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不會吟詩作對,怎麼去啊?丟自己臉就算了,不能給‘六藝’抹黑吧。”
祝枝山笑笑,並不接話。我沒得到肯定的答案,又厚着臉皮去求文徵明,“文公子,你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總該去展示下自己啊!”
文徵明認真道:“徵明向來不喜追名逐利,能修身養性,自得其樂便好。”
我哭喪着臉轉向走在最後的朱佑樘,“好朱佑樘,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朱佑樘溫柔的看着我,“我倒是不知該如何‘救’你。”
唐寅橫跨一步,擋在我和朱佑樘中間,不滿地問:“嫣兒問了一圈兒,怎麼偏偏落下我?”
“還不是怕你生氣。”我小聲嘀咕。
唐寅輕嘆,“我早說過,遇事有我!”轉身對祝枝山道:“祝兄,你想好參加什麼項目了嗎?”唐寅的問法明顯比我高段,從“開放式”提問,轉爲了“封閉式”。讓祝枝山思考的方向從參不參加,晉升爲參加某個具體項目。不過,我心中犯起糊塗,奧運會嗎?還分項目,不是去一個人就得了?
祝枝山指指不遠處的酒樓,“我們邊吃邊商量!徵明,你也想想。”
我意識到自己被“涮”了,嘟起小嘴,“你們分明打算參加,還不說,害我低聲下氣的!”
唐寅責備,“給你點教訓是對的!在書院,在外面,你要更加謹慎纔是。若非你一時衝動,我們幾人現在也不必爲此煩惱。”
朱佑樘道:“唐兄何必責怪嫣兒?直來直去、心無城府本就是她的優點。況且我見白公子他們來者不善,該是早有準備。縱然嫣兒不應下,也會尋其他方法逼使就範。”
我巴巴望向朱佑樘,還是你好。
唐寅剛要說話,被祝枝山拉了一下,“走吧,進去再說!”
菜上好後,我低頭“奮戰”,不敢多話。倒是從唐寅他們的談話中聽出點意思。
一山不容二虎,“六藝”和“文鼎”是蘇州府最好的書院,無論從規模還是從中舉人數,都是其他書院望塵莫及的。江南一帶自古便是文人騷客的匯聚聖地,彼此不服氣再正常不過。早幾年“六藝”和“文鼎”就進行過公開比賽,爭奪蘇州第一書院的虛名。當時唐寅、文徵明還小,祝枝山和其他童生去應戰,結果以祝枝山一人之力終不敵人才濟濟的文鼎書院,自此,周臣絕口不提公開比賽之事。而是在童試和鄉試上暗暗較勁,可惜童試每次都是文鼎書院的童生考取第一。換言之,“六藝”的後備力量實力薄弱,就今年唐寅爲“六藝”搏回一層,結果文鼎書院就來找茬。想通過公開比賽,向世人證明他們“文鼎”纔是蘇州府最有實力的書院。我暗自嘆息,什麼讀書人好涵養的,全TM放屁,還不是面上的事!
朱佑樘並沒參與討論,靜靜聆聽,時不時爲我夾菜。
祝枝山輕拍桌子,“四場比賽,‘琴、棋、書、畫’四技中,我們僅有兩場勝出的把握,樂律一直是我們的弱項,棋藝怕是更難!”說着,滿懷希望的看向朱佑樘,問他四技中,哪項更爲突出。
朱佑樘放下筷子,“適才聽祝兄所言,書、畫二技該是有了合適人選,只欠琴、棋人選。朱佑樘不才,此兩項皆粗略通曉,願意一試。”
文徵明誠懇地提醒:“徵明不是不信任朱兄,琴技還好說,可白玘堂素有‘蘇州棋王’之稱,棋技高深莫測,甚難對付,不知朱兄有幾分勝算?”
朱佑樘笑笑,輕描淡寫,“既然如此,在下便與白公子一會高下好了。以棋會友,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我擡起縮進龜殼中的小腦袋,好奇地問:“朱佑樘,你會下棋哦!圍棋嗎?”
朱佑樘點點頭,“嫣兒會嗎?”
“咦~怎麼可能?”
