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微紫金燦的斜陽中,昂揚的腳步聲,帶着一抹白色呈亮的盔甲出現在眼前,“夫人夫人有何不是呀?說來聽聽。”
主僕二人擡頭,徐璐起身,迎上前去,“爺……回來了?”這還是她頭一次瞧到着盔甲戴頭盔的凌峰,銀白的顏色,胸膛處用堅硬的鐵片連環而成,肩膀上各有一抹血紅,那是披風的顏色。在這金燦的夕陽下,更是顯得威武壯觀,英挺不凡。
凌峰取下頭盔,露出一張英氣不凡的臉,他笑了笑說:“夫人在海上遇上海盜,消息傳至督撫衙門,我當然得領兵救援。海盜兇猛,人數衆多,足有上千餘人,水師兵分三路,呈包抄形式,痛擊海盜,然而仍然一小股海盜逃出深海。萬幸的是,水軍活捉了幾個海盜。仔細銬問之下,才知道,大洋彼岸,以及距本地三千海里深處一座無名島上,償有上萬海盜。”
徐璐接過話來,“仔細打聽之下,才知道,那些海盜個個兇頑至極,武器精良,財力雄厚,航船先進,人數衆多,又成爲海上商船的巨大威脅。”
凌峰哈哈大笑,“夫人所料不差,確實如此。本官大驚之下,已命人出海探聽虛實。爲鄭重起見,仍令水師嚴命以待,加大訓練,日夜靖守海岸,併發放官府文書與各商家,海盜出沒,需嚴加小心謹戒。”
徐璐福了福身子,“爺一心爲民,妾深感敬佩。”
鼻子被揪了下,“口是心非,你直接說我卑鄙無恥不就得了?”
徐璐掩脣輕笑,橫了凌峰一眼,主動接過他手上的頭盔,哪想這看似不大的頭盔卻異常沉重,差點就落到地上。還是凌峰眼明手快接了過來,“小心呀,這可不輕呢。你這小胳膊小身板的,怕也拿不起吧。”
徐璐不服氣地搶了過來,“爺未免太小看人了,剛纔人家不過是沒有注意吧。”頭盔拿到手頭,沉沉的,但也重不到哪兒去,她拿着左右看了看,一時間找不着地方擱置。最後還是豆綠接過,放到寢屋裡的衣架上。
凌峰脫下盔甲,徐璐正要接過,他笑了笑說:“你別動,這可重達八十多斤呢。你拿不起的。”
徐璐不信邪,“這麼個盔甲哪有那麼重……唉喲……”纔剛接過手,那令人震撼的力量就讓她不得不彎下腰來,任由盔甲落到地上,發出嘩啦聲響。
“老天,一副盔甲居然這麼沉重,爺穿着怎生受得了?”
凌峰呵呵一笑,“都習慣了。”他輕鬆拾起盔甲,也不讓豆綠服侍,自己進屋去掛到衣架上。
徐璐跟着進了屋子,這時候太陽已下了山,屋子裡有些昏黃,凌峰一身白色勁裝打扮,老牛皮製的黑色箭袖,白色腰帶,黑色靴子,看起來格外修長挺拔。
豆綠端了兩杯熱茶進來,徐璐端着其中一個,遞給凌峰,“這後續的事兒,爺都佈置妥當了?”
