關你不必做了,剩下的就是理順營內關係,做到令行禁止。應徵驍果的人大多不是良家子,裡面以市井無賴、贅婿、逃奴和被赦免的罪囚居多,這些人都不是什麼善茬,對他們不但要施恩,還要學會立威。”
“劉大哥說的可是恩威並施?”李旭盯着水中的茶末,低聲詢問。他覺得自己特別像這些泡在熱水裡的碎葉子,翻滾起伏,沒一刻是能由着自己。好不容易能安定了,也就被泡盡了味道,該向外潑了。
“但其中有些懷着封侯夢的大戶子弟,你也不要慢待了。他們的身份也好分辯,從衣着舉止上就能看出與衆不同的修養。”劉弘基喝了口茶,繼續補充:“再有的就是低級軍官,驍果營中會有將軍們推薦去的軍官,照例也給你留着很多空缺安插自己的人手。你可以多帶些熟人過去,也免得到頭來指揮大夥不動!”
“護糧軍的弟兄,估計沒幾個願意跟我走。大夥都想留在後方躲禍,對建功立業的事兒不感興趣!”李旭搖頭,苦笑。劉弘基能做到這步讓他很滿足,雙方已經生分如此,他不能要求別人做得更多。
“你儘量爭取吧,我都放行就是了。另外,輜重補給我也不會缺你的!”劉弘基伸手拍了拍李旭的肩膀,猛然發現,比起二人初次相識那一刻,李旭的個子又長高了許多,肩膀也愈發結實了起來。坐在那裡,就像一座小山,沉默中透着一股穩重。
“好自爲之!”劉弘基搖了搖頭,微笑着叮囑,“我想,給你的任命肯定出乎很多人的預料之外,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向你麾下安插親信。如果來人真的有才華,能裝糊塗時,你就糊塗着用!若是有人存心拖後腿,也千萬別手軟了!”
“嗯!”李旭重重地點了點頭,“謝謝弘基兄,我儘量努力!”
“不是儘量,你必須做到!”劉弘基站起了身,“如果事實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你這次升遷,恐怕背後有很多不爲人知的秘密。表面看上去風風光光,其實對你未必完全是福。官場上的東西,往往比兩軍交戰還來得兇險!”
“所以我想請弘基兄多多指點,你知道的,對於這些東西,我沒什麼見識!”李旭聳聳肩,說道。
“跟我一起去拜謝唐公吧,如果他不在乎你自立門戶,肯定會幫你拿主意。他經歷的事情多,眼界也比你我長遠!”劉弘基走到帳門口,吩咐親兵去替他準備戰馬。
“我也正想當面向唐公致謝!”李旭站起身,輕輕地放下茶盞。水已經涼了,褐色的**中,仍舊有幾片茶末,不甘心地翻滾掙扎。
此刻,唐公李淵家也籠罩在一片喜悅的氣氛之中。大隋皇帝陛下有旨,因李淵爲國舉賢有功,所以特地賜給唐公次子李世民一個千牛備身的官位。雖然這是一個世家子弟中常見的虛職,但有了這個身份,李世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父親麾下聽差,也可以被李淵舉薦到其他知交好友的門下行走,以便尋找更多建功立業的機會。(注1)得知兩個後起之秀登門拜訪,李淵帶着建成、世民親自迎出了前門。劉弘基和李旭以晚輩之禮拜見,李淵拱手回了,然後大笑着邀請二人到院中絮話。
“老夫正準備擺家宴慶賀世民得了功名,你們兩個來了,不妨一併慶賀,免得老夫還得分頭爲你們準備,枉費了很多錢財!”李淵裝做非常吝嗇的樣子,皺着眉頭提議。
“世伯倒會省錢!”劉弘基和李旭異口同聲地回答,心中的疑慮瞬間減輕了許多。
唐公是個有氣度的人,這一點劉、李二人不得不承認。對於李旭的脫離,酒席間他非但一點不滿的意思都沒流露出來,反而主動給李旭鋪好了釋嫌的臺階。
“弘基與仲堅拼了性命換回來的功勞,誰人能夠抹殺得了?自從你們二人平安回來的那一天,老夫就知道你們兩人要出去經歷些風雨了。與其死乞白賴留你們在老夫這裡耽誤前程,不如看着你們封妻廕子!”
“多謝世伯舉薦之恩!”李旭和劉弘基感動地站起身,再度施禮。
“謝什麼,這是實打實的功勞,舉薦你們的人不只是老夫一個。老夫本以爲你們兩個都會被調入行軍,隨同陛下徵遼。卻沒想到一個仍然留在了老夫麾下,另一個麼,居然這麼年青就獨領一營兵馬!”李淵抿了口酒,感慨地說道。“你們二人需要小心了,做多大的官兒,就要擔當多大的責任。弘基不能給父輩抹黑,旭子也肩負着家族崛起的重擔!”