“棋逢對手也是種樂趣,想來是嫣兒喜動,棋需靜,相去甚遠纔沒能領略其中美妙。”
我笑下,便想把頭縮回龜殼。
唐寅顯然不想放過我,點點桌邊,“嫣兒別淨顧着吃飯,你不是會彈古箏嗎?我看琴技由你出賽好了。”
朱佑樘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嫣兒精通琴藝?”
我撇嘴,“伯虎不是說了嗎?只是會彈,‘會彈’而已。”腦子靈光一閃,“不對呀?你們四人不是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嘛!幹嘛非要拖我下水……不,我是說我就不上了。”
唐寅道:“做人要有責任心,嫣兒自己闖的禍,當然該由你親自出面解決。”
“不是說凡事有你嗎?”我小嘴一嘟,輕聲反駁。可憐巴巴轉向朱佑樘,希望他能說句“公道話”。
朱佑樘沒有忽略我的請求,說出來話卻讓我暈倒——“我想聽聽嫣兒彈奏古箏,嫣兒就勉爲其難吧!”
我放棄朱佑樘,對祝枝山道:“那你們三大才子不是有一個上不了場的?你們可是‘六藝’真正的驕傲!”
祝枝山笑笑,“嫣兒有所不知,四技比賽會有各勝兩場的平局可能。而蘇州府但凡書院間的才藝賽會,皆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便是一人一項,所以,我們三人中必須有一人留下應付平局後的較量。這個比試當場命題,沒有範圍,無法預測。或許是辭賦、或許是字畫等等。”
“那誰是‘第五人’?”
“便由資歷最深,各方面實力均等的祝兄了。徵明的書法兼善諸體,筆走游龍,行體蒼潤,是‘書’之一項的不二人選;我便應以‘畫’之一項;嫣兒是‘琴’之一項;朱公子是‘棋’之一項。”唐寅爲我介紹着安排好的‘出場陣容’”。
“這就定了?不改了?”我蒙了,“我就不信整個‘六藝’一百多號人,沒一個會彈古箏的!我不行了啦!我有多少斤兩心中有數,伯虎該知道啊!”
文徵明道:“不打緊,只要我與伯虎、朱兄皆勝出即可,張公子去湊個人數便是。”
我當即無語,不爽到了極點——實話也不能實說!我咬緊下脣,負氣說道:“沒問題,不就是‘湊數’嗎?我一定湊好這個數!”
唐寅看了看低頭吃飯不再吱聲的我,又瞅了瞅率直坦白的文徵明,終於體會到“一邊是友情,一邊是愛情”,一聲輕嘆。
朱佑樘依舊體貼的幫我夾菜,小聲說:“嫣兒彆氣,我相信你的能力。”
回到“六藝”,去書房向周臣“坦白交代”。周臣是相當不悅,聲言已經回絕了白玘堂等人,不想又被我們應下。我立刻明白了幾個衰神爲何巧不巧的出現在鑫翠閣,原來真是預謀好的,而我就是他們選中的突破口。心中不滿,礙於氣頭上的周臣不敢發作。出乎預料的是,身旁四個男人異口同聲說是自己應下的這場比試,沒把我這個“罪魁禍首”供出去。
周臣一看,法不責衆,還全是自己的心尖寶貝,氣得吹鬍子瞪眼,也沒辦法責罰,只得默許。末了,語重心長地說:“‘六藝’輸不起啊!”
哎,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六藝”再強,也是十年前祝枝山考取童試第一時的事了,如今是雷聲大、雨點小,這幾年來被“文鼎”擠兌得夠嗆。要是在公衆面前輸了比賽,可就裡子面子都掛不住了。
下午,上課,搖頭晃腦的念古文,依稀記得手裡拿的是本《詩經》。
放學後,周臣把我們五人留下,拿出文鼎書院送來的“戰書”,捋捋鬍子,嘆息道:“日子定在7日後,三月十五了,你們要好自爲之,不負衆望纔是。老夫想過了,從明日起,你們幾人下午不必來書院上課,去到老夫在城外的別院,自去練習吧!”
出了學堂,朱佑樘見我了無生氣,柔聲安撫,“不必擔心,‘六藝’是不會輸的。”
“是啊,有你們在嘛,都是人才,精英!我當綠葉陪襯你們朵朵紅花向陽開就是了!”