“嗯,差不多了。”凌峰喝了口茶,放到圓桌上,然後看着徐璐,目光晶亮,“你做得很好,得妻如此,今生已足矣。”
徐璐不大好意思,“爺太擡舉我了,我不過是按着爺吩咐行事罷了。”
凌峰淡淡一笑,語氣真誠而莊重,“不,我說的是實話。我的前妻,楊氏……”對於已死去多年的元配,凌峰語氣悵然。
身爲繼室,徐璐對凌身的元配不是沒有好奇心的,但因爲凌峰很少提及,她也不好去問。如今凌峰主動提出來,她便說:“我聽文媽媽偶有提起過先夫人,是個很溫柔,很賢惠的女子。我是萬萬及不上的。”
凌峰微扯脣角,“她很好,很賢惠,很溫柔,服侍我很是盡心。內宅方面打理的也很是妥當,她完全是個合格的妻子。在交際應酬方面,也很有一套。那時候我年紀還輕,滿心想着光宗耀祖,一心撲在外頭。現在想來,我也經常冷落她,也從未有兒女情長的心思,可她在我面前卻從來都是面面俱到,從容不驚,很有大家主婦派頭,哪像你,驚驚乍乍,任性還愛使性子,一點都不肯吃虧。替我梳頭個都……唉喲,看吧看吧,才說你兩句呢,就翻臉了。比起楊氏來,你確實差得遠了。”
徐璐氣嘟嘟地眥牙道:“可惜了,爺已經娶了我,這輩子爺也只能在夢裡回憶先夫人的好了。”
凌峰哈哈一笑,捏了她的鼻子,這已經是他習慣性的動作了。
“雖然你缺點一大堆,不過爺也只能認了。誰叫爺眼光不好,別的名門閨秀都瞧不上,偏偏就瞧中你了呢?”
徐璐多少也知道他只是嘴上呈功夫罷了,也不吃味,依然昂起下巴道,“是呀,人都娶進門了,再反悔也是無用了,爺就將就着吧。”說完自己也咯咯地笑了起來。
凌峰目光溫暖,望着她因笑而變大的臉寵,那迷人的眸子,肉呼呼的雙頰,格外的手癢,忍不住把她攬到懷裡來,感受着她的柔軟。
“是呀,也只能將就了。”
他無耐的語氣反而把徐璐逗笑了她,揪着他胸前衣襟,“先夫人出身大家,教養自然是好的。定然穩重而溫柔,賢惠而端莊,哪像我……”她嘟起脣來,她也不是沒見識過大富之家夫妻的相處之道,從來都是相敬如賓,客氣周到,丈夫自稱爲夫,妻子自稱妾身,恭謹有加,溫文恭儉,讓人挑不出錯處來。一舉一動,全然是《女戒》上印出來的,哪像自己,真要她端着《女戒》上頭的婦人典範,不喜不怒,造次必循禮,對上必卑弱、夫婦必敬慎,德行婦工,皆有尺有度,簡直要她半條命。
她也實在難以置信,夫妻二人處在一塊,在丈夫面前要低眉順目,不知上了牀後,行人倫大禮時,是否也是如此恭謹。
“像個猴子似的。”凌峰接過話來,目光柔和地望着她。他從來沒有想到,他還能夠身心放鬆地與自己的妻子拌嘴,並樂在其中,這要是放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像的。
他也從來沒有想到,夫妻間的相處,並非都是以前那般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原來還有似他與徐璐這樣輕鬆拌嘴,嘻笑皆風情的相處模式。
徐璐見他心情甚好,膽子也大了起來,“問一句冒味的話,爺的先夫人是否也見過爺的真身?”
凌峰臉色沉了下來。
徐璐雖然敢老虎嘴裡拔牙,前提是凌峰心情好的時候,但見他臉色垮了下來,就趕緊說,“爺若是不願說,就當我沒問。”
凌峰日光陰睛不定,看了徐璐良久,這纔出聲,“見過。”
徐璐“哦”了聲,又問,“那先夫人也和我一樣,剛開始肯定是嚇得半死吧?”
