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氣結,從不知道他有這麼迂腐。於是,那天據理力爭的我和嚴守祖制的他發生了一場小小的家庭戰爭。嚇得懷恩和其他在文華殿伺候的奴才猛着跪地磕頭。晚上朱佑樘回來,見我仍沒有消氣,好一番軟語溫柔。最後嘆息一聲,服軟向我保證,在位期間,絕不會無緣由的吞併百姓土地。
有時,我會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太矯情,對他要求太苛刻了。畢竟人無完人,何況他早已是朝內外,舉國上下一致稱頌的賢德君主。勤勉政務,朝綱清寧,愛民如子,古往今來能做到這樣的帝王真是罕如沙金。
奏本中有錯字,犯了忌諱,他不糾問;經筵講官失儀,他寬慰數詞,不使其慌恐;冬夜裡,他曾問懷恩這個時辰了,天冷路滑的,會不會有在外辦差才往家趕的大臣。懷恩應說有。他便道:“如此凜冽且昏黑,倘廉貧之吏,歸途無燈火爲導,奈何?”遂傳下聖旨,命今後遇在京官員夜還,不論職位高低,一律令鋪軍執燈傳送。事雖不大,但能如此體恤臣下的,確屬不易。
弘治三年的到來,如白雪飄落般悄無聲息。也許是朝野內外都上了軌道,我抱着暖爐靠在軟榻上,欣賞着坤寧宮內的皚皚白雪,幾株梅樹開出星星點點的驕傲紅豔,爲嚴寒冬日帶來一縷生機。
哎,日子實在太無聊了。紅牆綠瓦,每天除了圍着太皇太后、皇太后她們轉悠,哄哄朱佑樘的弟妹打發時間外,再無他事。想出宮走走,又不想再被太皇太后罰抄《內訓》,讓朱佑樘左右爲難,只好一次次壓抑自己的衝動,無奈作罷。
會不會有個BABY能好點?我突發奇想,至少全心全意照顧他,忙碌得沒空發呆……我搖頭晃腦,趕走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一定是壓力太大了——過年那幾天,太皇太后給我下了最後通牒,限我今年內生出個太子,否則她會下懿旨爲朱佑樘廣選淑女,充實後宮。我撇嘴應下,女人真的只能當母豬嗎?摸摸平坦的小腹,這已在不知不覺間成爲了習慣,孩子啊,是上蒼的恩賜,可遇不可求的。
“奴婢參見娘娘。”
“金,金蓮?快平身吧!”我詫異地看着眼前標緻少女,帶着渾然天成的美好,玲瓏可愛。
“回娘娘,是奴婢。”金蓮甜甜的笑着。
“你怎麼入宮了?本宮不是安排你留在張府嗎?”
“娘娘,是二小姐讓奴婢進宮來服侍太皇太后的。”
“哦,難道你很願意進宮?宮門一入深似海,可不比張府自由快樂,是要搭上一輩子的!”
“嗯哼!”金蓮剛要答話,太皇太后不悅的打斷了我們,“皇后又在胡說,口無遮攔!”
我低下頭,“臣妾知罪。”
哎,生活在這裡,委曲求全,我越來越不是自己了。婆媳關係,奶奶和孫媳,這關係怎麼就這麼難處呢?
太皇太后很喜歡機靈懂事的金蓮,加之是心尖寶貝韻婷送來的心意,順水推舟留在身邊伺候。我在心中微微嘆息,個人有個人命啊,我千算萬算的留給她逍遙自在的幸福生活,偏偏她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這個奢華的牢籠中來。
也許唯一瞭解我用心良苦的就是朱佑樘了,他輕輕摟住我,安慰道:“金蓮剛滿及笄之年,等再大些,我向太皇太后討個賞賜,給他許個人家就是了。”
“你做主吧。”我閉上雙眼,有點累了,心,有點累了。
轉眼又入了冬,太皇太后的舊疾復發。朱佑樘擔心,心知我與太皇太后貌合神離,索性獨自搬到仁壽宮去親自照顧,以盡孝道。
空曠的坤寧宮裡只剩下“噼噼啪啪”的炭火燃燒發出聲音,仰天長嘆,這個冬天,好冷啊。
“娘娘。”嬋娟遞上煎好的藥湯。不用看我也知道又是那羣庸醫開的溫補卵巢,容易受孕的補藥。
喝吧,如今爲了孩子,我都成爲衆矢之的了。
一飲而下,漱了漱口,輕拭嘴角,忽然問嬋娟,自己是不是很沒用。
“娘娘何處此言?”嬋娟“撲通”一聲跪下,“娘娘是奴婢見過最能幹,最善良的皇后娘娘了。您不但輔佐皇上,治理天下;還將後宮管理的井井有條,有口皆碑;更是寬以待人,即使奴婢們做錯事,娘娘也只是施以薄懲,勸教奴婢們要謹慎當差。”
我苦笑,“嬋娟何時學會阿諛奉承了?”
