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瞭如此繁複而累人的朝會,李秘終於如徐庶所料那般,拿到了大理寺副署正的官職,非但如此,朱翊鈞還正六品昭信校尉的銜,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按說文武分開,從來沒有這樣的規矩,李秘既是大理寺副署正,便是文官,即便要嘉獎,也該授予同樣品級的奉直郎,而不是昭信校尉。
然而李秘從敦武校尉到忠勇校尉,一直授予的是武將的路子,今番得到嘉獎,也是因爲提出了創立神機新營的想法。
再者,朱翊鈞雖然不讓李秘插手新營的事情,但對李秘非常的認可,若是以往這般胡鬧,大臣們自然不答應。
可最近朱翊鈞彷彿轉了性,大病一場之後整個人都變了,先是裁撤了礦稅,如今又創立神機新營,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那個勵精圖治的帝王一般!
所以大臣們也就沒計較這些小事,李秘也就順利地得到了這樣的封賞。
對於這些,李秘並未膨脹,反倒是喜憂參半,越是接近,他就越發現官場絕不是他好混的,一着不慎滿盤皆輸,整日裡如履薄冰,實在是累人。
一切都如徐庶所預料那般,五千下營也終於開始招兵買馬,新科武舉人將安置到五千營之中,對於朝堂上下,都是一件好事。
或許也正是因爲李秘提出這樣的見解,才更加沒人反對朱翊鈞對李秘的各種不合常理的封賞。
這可是個大難題,對比文科考試也就略見一斑,科舉制度到了彼時這個階段,已經是成熟,堪稱到了巔峰,產生的進士也非常的多,官位卻沒有隨之增多,便形成了僧多粥少的局面,多少進士候缺好幾年都未能赴任也是大有人在的。
今次武舉破格操辦也就罷了,還擴大規模,更是史無前例要進行殿試,若無法妥善安置這些武舉人,甚至後來的武進士,這一切努力也就失去意義了。
好在李秘提出這樣的策略來,彷彿皇帝在向世人展示一個全新的野心一般!
退朝之後,很多大臣都被留了下來,畢竟有些細節還需要各部來協調,吳惟忠作爲新營的提督武臣,自是需要留下來的。
徐庶也進入了新營,戚楚作爲新營五千營的都管,也都留了下來,李秘也就變得孤家寡人了。
朝中官員自然看得出李秘是多麼炙手可熱,也想過來套近乎,可李秘早先不過是個從七品副理問,眼下直接晉升到從六品大理寺副署正,面兒上看起來也不算誇張,可大理寺署正可是京官啊!
不過李秘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態,這些官員也就有些猶豫,不過終究還是有人走了過來。
李秘最懶得應酬這些,退朝禮節結束,走下金水橋之後,李秘便頭也不回,扭頭就快步離開。
衆人見得這等態勢,也是哭笑不得,李秘是個年輕人,手腳便利,這些老頭子哪裡追得上,再說了,若追上去,可就太丟臉了。
不過還真有人追了上來,一邊追還一邊喊着:“李大人且慢走!”
這一開口,李秘再跑可就失禮人前了,只好停了下來,卻見得兩個老頭子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其中一個已經是五六十的年歲,另一個倒是年輕一些。
那年老地朝李秘道:“李大人你跑甚麼啊!”
李秘見得他說得隨和,也沒那種尷尬氛圍,便嘿嘿笑道:“這不是覺着沒有相熟的,說起話來彆扭麼……”
李秘是有話直說,那老頭子也是哈哈一笑,這氣總算是喘順了過來,才朝李秘道。
“別個你可以不熟,往後你要到大理寺辦差值衙,總不能連頂頭上鋒都不認識一下吧?”
李秘聽得他這麼一說,也趕忙行禮道:“您是大理寺丞還是寺卿?恕下官無禮了……”
大理寺丞乃是五品,正是李秘的頂頭上司,而大理寺卿則是大理寺的大BOSS,正二品的官,位列九卿,哪一個都不是李秘好惹的。
不過那老頭兒卻呵呵一笑道:“老夫既不是大理寺丞,也不是大理寺卿……”
李秘聞言也是哭笑不得,心說您老人家不是頂頭上司,還來提這一茬,也是虛驚一場,不多到底是得了提醒,便朝老人道。
“不知是哪位老大人,多謝提醒了……”
李秘正要拱手,那老兒卻扶住李秘,朝李秘道:“該是老夫謝謝李大人才對!”
李秘也是有些訝異,心說自己也不認得,着實面生得緊,爲何要謝我?
那老兒見得李秘詫異的神色,便將李秘拉到一旁來:“李大人借一步說話。”
到了旁邊之後,那老兒才正色朝李秘道:“老夫乃禮部尚書沈鯉,旁邊這位是南京禮部右侍郎葉向高。”
李秘沒想到一個是尚書,一個是右侍郎,這麼樣的高官,追着要感謝自己,李秘也是一頭霧水。
也是李秘不熟悉歷史,若是熟悉歷史便知道,這沈鯉乃是萬曆年最負盛名的骨鯁直臣,朱翊鈞極其信賴,甚至言聽計從,因爲他可以算是萬曆皇帝朱翊鈞的老師!
後來一直想讓他入閣爲輔臣,可他對權勢並無貪戀,只是一個勁兒地敲打朱翊鈞,朱翊鈞只要做錯些甚麼,不管他仍舊當官還是被罷免在家,都要寫信來勸諫,彷彿將教導朱翊鈞當成了畢生事業一般!