“嫣兒是惦記琴技比試吧?今日你且安心休息,明日起我爲你輔導便是。”
“你不練嗎?”
“我左手與右手對弈?”他比劃着。
我沒料到朱佑樘也會開玩笑,愣了一瞬,噴笑出來,“也是哦,那我就聘你當我的老師吧!不過是‘義務教育’,沒工錢領哦!”
朱佑樘皺眉思考,“好吧,我就吃點虧。”
我“咯咯”一笑,引起了走在前面與祝枝山商議的唐寅的注意。他放慢腳步,問了一句。
“沒什麼。”我應付。一腳跨出大門,回頭和朱佑樘拜拜。
朱佑樘微笑着學着我的樣子擺擺手,沒了往日足以殺死人的冷峻目光。
“走了啦!養精蓄銳,明天開始特訓。”
唐寅一蹙眉,“特訓?”
“嗯~哪。”我一拉唐寅,唐寅也沒多問,與幾人告辭後便和我回家了。
晚飯後,我躲在房裡洗澡,正好剛來完月經,前前後後加起來,一個多星期沒洗了,身上又髒又臭。洗完澡,我閒得無聊,便去書房找唐寅。路過廚房,吳嫂讓我捎了甜湯。
敲開書房,正見唐寅在書案後練字,便湊了過去,“伯虎,甜湯!”
“放那兒吧!”
我放下甜湯,掃了眼桌上寫好的宣紙,感慨道:“伯虎,你字真漂亮!唉,也是,字不漂亮就不是唐寅了。”
唐寅也不擡頭的笑問:“字漂不漂亮和我是不是唐寅有何關係?”
我高深莫測的答道:“有關,是必然的關係。因爲你是唐寅,所以字漂亮;因爲字漂亮,證明了你是如假包換的唐寅!”又問道:“伯虎最近怎麼總是練字?文徵明才比‘書’的,你是不是練錯項了?不要告訴我書畫不分家,練字便是練畫。”
唐寅放下毛筆,誇獎着我,“嫣兒真聰明!”
“胡扯,忽悠我啊!若是這樣,書法家不全是名畫家了。”
唐寅笑笑,拉我到椅子上坐好一起喝甜湯,隨口問起我的來意。我挑釁,“怎麼,沒事就不能來找你?”
“我以爲嫣兒會把自己鎖在屋裡苦練古箏呢!”
“明日愁來明日憂。”
唐寅有點失望,“我以爲嫣兒尋我是要問周瑤曦的事呢。”
我這纔想起早上週瑤曦叫走唐寅的一幕,心中好奇,嘴上卻“大度”地說:“我相信伯虎!”
唐寅更加狡猾,“好啊,嫣兒既沒有興趣聽,那我便不講了。”
什麼?不講了,不講你還提!害我回憶起那個大美女,“其,其實……講講,也無妨,反正~很閒嘛。”
唐寅輕笑一下,戲謔的看着我。我被人看穿心思,不自然的把頭別到另一側。他沒再笑我,轉而說道:“瑤曦是周先生的掌上明珠,是個琴棋書畫、針織女紅樣樣精通的才女,比玉……論起修養氣質,更是有勝於琳琳好女孩!”
我挑挑眉毛,“幹嘛?教育我要‘姐妹’情深嗎?”
唐寅拾起我的小手,放在自己掌中溫暖,眸光閃動,點點流情,“怎麼會?我是想說,她人再優秀,在我心中,也不及嫣兒萬一。”
我小臉一紅,害羞地抽回手,假意嗔道:“誰要聽你這些煽情的假話!放着好的不選,選我這個差的!”
“哪裡差了?讓我看看。”他故意靠近自己的臉,像閱兵式一樣,“檢閱”了一番,品評道:“還不錯了,不必我刻意去說假話。”
“討厭~”我撒嬌的輕捶他,卻被順勢抓住了手,“嫣兒不信,我可以對天發誓!”
我笑罵,“當我未成年少女啊,玩這麼老套的手段?我信你便是。伯虎不要動不動發誓,老天爺是很忙的!”我在心裡補充,可不是嘛,時不時還得霹幾個美女來古代坐坐。
唐寅道:“我是怕嫣兒誤信了祝兄那日的酒後胡言,瑤曦對我、對徵明,對大家都是一視同仁,而我對她更沒那份心思。其實她今早來是提醒我,白玘堂記恨在心,準備向‘六藝’發難。”頓了頓,“只是沒料到來得如此之快。”
我小嘴一嘟,“你早知道白玘堂有陰謀,還怪我?”