這時候天色已暗了下來,豆綠在門口探了腦袋後,不一會兒就燃了幾根蠟燭,分別悄聲放到嵌到牆上的蓮花燈臺裡,再悄然退下。
明亮的燭火下,凌峰臉色越發陰沉,徐璐心頭虛虛的,很是後悔,她真不應該這麼多嘴的。
良久,凌峰恢復了正常神色,長長一嘆,“你知道楊氏是如何死的嗎?是被我的蛇身給嚇死的。”
淡紫色繡枝寶相花稠衣下的胳膊陡然冒起了陣陣雞皮,“啊……”徐璐驚呼出聲,心臟也緊緊縮了下。
凌峰望着徐璐,也不知是後悔,還是慶幸,“我自知我的蛇身嚇人,所以楊氏進門後,我一直沒有讓她發覺我的秘密。一直到……”他聲音停了下來。
徐璐趕緊說:“想必那是一場非常不好的回憶,算了算了,爺不要再說了,”
凌峰果然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但接下來一整個晚上,他的心情似乎都不怎麼好,徐璐也暗自後悔,如此好的氣氛,讓她給弄成這樣,心下很不是滋味來。
泉州宣德四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纔剛進入四月,春天的氣氛已非常濃烈了。凌家的花園已上了層碧豔豔的綠意,那清新的綠意,在萬紫千紅之間,煞是美麗。
凌府後花園裡的桃樹,三角梅,開在彎繞的假山怪石之間,從樹下經過,瞬間有股撲鼻的花香迎風而來。寬大的池塘裡,也冒出了嫩綠的荷葉,果然應證了一句詩,接天連葉無窮碧。
如果沒有屹立在桃花林盡頭的那幢朝陽軒,徐璐的心情會更好。
豆綠見徐璐停下腳步,望了前方隱藏在一排排梧桐樹及碧竹後的屋宇一角,說:“夫人當初真不該把這朝陽軒給新姨娘住的。”
徐璐嘆口氣,“是呀,我現在已後悔了。”凌府的後花園經過匠人們的奚心打理,已能傲嘯趙家那數畝地寬的大花園,正想趁着大好的春光進來逛逛,以往在花園裡逛累了,就會在朝陽軒裡歇歇腳,上樓去登高望遠,詩情畫意一番的,可惜裡頭已駐進了兩個新姨娘,心情立馬變得不好了。
“最近兩位姨娘可還安份?”回去的路上,徐璐問香草等人。
香草笑着說,“那天文媽媽可沒手下留情,屁股都打爛了,能不安份麼?現在都還躲在牀上呢。”
沁香也笑着說,“就算想使妖蛾子,也得把傷養好才成吧。”
那倒也是,“那公主府帶來的下人呢,可還安份分?”
“怨氣可大着呢,呵呵,不過不關咱們的事呢。”
徐璐淡淡一笑,“是呀,這可不關咱們的事。”走了幾步,前邊一個月洞門,從這兒進去,再直走兩百步,就是衡蕪院了。
月洞門兩旁栽種着幾珠桃花樹,因被人工後天修飾過,桃樹並不高,枝丫彎曲而呈傘形鋪開,甚至有一枝丫還伸到門口,徐璐隨手把枝葉摘了下來,放在鼻間嗅了嗅,說:“還滿香的,再去摘幾枝來,送到洪姨娘屋裡去。”
豆綠不解,“夫人爲什麼要送洪姨娘?”
香草卻淡淡地笑着,一臉沉穩地吩咐着丫頭趕緊去摘花。豆綠雖然是衡蕪院的頭等大丫頭,在衆多丫頭中地位尤其超然,對香草也是無比尊敬的。她也知道香草無論資歷,還是本事,根本都不是自己可以比擬的,於是也就不再問了,趕緊去摘花。
徐璐看了香草一眼,嘆息道,“大姐可真會調教人。”
香草恭敬地福了個身子,“夫人太擡舉奴婢了。”
看了她的肚子一眼,玫紅百合花夾棉比甲下已有了明顯的隆起,“你這肚子也有六個多月了吧?”