至於葉向高,也是萬曆中後期的名臣,萬曆末到天啓年間,兩度出任首輔,大敗倭寇,驅逐荷蘭人,粉碎荷蘭人霸佔寶島灣灣的陰謀,而且他維護太子正統,遏制魏忠賢,堪稱名臣。
李秘不知道這些,所以就更加迷惑,葉向高年輕一些,便朝李秘笑道。
“李大人曾到過金陵,與王弘誨王大宗伯相熟,幾次到禮部衙門去,本官都是見到李大人的,不過李大人沒注意到本官罷了。”
葉向高如此一說,李秘也抱歉道:“實是失禮了,當時去拜會王尚書也是私人行程,並非公務,對葉少宗伯多有冒犯,還請諒解。”
葉向高見得李秘有禮,也擺了擺手道:“李大人無須介懷,本官是與沈老一道過來給李大人道謝的。”
“道謝?這說了半天,倒是把下官給說糊塗了……”李秘也是搖頭謙遜,實在不知他們爲何要感謝自己,因爲禮部被排除在外,根本進不了新營,否則他們就被皇帝留下來談話了,又何必與其他官員一般退朝。
一旁的沈鯉壓低了聲音,朝李秘道:“李大人也莫怪老夫唐突,老夫也是昨夜才知道消息,沈一貫那潑才可是李大人攔下來的?”
李秘聞言,陡然緊張起來,難道說這沈鯉與沈一貫有舊怨?
李秘可不想摻和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再者說了,攔下沈一貫可不是甚麼能正大光明吹噓的事情!
“下官可不明白沈老在說些甚麼……沈大人是閣臣,下官哪裡敢阻攔……宮裡的事情可不敢亂說……”
沈鯉也是個聰明人,朝李秘低聲道:“李大人既不明白老夫在說些甚麼,又如何知道是發生在宮裡的事情?”
“這……”
“李大人可不怎麼會扯謊啊,呵呵呵。”沈鯉如此一說,倒是讓李秘好生尷尬。
沈鯉卻沒笑話李秘,而是朝李秘道:“李大人不用緊張,老夫與沈一貫並無間隙或者宿怨,只是老夫爲了裁撤礦稅一事,也不知捱了皇上多少次斥責,甚至罰俸,差點沒把老夫丟回老家種地,都沒能說服皇上……”
“這裁撤礦稅是造福天下萬千百姓的善舉壯舉,李大人乾脆利索便解決了,老夫感謝李大人的義舉,更是替天下蒼生感謝李大人的恩德!”
沈鯉說得真切,眼眶都溼潤了,李秘也能感受得到,能夠爲百姓着想,站在百姓的角度來考慮問題,或許不一定就是能臣,但絕對是好人!
李秘雖然不想結交官場太深,但想要在大理寺立足,想要有餘力幫助新營的兄弟們,即便再如何不願意,也要努力去做,適才已經逃避過一次,如今機會主動送上門來,又如何能推開!
“可不敢當,李秘也是恰逢其會,熱血上頭,都是時勢之功,如何敢自居高義……”
沈鯉見得李秘算是認下,又如此謙遜,也是非常滿意,朝李秘道:“李大人無須如此的,老夫既然能來找你,自是有道理的,況且可不是三兩句話就表了謝意,王弘誨差點沒把老夫的門檻踏斷,說什麼也要老夫關照關照你,所以老夫才厚着臉皮追上來了……”
李秘也是恍然,本以爲王弘誨這老官油子會置身事外,沒想到關鍵時刻還是能依靠一下的。
旁邊的葉向高也笑了,朝李秘道:“本官都有些羨慕李大人了,王宗伯從來不會偏私,沈大宗伯更不用說,爲官數十年,素來閉門謝客,從不結交官場同僚,今次卻爲李大人破例,也實在教人豔羨……”
沈鯉也擺了擺手,朝葉向高道:“可別亂說,老夫並非不近人情,只是不想假公濟私罷了,幫李大人開路,那是爲了天下大公,也不算徇私……”
人都說人以類聚物以羣分,李秘也算是深刻體會到了,這兩人雖然是初次見面,但人格品質也是一眼能看得出來,李秘也是由衷涌起敬意來。
“也不敢瞞沈宗伯,李秘早先只是地方上的小人物,沒見過甚麼世面,這才落荒而逃,不過大理寺主掌刑名,爲民伸張,是要緊的差事,李秘也就斗膽,若得大人提攜,李秘必力求公允,手上絕不流出任何一樁冤案!”
沈鯉見得李秘如此乾脆而有擔當,也是大讚一聲:“好!好!果是有膽氣有魄力又不扭捏,王世貞和王弘誨果真沒看走眼!”
提起王世貞的名字來,沈鯉眼中也流露出一絲悲傷,想來與王世貞也是有過交情的。
不過此時也不去回首往事,朝李秘道:“李秘你且慢走,老夫帶你見見大理寺卿和大理寺丞等一干官員,提前打個照面,往後在大理寺,你放心做事,誰敢找你麻煩,老夫把他腦殼子敲出七八個包來!”
李秘見得沈鯉說得霸氣,也笑了,葉向高卻壓低聲音朝李秘道:“李大人可知沈鯉大宗伯手裡的板子,以前敲過誰的腦袋?”
李秘也是疑惑,卻見得葉向高促狹一笑,往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李秘也是難以置信,葉向高卻是低聲解釋了一句:“沈老以前可是宮中講讀……”
李秘頓時恍然,人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次是便宜自己尋上門來了!
這可是個連皇帝老子的腦袋都敢敲的倔老頭,抱上他老人家的大腿,往後可就輕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