“不是怪你,是擔心你!那羣人精明得很,若是被他們知曉了你是女子,不但要平添許多波折,你也無法在家裡住下去了。到時,我們相見的時間便少之又少。”
我把頭靠上他的肩膀,“我會小心的。”慢慢合上眼,不去想朱佑樘、不去想回家,享受着眼前短暫的幸福,任曖昧的溪流潺潺注入我的心田,滋養着周身的每一個晦澀年輕的細胞……
三月八日,婦女節。當然,古代不興這個,哎,就是興也輪不上花樣年華的我呀!午飯後,我們五人齊刷刷的從六藝會館消失,去到周臣城外的宅子——一座翠竹掩映,清幽雅緻的僻靜獨院。我心中感慨,周臣還挺有品味的,當老師開書院很賺錢嗎?
祝枝山推開竹柵搭成的小門,屋內立刻傳來了迎客的聲音。尋聲望去,來迎我們的不是別人,正是周臣的女兒周瑤曦。我看向唐寅,他小聲告訴我,據他所知,這院子原是周臣妻子的孃家小院。她死後,孃家沒什麼親戚,周瑤曦便接管了這裡,時常搬來小住,回味童年與母親嬉戲玩耍的快樂時光。
周瑤曦上前,施施然向我一拜,“張公子是吧,瑤曦早聽伯虎提起過你頗有急智、才華過人。”
我趕忙還禮,“周小姐客氣了,伯虎是謬讚!”
周瑤曦莞爾一笑,大家風範盡顯其中,“張公子過謙了,聽爹爹說,公子今次要代表‘六藝’參加琴技比試,琴技歷來乃‘文鼎’之強,張公子肯出賽,足可證明你膽識過人。”
說白了就是我傻大膽,不自量力敢和“文鼎”PK唄!心中如是想,口中道:“嫣兒只求爲書院略盡綿薄之力。雖知技不如人,斷斷不能因此怯場,那便是不戰而敗,真正輸得徹底!”
“張公子言之有理,瑤曦佩服。”周瑤曦客氣着,又轉向朱佑樘,“朱公子,有禮了!瑤曦近日常聽爹爹讚揚公子的文采學識。今日有幸相識,瑤曦不勝榮幸。”
朱佑樘也禮貌的回禮,如此一番後,我們五人才被正式邀請進屋。
坐在竹編的藤椅上,四下張望,這可比蕭亞軒的竹院‘竹’多了。屋裡佈置,小到眼前的茶碗,都是用竹子做的。
“這院子不大,除1間主臥外,尚有4間客房,五位正好一人一間。此處遠離繁華,正適合凝思冥想,沿襲技藝。瑤曦白日也會在此,幾位公子有何需要,可直接告訴瑤曦,或者是吩咐丫鬟香蘭去做,不必客氣。”
我一努嘴,又不出家,遠離繁華,還冥想個啥勁!這羣才女呀,總愛整些噱頭,生怕別人看不出她們與衆不同。正胡思亂想妄下評斷,卻聽周瑤曦道:“張公子,家母傳下一面箏,年頭不長但材質上佳,是紫檀木的,音色也無需再調。公子若不嫌棄,可使用這把古箏,相信必能事半功倍。”
我收回剛纔的評論,周大才女體貼入微,爲人設想周到。
周瑤曦爲我們一一“分配”了房間。我是最裡面的拐角末間,估計是考慮到我可能帶來的“噪音擾民”;依次是什麼都得複習的祝枝山;鋪開宣紙練大字的文徵明;最前面一間留給了練畫的唐寅;也不知爲何,周瑤曦把我房間斜對面的主臥留給了朱佑樘。不過好歹朱佑樘離我近了,便於指導;離唐寅遠了,不容易被他發現,省去了我磨破嘴皮子解釋的工夫,我是大大的滿意。
我盤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在房內坐好,很快便有丫鬟送來了古箏和熱茶。試着撥弄琴絃彈奏幾下,曲調很快跑到了《卡門》上,詭異的旋律連綿跳躍着,我猛地清醒過來。
“爲何不彈了?我才聽出旋律。”朱佑樘俊朗的身影立在門口。
“別笑話我了,快來幫幫忙!”勾勾手指,“朱佑樘,你說我該怎麼練啊?我知道自己差很多,可毛病出在哪兒呢?”