“娘娘明鑑,奴婢所言,句句屬實。”
“呵呵,嬋娟越來越會說話了。”
朱佑樘一住就是小半個月,期間我去探望,都被太皇太后的人攔了下來。想去文華殿找他,卻莫名其妙的接了一道皇上口諭,讓我在坤寧宮裡奉齋祈福。
這算什麼聖旨?明知我不愛吃素,更不懂得拜佛祈福那套封建迷信。可皇上的面子得給,老老實實跪地接旨吧。
“公公是何時調到文華殿當差的,面生得很啊!”嬋娟扶我站起。
“回,回娘娘,奴,奴才本在仁壽宮當差,是,是前日才被太皇太后調到文華殿伺候皇上的。”小太監的神色有些慌張。
“不必害怕,本宮只是隨便問問。太皇太后貴爲皇室尊長,自然有權力調度宮內人員。”
“娘娘聖明。”
“呵呵,機靈點好生伺候皇上,本宮不會虧待你的。皇上經常廢寢忘食的批閱奏章,記得提醒他膳食時辰,夜裡勸他早點休息,睡前要替皇上備好養生湯,寒涼時要多幫皇上加件衣服,炭火可以旺但不要太熱,皇上不喜歡……”
“奴才一一記下,請娘娘放心。”
“好,下去吧。”
望着小太監逃難似的遠去背影,我問:“嬋娟,我是不是老了?絮叨成這樣,瞧把他嚇的?”
嬋娟“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娘娘,您不是絮叨,您是太惦記皇上了,畢竟皇上這次搬走得太久,連奴婢們都不適應了。”
我淺笑,是啊,這次搬走得太久了。而我,必須寸步不離坤寧宮爲太皇太后祈福,這種形式的夫妻分居,什麼事啊!
更加無聊的日子,以悲哀的旋律,持續着向前推進。
年前的一天,朱佑樘頂着北風壓雪,突然回來了,佈滿血絲的雙眼,隱隱含着落魄失態。彼時,我正在寬衣。
“嫣兒!不要走,不要走……”不顧一切的把我緊緊摟在懷中,微微顫抖着。左右立刻乖巧的退下,我不解,只好環抱住他,輕輕拍着安撫他莫名而來的不安。
“怎麼了?”
“……”
沒有回答,只有更加收緊的手臂。我吃痛,這樣的擁抱,誓要把我融化在他深情的骨血裡才肯罷休。
“樘,疼~”我輕聲抗議。
朱佑樘這才反應過來,放鬆了力道,卻執拗地圈住我不放。
“怎麼了?太皇太后狀況不好?”
“不,不是,很好,她很好,。”朱佑樘說得有些吃力,“讓我抱抱,你沒走,真的沒走,太好了,太好了!”閉上眼,向我的頸窩裡磨蹭。
“呵呵,”溫熱的鼻息害我癢癢得直想發笑,“我爲什麼要走,你犯錯誤了?有對不起我?”
本是一句玩笑,豈料朱佑樘臉色大變,一瞬間又收緊了雙臂,“嫣兒,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無論如何,我都喜歡你,只愛你一個人!”
“怎麼?太后給你壓力了?”
“相信我,我一定處理得當的,好嗎?”歇下帝王高傲的僞裝,只剩下赤裸裸的懇求和毫不掩飾的脆弱。
“好。”我微笑着許下承諾,如何忍心看到他,身系萬民的偉大帝王的憔悴?
沒有肉體的癡纏,只有彼此緊緊相擁,直到天明。
睜開眼,輕輕推推身旁的男人,“早朝了。”
“朕不想去。”
“不要任性!昏君纔不去上朝的,佑樘是好皇帝,勤政愛民,怎麼能不去上朝呢?”
