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蓋下發出“咕咕”的聲音,勾人饞蟲的魚香鑽出鍋蓋,溢了滿室香濃。
秋賞韻小心翼翼爲已睡去多時的寒照雨換上藥,不禁由衷讚歎,“公子果真非比常人!竟絲毫沒傷到傷口!照此下去,不出百日傷口便能完全癒合!”
露凝香笑了一笑,“只是毀了先生這牀被單。”
秋賞韻豈會不知?寒照雨這幾日強硬死撐,結實的麻棉被單早被生生攥破!
“身外之物而已。”秋賞韻毫不在意。
露凝香卻另有所指,“身外之物難道就完全不被先生留戀?”
來了!
秋賞韻不易察覺地揚了揚脣角,不緊不慢地揩着手,“曾經的確留戀,但是現在麼——”沒繼續往下說,但毫不在意的語氣卻清晰地表達一切。
“五年前讓天下都知道‘秋賞韻’這個名字的大才子,如今卻甘願被困在與世隔絕的深山,這般埋沒才華,秋先生真的甘心?”
“五年前如何,都已經過去,現在的秋某不過一介囚徒。沒有自由之人,何談埋沒才華?”秋賞韻扔下布絹,揭開鍋蓋,屋中魚香又濃了濃,點入調料,語氣淡得彷彿在說別人。
“先生自當明瞭,我等既能來此,便能爲先生安置好脫身之策。”
“姑娘好意,秋某心領了。只是世態炎涼,官場勾心鬥角,既無秋某的立足之地,又何苦貪戀那杯甘醴?”
露凝香美目幽深地看了他半晌,才別開眼,“小女子只是一介女流,官場之事不便多說。只是先生自當明白,天將降大任,誰能一帆風順?”
“或許吧。”秋賞韻淡泊地笑笑,“只可惜,秋某已不再是當年的年少輕狂,現在的秋某隻想做普通的閒雲野鶴。”
“是嗎?是真的看開了,還是根本懦弱地不敢正視自己?”寒照雨不知何時坐起身,凌厲的眸子沁透人心。
露凝香眸光一動,不再開口。
秋賞韻不看他,“正視怎樣?不正視又怎樣?秋賞韻已不在,現在的我,只不過一介山野莽夫。”
“好一個‘山野莽夫’!”寒照雨俊顏冰凍,“想不到曾經恃才傲物、一心想輔佐明君的大才子竟如此頹廢窩囊!”
秋賞韻一滯,面色不善,“秋某自甘墮落,與卿何干?!”
“與我何干?”寒照雨冷冰冰地看着他,“我遠道而來爲的是第一才子,可不是爲你這不思進取的廢物!”
“你!”秋賞韻皮面青白交加,“若非看你受了傷,我就將你趕出去!”
“若非看你一介文人,我就好好教訓你一番!”寒照雨披衣而起,“你這懦夫!”
“你!……”秋賞韻氣得渾身直顫,“你、說什麼?”
他堂堂名聞天下的才子,即便被人排擠,即便遭人陷害,即便被困隔絕於世,但幾時被人當面如此辱罵?
“我說你是懦夫!”寒照雨絲毫不讓,更讓他看清自己的鄙棄,“官場遇挫便一蹶不振,被困這荒山便自暴自棄!這等懦弱之徒對得起誰?”
“我……”能言善辯的才子憤然得幾乎透不過氣,一張臉顏色變了又變,全身幾乎都要哆嗦了。
半晌,竟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痛快!痛快!秋某年近而立,第一次被人如此謾罵!豈不快哉?!”繼而直直逼着寒照雨,“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的高貴與氣勢透着凌駕萬物的睥睨張揚,是黑暗森冷如鬱佳城根本無法相比的!
除了傳說中的那人,秋賞韻想不透還能有誰!但是以那人高入雲霄的九天神話,會爲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平民奔波來此?
他根本不敢肖想那無稽之談!
寒照雨淡淡對上他精明流光的眸子,平緩而清晰地開口,“我是需要你輔佐的人,更是你要輔佐的人。”
秋賞韻眼神不由狠狠一顫。
若是旁人,他肯定嗤之以鼻,但眼前只淡淡站着便神聖不可侵的年輕男子竟讓他忍不住卑躬屈膝!
不止是威懾,不止是霸氣!
寒照雨收回視線,整理好衣衫,“不過既然秋先生意絕於此,我等不再叨擾!先生告辭!”
“你、要去哪?”秋賞韻一驚,上前一步,“你不能走!……現在離開,你的腿便真的廢了!”
露凝香扶着寒照雨的手不由一緊。
寒照雨卻毫不在意,“‘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像先生這般曾雄心壯志之士都不再理會家國天下,這天下豈不不久便是一盤散沙?比之天下,區區一條腿又有何好理會?”
“等等!”秋賞韻一急,“你們、認識薇兒……即便是爲了薇兒,我也不能任由你如此!”
“秋先生還記得白薇?”露凝香略帶嘲諷,“當初你擅自離開、只留一張言及無功名不配她的紙箋之時可曾想過她?你自私地滿心只爲自己苦痛之時可又曾想過她?”
秋賞韻臉色蒼白。
“現在纔想起她,秋先生不覺已經晚了嗎?”
“我、我不能讓薇兒跟着我受苦!……她是白大人掌上明珠、我……”
“枉白薇對你癡情至此!”露凝香冷眸中透着唾棄,“當年你對她表明心跡之時可是功名俱在?白薇無怨無悔地接受你這初出茅廬的酸冷書生,你竟能拿如此藉口侮辱她!秋賞韻,白薇真是瞎了眼,爲你這般愚鈍之徒癡心等到現在!”扶着寒照雨便離開。
“我……”秋賞韻一時大受打擊,眼睜睜看着他二人相持出門,形同神離!