朱佑樘回手關上房門,“嫣兒,琴樂乃心境的延伸……”
“停!stop!你不是想告訴我要心如止水吧?撿乾的嘮!”
朱佑樘含笑搖頭,“真是個急性子,心如止水也未必能彈奏得好。”
“怎麼說?”
“肯聽我說了?”
“重點,重點!簡單點。”
“簡單來說,像嫣兒剛纔彈的曲子,平和的心態便無法完美詮釋。我說過曲樂由心生,要讓自己瞭解、領悟所奏曲樂的真正含義,以深刻體會的心情彈奏出來,如故事般講述給周遭,意傳於樂,情景交融,方是上佳的作品。”
我似懂非懂,“那技巧方面呢?”
“嫣兒再彈奏幾下試試。”
我聽話地彈了幾個音節,朱佑樘略微思考,“‘宮商角徵羽’五音之變化如五行之術,相生相剋,極致則反……”
“停!停!打住!聽不懂,講通俗些、具體些。”
朱佑樘笑笑,走到我身旁,柔聲問,“可以嗎?”
“可以呀!”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
修長的十指輕輕放在我的雙手上。很美,骨節均勻有力,指甲圓潤,微微內扣,用現代最常用的誇獎話便是五個字——彈鋼琴的手。只是與唐寅相比,那雙手更加炙熱,這雙手略顯薄涼。想入非非之際,雙手已隨着覆蓋其上的十指,靈巧地撥弄起琴絃。
優美的旋律如流水般傾瀉而出,一碧萬頃,每個音符鏗鏘有力,頓若“大珠小珠落玉盤”,不失連貫,如風吹行雲。我不由沉浸,全身心感受着飄飄仙樂編織着的柔媚夢境。心中隱約有顆早已深埋的嬌小種子萌芽而發,破土而出……
我陶醉着,直到朱佑樘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明白了嗎?”
“啊!?”我一驚,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問:“明,明白什麼?”
朱佑樘意猶未盡地收回雙手,又是搖頭輕嘆,“嫣兒何時變成小笨蛋了?琴技之道,能者,不是深諳樂律;達者,不是彈奏出世間最難的曲目。而是全心全意展現出每一支樂曲的精妙,你技法上最大的缺陷,是十指纖柔無力,不能精準的找出正音。好在你心靈手巧,以速度掩飾,但細細品來,不難發現音節不準。”
我醍醐灌頂,萬分崇拜,“朱佑樘,你小子太厲害了!我說我怎麼總彈得不好呢,原來問題出在這兒了,叫不準音,整支曲子就有了偏差。”
朱佑樘滿意的笑笑,“嫣兒需刻意加重十指的力道,久而久之,養成習慣便好了。”
我乖巧的點點頭,重新試了幾個音。朱佑樘一旁聽着,問道:“不知嫣兒打算用哪支樂曲參賽,《陽春白雪》、《漢宮秋月》?”
我重重搖頭,不好意思地說:“這種名曲我都不會。”
“那嫣兒會彈什麼?”
“情歌!”
朱佑樘一愣,隨即大笑,“嫣兒啊嫣兒,你怎麼總把情情愛愛的掛在嘴邊?”
“我的世界向來只有情天恨海啊!”
“那嫣兒彈幾段聽聽,我幫你選選。”
“好,你要仔細聽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重新彈奏,從《一直很安靜》、到《千年之戀》,再到《雙魚座》。幾段下來,朱佑樘都是不滿意,連連搖頭。
“很難聽嗎?”