朱佑樘轉過臉來深深望着我,“你不會走,會一直等着朕,對嗎?”
“嗯。”我強拉着他坐起身,笑道:“你若不放心,我陪你上朝好了!”
“好!”堅決,果斷。
我當場石化,隨口說說的,我不是武則天啊,更不想成爲武則天啊!
一路送到奉天殿外,我選擇在側殿等待。不是不想,不敢進奉天殿,而是不願,不願給他帶來任何負面影響。
轉眼新年到了,朱佑樘也在繁忙中漸漸恢復了常態。奇怪的是沒有像往年一樣,邀請張巒一家入宮,倒是太皇太后開了金口。
不過,張家出席的人個個神情古怪,躲躲閃閃逃避着我的目光。
“爹爹,韻婷呢?怎麼沒見?”
“呃,呃……”張巒下意識瞥了眼龍椅上的朱佑樘,老臉一暗,說不出話來。
“啊,皇后,婷兒,婷兒她偶感風寒,在家休,休息呢。”金色磕磕巴巴地替張巒答道。
“怎麼?韻婷病了?”太皇太后在我之前接過話來,“此事可大可小,張大人,你可要和夫人一起,好生替哀家照顧那孩子!哀家喜歡得緊!”
“是,臣,老臣遵旨。”起身是同時,我似乎看到張巒額角滲出的冷汗。順着他畏懼的視線看去,朱佑樘正面無表情的望向這裡。見我瞅着自己,溫和的笑下,一如往昔,只是,我卻嗅到了不同的氣息。
新年剛過,宮裡變得更加離奇。宮女、太監、甚至是侍衛們都習慣性的避着我竊竊私語。初始,我以爲是他們知道我不喜歡背後嚼舌根才刻意躲着我的,並沒在意。可謠言越穿越盛,大有山雨欲來的氣勢。我不解,乾脆把嬋娟和蕭飛抓來“審訊”。
“娘娘,沒有啊,真的沒有。”嬋娟裝傻。
“是嗎?蕭飛,你說呢?”
“娘娘,蕭飛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哪能像個婦人一樣到處說三道四的。”蕭飛聰明瞭,學人打起了太極。
我眉頭一蹙,看來是真的有事。
心一寒,揮揮手,“幫本宮取件披風來,你們就退下吧。”
“娘娘?”兩人互視一下,均是不解。
“偌大紫禁城,連個肯和本宮說實話的人都沒了,本宮,冷啊。”
嬋娟聞言嚶嚶啜泣,蕭飛緊鎖眉頭別開了臉。
好話不揹人,揹人無好話,若是想知道,卻也不算難,只要肯偷聽——雖然有辱我國母的形象,可宮裡所有人集體和我玩躲貓貓,這種被矇在鼓裡的感覺可不好受。
“聽說了嗎?皇上和太皇太后爭執起來了。事到如今,滿城風雨鬧得這麼大,皇上還要瞞着咱們娘娘呢!”
“可不是,改日太子生下來了,指不定會天下大亂的!”
“你說皇上那麼寵愛娘娘,怎麼能再去碰其他女人?”
“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更何況是皇上?這寵娘娘寵得,有勝於先帝對萬貴妃了,娘娘也該知足了。”
“哎,我本以爲,世間真能有一夫一妻呢!”
“嗤,怎麼可能!不過,皇上開了葷,對我們也有好處,興許,嘻嘻,興許改日我們飛上枝頭,成娘娘了呢!呵呵……”
“你啊,真不要臉!”
“哼,總比一輩子老死宮中伺候主子強吧!”
拐過彎,看到我幽冥般站在迴廊下,兩個宮女腿肚子一哆嗦,面無血色的跪了下來。
“娘,娘娘,娘娘饒命!娘娘饒命!饒命啊……搗蒜一般磕着響頭。
“說,是誰?她是誰?”冰冷的聲音有勝於數九的寒風,凜冽刺骨,直擊我本是柔軟的心臟。
“是,回,回娘娘,奴婢不知啊。有,有說,是,您,張,張二小姐的,有說是,是一個叫金蓮的丫,丫頭。”
“轟隆”一聲巨響,腦子炸開了……
無風不起浪——我無力的扶住廊柱,閉上眼,不想看到被皚皚白雪,以純潔之名無情覆蓋的天地萬物。強迫自己站穩,揮手打發了兩個哭天抹淚的宮女,在蕭瑟的寒風中如雪片一樣悽慘飄零,身體被掏空了,心被掏空了,只剩下殘破的外殼,虛弱的外殼……
蕭飛發現了裘衣盡落,慘白着臉色的行屍走肉。顧不得禮數,慌忙圈在懷中,溫暖着沒有一絲體溫的我。
“娘娘,娘娘,您說句話呀!娘娘!您要覺得委屈就哭出來,別這個樣子嚇奴婢呀,娘娘!”嬋娟淚流滿面,心疼的扶住我的雙肩輕輕晃動。
許久,我回過神來,拭乾她的淚痕,“傻丫頭,哭什麼?你家娘娘不是活着呢嗎?”