“謝唐公教誨!”劉弘基躬身,施禮。
“無論在哪一軍中,晚輩依然是您的世侄!”李旭肅立,抱拳。剎那間,他感覺到心中的冰塊在一點點在融化。
“坐下,坐下,家宴麼,不說見外話!”李淵舉着酒杯,命令兩個晚輩不要客氣,“老夫已經老了,能看到後生晚輩有出息,比看到自己升官都開心。今後弘基和仲堅若有什麼難處,儘管說出來。幫忙老夫未必幫得上,但幫你拿拿主意,肯定還不會太差!”
“多謝世伯,小侄感激不盡!”李旭又想往起站,看看唐公高舉的酒杯,笑着坐直了身體,將杯中酒一滴不落地倒入了口中。
“不用謝,你們兩個都不是因人成事的廢物。閱歷雖然不多,學得卻比誰都快!”李淵的將手中酒杯傾翻於口,笑容裡充滿了鼓勵。
酒很濃,燒得旭子小臉通紅。熱氣順着血脈流經四肢百駭,一點點溫暖着他的軀體。我是不是誤會了唐公?是不是過於涼薄?是不是不該太早地追逐功名?是不是該聽劉大哥的,依靠着李家,與他們共損共榮?此刻,旭子心中無數個疑問,每個疑問,都令他頭腦發昏。他找不到答案,只好一杯杯地將酒水灌進肚子。
“你們兩個,從今往後也算步入了高官行列,做事麼,就得多想想,多看看!往往你們無意間一句話,就可以決定別人一生!無意間做的一件事情,就會讓人一輩子嫉恨。所以呢,小心,小心,再小心,總是沒錯的!”李淵一邊喝酒,一邊介紹着爲官心得。
李旭和劉弘基連連點頭,拼命把這些經驗之談寫進自己心裡。
酒越喝越熱鬧,一些平素不好提起的麻煩事,也都被大家一一想起。唐公李淵或者自己剖析其中關竅,或者讓陳演壽等人蔘謀,居然把每個問題都分析得頭頭是道。如此一來,非但提問者大有收穫,旁聽者也受益非淺。
唐公是個經驗豐富的高官,麾下的幾個幕僚的見解也很獨到。大夥七嘴八舌地,一邊祝賀三個年青人步步高昇,前程似錦。一邊把將來可能遇到的某些麻煩在閒談中羅列了出來,互相提醒着,找出了相應解決辦法。衆人越說越開心,比比劃劃,不覺天黑。
“大戰在即,老夫也不玩什麼摒燭夜飲的把戲,免得讓人落下話柄。”李淵見天色已晚,拍拍手,命僕人上前撤走飯菜酒水,換上新茶,“大夥稍等片刻,喝一盞茶解解酒。老夫還有給晚輩的賀禮沒取來!”
說罷,他向一個家將吩咐了幾句。家將點點頭,匆匆地跑進了後堂。
“晚輩怎好讓世伯破費!”劉弘基和李旭趕緊謝絕。
“別推辭,如果你們還當我是個長輩!”李淵藉着幾分酒意,大咧咧地說道。“你們兩個孩子,一個父輩清廉,沒留下積蓄。一個出身寒微,想必也不會有什麼餘財。如今都做郎將了,吃穿用度、與人交往,哪裡用不到錢。難道我李淵門下出去的將軍,還要被人笑話不成!”
劉弘基和李旭見唐公執意如此,不敢再多說客氣話。片刻之後,十幾個家丁擡着兩個木箱子走了進來。李建成上前指揮衆人打開箱蓋,把兩盤黃澄澄的東西和一個布包託到了李淵面前。
“這點金子,是老夫給你們的賀禮。拿去留做賞賜弟兄,與同僚交往之用。誰也不準推辭,推辭我就打他板子!”李淵瞪着眼睛,跟晚輩們開起了玩笑。
“我也要一份!”李世民跳起來抗議。
“老夫這份家業,全是你們弟兄的,你還不滿足!”李淵吹鬍子瞪眼,做出一幅生氣模樣。
衆人皆笑,鬧着奉勸劉弘基和李旭把金子收下。兩個晚輩推脫不過,只好再度起身謝賞,然後將一盤金元寶接到手中。
足色的黃金在油燈下發着淡淡的光芒,照得人臉上暖暖的,心中也無比溫暖。
“這個,是一套鎧甲。老夫從西域得來,弘基在後方用不到,仲堅卻是要不日趕赴遼東的,有一套好鎧甲防身,就多一分安全回來的把握!”李淵親自打開家丁手上的布包,托起一套鎧甲。
鎧甲通體呈黑色,表面上浮着一層柔蘭,水一般在燈下盪漾開去。此甲不知道是什麼材質所造,看上非常沉重,唐公李淵用雙手託着都顯得有些吃力。李旭見此,趕緊跑上前,躬身從李淵手中接過禮物,四目相對的瞬間,眼睛不覺有些溼潤起來。
“謝謝世伯!”李旭抱着黑色鎧甲,躬身施禮。
“小心些,爲將啊,可不僅是上陣殺敵那麼簡單!”李淵看着旭子,慈祥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