“不是難聽,而是傷心,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實有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之意,難登大雅之堂。”
“不是吧?我們那兒很流行的!”我想了想,“也是,好像全是悲情的調調,我們那邊就紅這口呀,傷情類的。”
“嫣兒可將男女之情,換化爲大愛無疆,上善若水,相信更能討得衆評審的歡心。”
“小愛化大愛?拜託,我又不求佛修仙,哪懂這些?要求太高了啦!這年頭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都不多,還要我博愛,太難了!”我抗議。
朱佑樘略一思索,“或者選擇體現人生哲理、智者之慮的,想來更能討得衆評審歡心。”
就是有教育意義的唄,有這樣的歌嗎?我正要詢問,卻見唐寅推門而入,不悅的審視着我和朱佑樘。
“唐兄不曉得進門前應敲門的嗎?”
唐寅看了眼有些不知所措的我,“在下聽到房中有不止一人的聲音,擔心有‘歹人’闖入,一時疏忽了。”
“唐兄多慮了,鄉野民宅,怎會惹起歹人注目?”
唐寅剛要接話,周瑤曦也走了進來,笑道:“朱公子怎麼在這兒呀?棋盤我送到房裡了,祝大哥還找你對弈呢!”
“哦,我一時忘了與祝兄約好對弈一局。”轉頭對我道:“嫣兒要勤加練習,注意指法,我先過去了。”說罷,就和周瑤曦一起離開。
“我,我和他沒什麼,就是彈彈琴。朱佑樘挺厲害,指導了我一下下!”我食指比劃,強調只是一下下。
“爲何不先與我說?”
“還不是怕你多想。”我越說聲越小,也不知唐寅是否聽清。
唐寅緩和了臉色,走到我身前,“嫣兒,我不是管教你,我是不希望我們之間存在秘密。”
“嗯。”我抿嘴點頭。
他釋然一笑,“那我回去了,你乖乖在這兒練琴。有不懂的,可去請教瑤曦,她的琴技遠在我們之上。我和祝兄他們練琴多是應付書院的課程,而瑤曦是真心喜歡,技藝了得。”
我一併應下,送唐寅出了房門,才老實坐回原位,繼續思考彈什麼的“歷史性”問題。可惜走入了誤區,大腦如同顯示器上出現亂碼。連《我們的祖國是花園》都想起來了,也沒能想到合適的歌曲。隨手撫琴,心想老憋着也不是辦法,腦漿凝成豆腐腦了,便去找周瑤曦請教,興許能找到靈感。
周瑤曦沒在客廳,我又去後園、廚房、柴房……連茅房都找了,也沒發現周大美女的身影。無趣的往回走,路過朱佑樘的主臥,聽見裡面傳來陣陣談笑。不自覺走近半開的窗戶,朝裡面望去,只見朱佑樘道:“周小姐真是位名副其實的才女,棋藝不同凡響,在下佩服!”
周瑤曦嬌笑,“呵呵,朱公子過獎了,瑤曦棋藝不精,敗在朱公子手上心服口服。”
“勝不驕,敗不餒,周小姐的氣量更是讓人欽佩。”
“朱公子喚我瑤曦好了,瑤曦是小家女子,難當‘小姐’稱呼。”
朱佑樘淡淡一笑,並沒接話。
“瑤曦生性喜靜,自小與母親住在這裡,與琴棋爲友。久而久之,真的喜歡上了,竟到了愛不釋手的程度。”
朱佑樘道:“女兒家喜靜,更顯溫婉本色,蕙質賢淑。”
“如此說來,朱公子更喜歡文靜的女子了?啊,公子不要誤會,瑤曦隨便問問,像徵明就欣賞恬靜些的女子。”
我敏銳地覺察到周瑤曦的不安。哼!一個文質彬彬的古代淑女和異性探討這樣的問題,還會蠻緊張的。
“或許吧。”朱佑樘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我莫名的不爽起來。
周瑤曦小心翼翼地追問:“假設,若是活潑好動的女子和溫柔安靜的女子同時出現在朱公子身邊,不知公子會選哪一個?”
朱佑樘果斷地答道:“我會選擇適合我的,而我又喜歡的那個!”