“娘娘——”一句話讓嬋娟哭得更兇。
我不解,我挺健康的,無病無災,爲何要哭?
深吸一口氣,沉着的讓小太監把莫名其妙失蹤了N天的彤史女官找來一問究竟。
彤史女官瑟瑟發抖的呈上彤史冊,看着一段段潦草到晦澀不清的記載,心,猛地抽痛,痛到無法呼吸。放下冊子,找來金蓮,答案竟是如出一轍。
屏退左右,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問:“金蓮,他寵幸的不是你,你爲何出面擔當?”
金蓮看向面無表情的我,失神了一瞬,抿緊嘴脣,毅然決然地說:“娘娘,皇上確實寵幸了奴婢,彤史有載,奴婢敢對天發誓!”
“何苦呢?謹慎成爲替罪羔羊。”我不知道自己在預言,還是在威脅。
“娘娘,奴婢所言句句屬實!娘娘如果覺得奴婢對不起娘娘,奴婢甘願受罰,但雨露均施,保我大明王朝血脈龍種昌盛,宮中之人,天下之人,義無反顧!”
“呵呵,哈哈……”我怒極反笑,“金蓮,你是在暗示本宮稱霸後宮,有失婦道嗎?”
“奴婢不敢。”恭恭敬敬,磕頭回話。
“你如此恨我?”
“奴婢不敢。”
我冷哼一聲,不置可否,究竟爲何,昔日同甘共苦的姐妹,今朝背道而馳。
紙裡保不住火的,更何況如今全紫禁城的人都在盯着坤寧宮的一舉一動。剛要吩咐人去找朱佑樘,就有小太監傳話讓我去仁壽宮。
垂下眼簾,既然躲不掉,就要勇敢的面對。
請安施禮,一切如常,卻又半點不同。
“既已知曉,哀家也不需隱瞞。難得普天同慶的喜事,回去準備下,哀家和皇上說好了,尋個黃道吉日,把你妹妹接進宮來,冊封爲妃。這有了身子,住在宮外可不像話。”見我沒有答話,又道:“怎麼,還不謝恩,哀家的話沒聽見嗎?”
“何恩之有?”我反問。丈夫和妹妹搞在一起,雙重背叛,如斯不堪,置我於何處?
“皇后好不知理!”太皇太后點火就着,“你驕妒擅寵,干預朝政,有失婦德!3年來獨霸皇上,慫恿皇上罔顧祖制,搬到坤寧宮住,成何體統?哀家慈悲,不予追究,本想遂了皇上對你的心思,不再廣選淑女,效仿大小周後,讓你張氏一門,享盡聖恩!你竟如此不識好歹!!”
眼中氤氳茫茫,看不分明,我淡然一笑,“十年後,大周后病重。一日,見小周後在宮中,驚曰:‘汝何日來?’小周後尚幼,未知嫌疑,對曰:‘既數日矣。’後恚怒,至死,面不外向。”
“你在警告哀家?”
“爲何一再咄咄逼人?”我站起身,平靜的望着眼前溝壑爬滿臉頰,卻滿身金銀富貴的老嫗,“夫妻同牀共枕,天經地義。天下爲公,治國理政,靠得是羣策羣力,我盡己所能輔助皇上,有何不對?3年來,兢兢翼翼治理後宮,不求功勞,但有苦勞。皇上勤儉治國,削減內宮用度,爲使太皇太后安享晚年,我將坤寧宮用度一減再減,貼補到仁壽宮來;各地貢品,珍饈美味,必然先請太皇太后過目,再獻給太后和諸位太妃,留給鳳子龍孫們,如有餘下,纔是我坤寧宮的;早午晚三次請安,風雨無阻,日日爲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熬製補湯,盡心盡力……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對,做得不好?您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拆散我們?”