他只想對方本爲他而來,即便不是三顧茅廬,也該是好言相勸。而自己清高無慾,幾番推脫,他們語重心長,步步相邀,這不是才符合他這一曠世大才子的身份麼?
怎麼自己竟落得一個“窩囊”“懦夫”的“自私”“負心”之徒?
許久,終於緩過神來!秋賞暈慌忙追出門外,咬咬牙厚着顏面衝上前再次攔在二人面前,“不管你們是誰,你是我的病人,我都不能放任你不管。”頓了頓,語氣都不自覺放低三分,“公子恨秋某不管曾經的抱負,秋某無顏面反駁。但是公子這般不顧自己的腿執意離開,與秋某又有何不同?”
“還有這位姑娘,”秋賞韻轉向依然不看自己一眼的露凝香,“姑娘與公子的情誼絕非一般可比?難道姑娘就忍心看公子的後半生如此被毀?”
他忐忑着眼神躲閃,因而沒看到,寒照雨原本冷硬的脣角隱隱溢出一抹笑意,一閃而逝。
接下來的幾日,兩個高傲的男子之間像溢着淡淡的僵持,誰也不提及任何關於秋賞韻出山之事。
“姑娘慢些!”秋賞韻忙攔着要將剛洗乾淨的菜葉放到鍋裡的露凝香,“菜還沒切,而且鍋中還未倒油。”
露凝香訕訕站到一旁,看着秋賞韻熟練地翻炒着不知名的青菜。
“姑娘定是沒做過飯吧?”秋賞韻笑着解圍。
露凝香點點頭,“的確不曾,讓先生見笑了。”
秋賞韻脣角透着一抹無可隱匿的疼寵,“薇兒也不會,雖然她才高八斗,對藥材耳熟能詳,但對做飯卻一竅不通。那次給我燉了整隻雞——竟都沒開膛破肚!”
露凝香難爲情地笑笑,她也是剛剛知道雞魚要這般才能做的。
一旁的寒照雨放下書卷,冷不丁開口,“先生覺得鬱佳城如何?”
秋賞韻一愣,不知這年輕男子怎的知道那個武林王者。
“拋開他是困住先生之人這一點,先生、如何看他?”
寒照雨的聲音似乎平靜依舊,甚至在說這話時又不動聲色地翻了一頁書,可露凝香卻知道,他內心根本不平靜。
秋賞暈略微想了下,坦言:“鬱少莊主乃是少有的一方霸主,只可惜,生不逢時。”
“生不逢時?”露凝香眼睫微擡,第一次聽到有人竟用“生不逢時”來評價那個叱吒武林的天下第一高手。
秋賞韻淡淡笑笑,又看了一眼故作不在意的寒照雨,“鬱少莊主的確卓越不凡,可惜我朝卻有一位天生王者!那位是要征服天下的聖主,是志在安邦定國的曠世君王!他若要天下太平,只怕絕不會放過山下那片污濁之地!”
寒照雨面無表情地看向窗外,秋賞韻卻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積鬱的深沉之色……
“露凝香去靜心庵、進香???”
屬下小心地瞅了鬱佳池一眼,不明白他爲何這般激動,“是……”
“確定是露凝香?”鬱佳池不相信。
前幾日去查,寒照雨果然不在利誠當鋪,鬱佳池當然不會相信他“外地行商”的藉口,加之他暗地派去遠遠監視蓬萊居的人親眼看到寒照雨離開的那日早上,蓬萊居也從側門駛出一輛馬車。
雖不知是誰,但鬱佳池確信是露凝香無疑!可眼下,究竟是什麼光景?
“二少爺,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所有人都知道!……露小姐、一個煙花女子,竟然去尼姑庵,而且還擺足了排場,十個金牌姑娘全部跟隨!”
“不可能!……她怎麼會在蓬萊居?她什麼時候回來的?”鬱佳池幾乎要暴跳了,一時間腦子全亂了套。
屬下又是糊塗又是心中打鼓,不敢擡頭看嚴重失態的鬱佳池,“回、回來?二少爺,屬下聽降鳳堡的人說,露小姐這幾日一直心神不寧,這纔想起去進香,沒、出去過……”
“那前幾日,是誰從側門出去的?”
粗噶的聲音將屬下嚇得不輕,皺着眉想了半晌,纔想起來,“回二少爺,那日、那日好像是個與人私會的丫頭,跟城西一個賣菜的私會了一會兒,就買了些零零碎碎回去了。”
“當真?”鬱佳池總覺得哪裡不對。
“二少爺,屬下絕不敢期滿二少爺,千真萬確!那賣菜的都賣了三四年了,家裡早娶了婆娘,連娃兒都生……”
“好了好了!”鬱佳池不耐煩地打斷他,“下去吧,有情況再來報!”皺着眉頭坐下,凌亂的心神慢慢平復。
眯起眼,既然不是露凝香,那寒照雨一個人又去了哪裡?難道真的是去行商?
鬱佳池皺眉,他不相信!杜西羣的失蹤,接頭人的溺亡,哪有這麼巧合的意外?
而另一邊,鬱佳城鮮有得焦頭爛額。
降鳳堡的人竟會不相信擒龍山莊對司徒琴嫣意外死亡的說辭,堡中弟子個個對擒龍山莊咬牙切齒,甚至對外謠言擒龍山莊包庇兇手鬱大小姐!
擒龍山莊的人豈會容忍?
雙方表面不說什麼,但底層弟兄卻不時發生摩擦。而降鳳堡不但對此睜隻眼閉隻眼,聽之任之,和伏虎城的關係也驟然密切!
一時間,江湖上流言紛紛,甚至聲稱武林格局即將發生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