“那便是溫柔恬靜的了。”
“哈哈……”朱佑樘一笑而過。
我越發鬱悶,鬱悶到沒法再偷聽下去。不是良心發現不該偷聽,而是從看到周瑤曦在朱佑樘房裡下棋的那刻起,心中就不斷泛出酸水。明明和我說跟祝枝山下棋……哼,聊得這麼投機,可惡!咦?奇怪,我憋氣什麼呀?嗯,一定是壓力太大,歇斯底里了。我自嘲着大步流星朝房間走去。
猛灌幾口涼茶,中和了沒來由的酸味。朱佑樘真是的,就知道誇獎周瑤曦……“咳——”我仰天長嘆,怎麼又想這事了?還是研究曲子吧,這纔是真正的問題,一個屬於“湊數人”的大問題。
“不想了啦!!”我扶住腦袋急速晃動,“勝敗乃兵家常事,范仲淹不還教導我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嘛!豪放點,瀟灑點……”也許是晃頭晃得太激烈,把豆腐腦打散成了豆漿,不,腦漿。我竟靈光一閃,想到了一首在現代經年不衰,口碑傳唱的經典歌曲。
做個深呼吸,滿意一笑,“就是‘你’了!”於是收斂心神,回憶着樂曲的旋律,十指隨之撫弄琴絃,全力以赴苦練着。我是湊數的,但我絕不甘心落於人後,成爲團隊的累贅。即使無法戰勝未知的對手,我也要贏得尊重和驕傲。
我不厭其煩的一遍遍練習着,直到夕陽西下,唐寅尋我回家,才停下瘋魔的手指。
“怎麼了?”唐寅看着我不自然地活動十指,關心的問。
“‘它們’太久沒運動,有點不太適應。”
唐寅心疼的拾起我的雙手,輕柔翻動着仔細檢查,確定沒有傷痕才鬆了口氣,馬上又緊張起來,“不是傷到筋骨了吧?”
我“嘻嘻”一笑,“我哪有那麼脆弱?歇一晚就沒事了,再說,怎麼看我也是個懂得善待自己的人,哪會想不開自虐呢?”
唐寅笑笑,“沒事就好,嫣兒這雙小手生得是精巧細膩,柔軟無骨,如書中所說‘手如柔荑,膚如凝脂,’一看便知是沒勞累過的,更要小心保護好了。”
“什麼話?難道我就手柔嫩呀!”我故意擡槓,耍着小小的賴皮。
“別處~別處,我也不知道啊!”唐寅戲謔地看向我,帶着幾分邪魅。
我抽回雙手打諢道:“哼,你還想看哪?小小的孩兒想法不少嘛!”
唐寅輕挑眉毛,不滿地說:“哪裡小了?都到成親的年紀了!”
成親?這個敏感的話題我不敢觸碰。我邊往外走,邊岔開話題,“快走吧,祝兄他們會等急的。”
唐寅一把拉住我的手,似自言自語,又似在懇求,低聲問道:“成親……好嗎?”
我一驚,下意識裝出沒聽見,乾笑兩聲,“啊,什麼?哈哈,哎呀,鬆手了啦,別讓人看見!”我掙脫不開,只能開口求饒。
唐寅嘆了口氣,依依不捨地鬆開了手,我逃命般快步向前走,把他甩在身後。下了幾級竹製臺階,就朝站在門口的祝枝山、文徵明跑去。
“祝兄,今兒個複習什麼了?字畫、溫書還是~下棋?”
祝枝山沒多想,如實答道:“哎,在房裡看了一下午書,頭都疼了,我看這樣不是辦法,竟比鄉試前還累人!”
我一聽,心裡更加不爽,好你個朱佑樘,翅膀硬了,聯合周瑤曦一起騙我。下個棋、談個心用得着瞞我嗎?就是你倆談情說愛,共浴愛河也不必藏着掖着吧!唐寅走到門口,笑道:“祝兄太拘泥書本了,還是該放鬆心態。”
“是啊,祝兄,可以‘下下棋’嘛!”我有意無意加重了下棋的讀音。
祝枝山擺擺手,“字畫我在行,吟詩作賦也不差。可棋藝平平,瑤曦實力都在我之上……”一擡下巴,“呀!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我回頭一看,正見朱佑樘和周瑤曦一前一後走出竹樓。周瑤曦腳下不穩,踩空了竹級,作勢跌了下去。朱佑樘眼疾手快,半摟着扶住了她,還關心了一句。我鳳目圓瞪,靠!甜甜蜜蜜,親親我我!想死啊!閉了閉眼,口中默唸:“世界如此美妙,我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