“皇后胡言亂語什麼?是在抱怨哀家對你不公嗎?”
“公與不公,自在人心。”
“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頂撞哀家?不要以爲皇上寵你,你就有恃無恐!莫忘記,皇上可是哀家撫養長大的!!”
我笑了,究竟誰在有恃無恐?仗勢欺人。
“哼!不要以爲哀家不知你那點齷齪!以色伺君,勾搭皇上魚水之歡,不愛惜龍體,彤冊有錄!始終不能爲皇室開枝散葉,更見不得別人得寵,難道要學那前朝萬氏,斷我龍脈不成?如此妒婦,惡毒之心,已犯‘七出’!哀家給你留足面子,不想給皇室抹黑,你竟然,竟然一再頂撞哀家!!”
“沒有子孫,可禪位讓賢,太古聖賢,皆是如此。”
“你敢!難道要讓皇家血脈流落民間,不得相認?你連自己的親妹妹都不肯放過,何其歹毒?有勝萬氏!”
“妹妹?呵呵,”我慘笑,“是誰逼着我們姐妹走到這一步,如今何顏面對?”
“你,你……”太皇太后顫抖着手指,不敢置信的怒視着我。或許她早該重新瞭解下我,我從不是聽天由命,唯唯諾諾的小女人。恬退隱忍,不過是爲全了做媳婦、做兄嫂的禮數,儘快融入到這個複雜的大家庭中,不給他添麻煩而已。
“皇后不要再說了!”
“母后?”我回過頭去,太后蹙眉站在門外,飽含無奈和憐惜的看着我。“下去吧,別惹太皇太后不高興。”
“皇太后不用多說,哀家心意已決,張氏次女即日起升爲貴妃,列妃嬪之首!”
“只要我活着,便是天下無妃!”轉身,離開了仁壽宮,把憤怒的嘶吼拋在了身後,“你聽聽!聽聽!她都說什麼了!氣死哀家了!”
欺人,太甚……
本想去文華殿,該是夫妻同心協力的時候,我必須得到他的認可。卻見坤寧宮的小太監喘着粗氣跑來,“娘,娘娘,張大人來了!”
北風呼嘯,我抓緊厚實的雪裘,仍不可遏制的顫抖着,滴水成冰,這個冬天,註定這麼冷嗎?
“回宮。”
回宮,回宮又能如何,面對老淚縱橫,匍匐在地的張巒,我能說什麼?責罵一位自責不已的老人,自責不已的父親?
“娘娘,老臣對不起娘娘呀!是臣教女無方,治家無道……”
“爹爹,你有何打算?”
“娘娘,老臣不敢,不敢啊!”
“是啊,我來歷不明,怎能高攀得起張家?呵,霸佔了韻婷的名額,一朝選在君王側,更成了皇后,卻不肯爲張家爭取利益,如此背信棄義之人,你們一家一定恨我入骨。”
“娘娘,老臣不敢啊!”
“是不敢,不是不恨,對嗎?”
“娘娘,老臣沒有,真的沒有!前朝有萬氏外戚專權,毀我朝綱,老臣一心爲國,天日可鑑,只求朝廷清寧,絕無非分之想!”
“爹爹起來吧,是女兒失言了。”輕嘆一聲,上前扶起張巒,他的爲人我是知道的。怎麼能歇斯底里的說出這般殘忍的話?真是瘋了。
“爹爹,女兒心高氣傲,不能與人共夫。此事,會和皇上好好商量的。”頓了頓,“您且回去,切不可讓滿朝文武,見了我張家的笑話。”
“是,老臣想左了。”再次磕頭,擦乾眼淚,“但憑娘娘做主,只求娘娘,求娘娘,念在幼子無辜,爲我張家留下這滴血脈。”
手一抖,再也扶不住張巒,自以爲處事周正,殊不知,早已成了世人心中的鬼魅,能對一個未出生的孩子下手……
扶住桌角,將將站穩腳跟。環顧空寂的坤寧宮,親情於我,本就是奢侈品,在現代時就已明白,時至今日,爲何還在貪念?