“快七個月了。”
“生受你了,這麼大的肚子還跟着我。”
“奴婢身子壯得很呢,夫人不必替奴婢擔心。”
陽光漸至頭頂,在天地間撒下一大片金燦燦的光暈,射得頰邊的銜石點翠赤金偏鳳釵越發金燦輝亮。“若有不適的地方可別呈強。”
這時候丫頭已摘了一大束桃花來,徐璐笑了笑說:“拿去送給洪姨娘吧,記着,就說是爺送的。”
接下來的半個月裡,徐璐三番兩次讓人送花,送方巾,或送些常見卻又精巧的小物件給洪姨娘,全都藉着凌峰的名義送去。專門負責送東西的蘭香忍着笑意回來對徐璐道:“夫人,那洪姨娘一見到奴婢,可高興了。奴婢不過是送了個不值錢的脣脂過去,洪姨娘就打賞了奴婢一個金鐲子呢。”說着把洪氏賞的金手鐲拿了出來。
徐璐看了一眼,鐲身很細,與其說是金手鐲,還不如說是金手環。
“即是賞你的,就收下吧。”
“是,謝夫人。”蘭香福了個身子,又笑咪咪地道:“奴婢送洪姨娘脣脂的時候,恰巧還碰到了戚姨娘。戚姨娘臉色都變了,前兒個,戚姨娘還特地對洪姨娘說‘妹妹可真厲害,咱們都在屋子裡養傷,怎的就讓爺給惦記了呢?姐姐真是羨慕妹妹。’洪姨娘說‘我也和姐姐一樣都呆在屋子裡養傷,連爺的面兒都沒見着。姐姐若是喜歡這脣脂,就送姐姐好了’,戚姨娘臉色可難看了,拂袖說,‘這可是爺送給妹妹的,妹妹好生收着吧。’然後就走了。今日裡奴婢去的時候,戚姨娘臉色就更是難看了,不過這回倒沒說什麼,但奴婢瞧着,戚姨娘呀,估計牙都要咬酸了。”
依着林夫人給出的妙計,徐璐也就想出了個離間的法子來,那就是利用人心的弱點,因爲人的天性裡,就帶着竄均而不竄寡的心理。洪氏戚氏都是御賜的,大老遠來到泉州,自然要結成同盟對抗徐璐。所以徐璐最好的應付法子就是離間,只對一個人好,卻冷落打壓另一個人,天長日久了,就算是親姐妹,也會離心離德。更何況,同做一個男人的姨娘,本身就站在競爭之列,涉及利益的交情,是決不會長久的,翻臉也是遲早的事。
蘭香也只是送了三回東西,那戚氏就開始坐不住了,這就是人性。
對於洪氏戚氏,徐璐是面上無視,心裡重視的,頂着御賜光環的妾,確實比一般普通的妾還要難應付,打不得也罵不得,還只能當成菩薩供着。也虧得這兒是泉州,離京城十萬八千里遠,凌家的後宅又在徐璐的完全掌控下,洪氏戚氏帶來的人也只能被困在小小的後院當中,生不出浪花來。加上凌峰給她撐腰作主,滿心不待見她們,這才讓她有給她們穿小鞋的底氣。
“洪姨娘的傷快養好了吧?”
“有夫人賞的金玉膏,能不好麼?”看到徐璐瞪她,趕緊改口,“是爺賜的,呵呵,爺賜的金玉膏,就是厲害,也不過才用了兩瓶,就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都能下地走了。不過,那戚姨娘也好得滿快的,這才短短十來日也都能走路了。”
豆綠說:“那還用說,肯定是洪姨娘把藥膏分給了戚姨娘。”
“還真是姐妹情深。”
蘭香笑了起來,“可不是,姐妹情深呢。”
這一日,春光正好,徐璐讓人搬了羅漢牀,放到屋外頭的池子邊,上頭墊着塊錦絨毯子,捕上秋香色牀單,自己枕着個秋香色的大靠枕,手上捧着本書,因怕陽光傷眼,又在周圍架了把大傘,就着餘蔭,看起了書來。
看到一半,睡意來襲,就朦朧睡了過去。
朦朧間,有人在給她蓋被子,她微微睜眼,就看到了凌峰,“爺?”她輕輕叫了起來。
這時候太陽還在一旁虎視眈眈,這時候的凌峰怎會在此?
“睡吧,我就是進來換件衣服。”看着她肉乎乎的臉,躺在牀上,睡意朦朧的模樣,自有一股惹人憐愛的嬌憨之態,讓他情不自禁地附下身來吻了她的臉頰。
徐璐這纔看到他金紫色繪墨竹的衣襬下方有一處污漬,“爺怎的這麼不小心?還讓茶水弄髒衣服。”這種細棉製的袍子,穿着很是舒服,但唯的缺點就是不好洗,尤其是茶漬。
“這可得唯你是問了。”
“呃?這與我何關?”徐璐大咸冤枉,“可是丫頭侍候不經心?”凌峰外書房的丫頭,徐璐也是狠狠敲打過的,據說安分下來了。怎麼,時間一長,又開始不安分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