“皇上?奴才參加皇上。”殿外傳來了迎駕聲音。
我凝神靜氣,咬緊下脣,站直身體,希望儘可能平靜的與他對話。豈料他走進大殿的第一句話,竟是——
“嫣兒,太皇太后大病初癒,你是皇后,母儀天下,怎能不知禮數,把她老人家氣成那樣?”
“你,特意來教訓我?”眼中水霧更濃,任性的咬緊牙關,不讓她們凝結滴落。
“太皇太后於我有養育之恩,更是宮中尊長,你,你實在太讓朕失望了!若是太皇太后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朕情何以堪?”
“那你又讓我情何以堪?千挑萬選,偏偏揹着我寵幸我妹妹,你當我是什麼?!”我爆發了,“事後還遮遮擋擋,孩子都有了,你對得起我嗎?!”
“你,你知道了……”臉色一暗,“朕不想負你。相信朕,朕會給你一個完美的答案。”
“放屁!是我裝大度幫你們養個私生子,還是把她打入冷宮,終不見天日!”
“私、生、子?!”朱佑樘紅着眼睛從牙縫裡恨恨飄出這三個字。是了,對萬貴妃和明憲宗而言,他,正是一個私生子。
“在你心中,朕就如此不堪?你就一點也不相信朕?”
我失笑,讓我相信,難道繼續關起門,自欺欺人的過日子嗎?
“男人啊,貪心不足,老婆孩子,情人知己缺一不可。憑什麼好事讓你們佔盡?”
“說夠了沒有!朕不和你計較,謹記這裡是皇宮,你是皇后!”
“你當我稀罕?困守深宮,拘泥小心,毫無自由!成天對着你的一大家子,老的自以爲是,大的勾心鬥角,小的事事攀比!個個得隴望蜀,貪得無厭!”
“不許你詆譭朕的家人!”
“哼,”我冷笑“那你就再聽那個臉皮比萬安還厚的‘劉棉花’的,把我也下了獄,和那些無辜的兩京言官一樣!”
朱佑樘臉色一變,“朝廷的事,你不懂!這些言官,沒有一個是乾淨的!”
“你乾淨嗎?乾淨到和我妹妹勾搭成奸?貪慕娥皇女英,妄想齊人之福!”
“你,你簡直枉負朕的一番苦心!”
“臣妾~哪裡敢不信皇上,您的話,就是聖旨啊。”
“好,朕的話是聖旨。那朕即刻下旨,皇后留在坤寧宮內面壁思過吧!”轉身,摔門而去。
兩行憂傷,終於滑出眼簾,閉門思過,我何過之有?恍惚中,左手撞上了書案,無名指被硌得生疼,低頭一看,是那枚龍鳳鑽戒。此刻看來,糾結在鳳首的金龍是那麼霸道兇悍……
皇上下旨將皇后軟禁在坤寧宮裡,這對本就多事的宮廷來說,又是一條特大新聞。坤寧宮內人人自危,猜測着皇上在盛怒之下,在太皇太后、皇室宗親的壓力下,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該不會像善良的前朝廢后吳娘娘一樣,成爲這場浩劫的犧牲品吧。
低頭看着龍鳳指環,徘徊不決,是否到了該離開的時間?或者死守深宮,等待他回來向我道歉,可既成事實,道歉於事無補,根本毫無意義。耳邊隱約飄過一個聲音:放手吧,離開吧,彼此冷靜,認真思考下將來——不是蠻不講理,不是不想裝聾作啞,正因爲愛,愛入骨髓,情深似海,今時今日纔不知如何去愛。嫌隙已生,如同朽木,只會在空氣中越發腐敗。我自認,可以冠冕堂皇,實無容人之量。但放棄,需要太大的勇氣…… 晚上,韻婷頂風冒雪的來了。哭哭啼啼,一臉的委屈,說不想破壞我和朱佑樘,自知罪孽深重,本想就此去了,卻不忍帶走腹中胎兒——我恍悟,孩子,就是這個時代女人的終極籌碼啊。
“你愛他嗎?”四年前,我似乎問過同樣的問題。那時她的答案是……
“姐姐,妹妹不敢。”
不敢,是不愛的意思?我疑惑。
抽泣兩下,鶯歌啼血的聲音悠然響起,“姐姐,皇上是愛姐姐的,妹妹知道。姐姐當知,大明法令規定,婚後三年,妻若不孕,夫須納妾,違者論罪。皇上,皇上是爲了保住姐姐的地位,才,纔在仁壽宮,死死纏住妹妹,幾番雲雨,嗚嗚,妹妹初始不肯,可是,可是皇上,嗚嗚……”
仁壽宮,幾番雲雨……落入耳中,如岩漿般燙在心上。
閉了閉眼,用最後的理智問:“那金蓮呢?”
韻婷臉色一變,馬上哭得更兇,“金蓮,金蓮是個可憐的孩子。無意撞見皇上寵幸我,被皇上的勇猛強壯身姿,嚇,嚇壞了,才,纔會胡言亂語。”
“嚇壞了?”淡淡反問。
“姐姐,姐姐,你要相信妹妹啊!我們張家上下,感沐皇恩,絕無爭寵之心!”韻婷激動的上前撲在我懷裡,身形一晃,一個精緻的長命鎖從衣領裡探出。
我眼疾手快抓在手中,只覺頭暈目眩,再不能思考,這是——
情濃密愛後,我疲憊的靠在他懷裡休息。誘惑的聲音傳來,“嫣兒,給我生個孩子吧。”我沒回答,孩子啊,有時非人力可及。見我不語,他從身側的龍袍裡摸出一個精緻的長命鎖,在我眼前晃動,“這是我母妃的遺物,我小時一直佩戴。等我們有孩子了,就給他好不好?”我又困又累,草草應了聲“隨便吧”,就昏昏睡去。
如今再見,卻是這般光景,物是人非……
“娘娘,吃點吧,身子熬不住的。”嬋娟抽泣着懇求道。
我搖搖頭,沒有胃口。
“娘娘,您這樣不行,改日新娘娘進了宮,您,您這般憔悴,宮裡那羣見風使舵的奴才會笑話的。”
“新娘娘進宮?”
“是,奴婢,奴婢悄悄去了文華殿,孫侍衛認得是我,就讓奴婢在外面偷聽,裡面,裡面正在擬旨!嗚嗚……”
對了,還有孫彪。說我愚蠢也罷,說我癡迷也好,我不甘心錯過任何一個希望,即使渺茫,但我依然期盼找到一個理由去挽救自己的婚姻。
孫彪是個地地道道的大老粗,憤憤不平的一拍大腿,說道:“娘娘,確有此事!太皇太后連同皇親國戚,這陣子成天給皇上施壓,朝廷裡那羣狗官也不務正業,紛紛上摺子請皇上選妃。哎,臣看來,皇上是頂不住了。如今,滿朝文武只是聽到了謠言風聲,並不知事實如何,他日傳到了朝裡,指不定要天下大亂呢!而且,而且適才臣還陪着皇上把張二小姐帶回了乾清宮,哎,這倆人……臣,臣說不出口!”
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我望着窗外,幽幽感慨。他是皇上,對他來說,江山、子嗣是必須放在首位的義務。權利焉知不是罌粟?榮耀中,使人越陷越深,身份焉知不是束縛?高貴下,掩飾着斑斑劣跡。
心冷了,閉上眼,該走了——可是,天大地大,何處爲家?
既然無家可歸,不如浪跡天涯……
“娘娘,奴婢要跟着您!不論天涯海角,奴婢都要追隨着您!”
想了想,嬋娟本是前朝犯官之女,家已被抄,親族發配邊疆。若是留在宮裡,難逃白髮宮娥的命運,跟我到了外面,雖不比宮中錦衣玉食,卻也逍遙自在,興許能找到屬於她的春天。應下了嬋娟,蕭飛也湊了過來。
“蕭飛,你和我們不同,家就在京城,還有年邁的母親需要照顧啊。”
蕭飛低下頭,難掩憂傷地說:“我娘過年那天沒了。家裡,有哥哥嫂子照應,早就不需要我了。”
我也低下頭,“對不起。”深深自責,沒事琢磨自己那點破事,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身邊的人。
秉承着我所知的新中國《婚姻法》,財產對半,管他婚前婚後的,作爲棄婦,有權多拿點。鳳冠霞帔,袞服翟衣,出了宮用不上,還特別炸眼,自然是不能拿的。我打包帶走了新婚時朱佑樘給我保管的2000多兩銀子,珠寶首飾,綾羅綢緞,錦衣華服,最後算了算,還是他比我多,這麼大紫禁城都是他的,我不是很虧?索性把心愛的幔帳,錦被,玉枕全部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