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初候，東風解凍；陽和至而堅凝散也！
親愛的美奈女士：
你好，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你獻上來自遠方的問候。你若問我遠方有多遠，我的答案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非常的遙遠，但我總覺得只要輕輕的推開一扇門就能進入你的世界。十三年前一別，時光荏苒，從前我是一個喜歡照鏡子的人，那樣讓我感到快樂，可如今我越來越沒有照鏡子的勇氣了，或者因爲太過於忙碌，沒有照鏡子的空閒。說的再坦率一點，其實我也沒有很忙。每天什麼事情都沒有做，但我總覺得疲憊不堪，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心累吧！我知道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縱然隔着千山萬水，你仍然能夠感受到我滿腹的牢騷。而這些老早很可能敗壞了你的心情，對此我非常的抱歉。我非常懷念我們兩個共同的經歷，對於那一段時光的回憶，就如同是一罈老酒，越是時光飛逝，滋味越是醇厚。就是爲了追逐這種老酒一般的回憶，我向你寄來這封信。
如果我在無意之間打擾了你的生活，我也不打算說抱歉。我多麼希望你也來打擾我，令人遺憾的是自從十三年前分別之後，我沒有讀到任何在意你的隻字片語。分別之後最初的日子裡，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我以爲隨着時光流逝，這種如同灼燒一般的疼痛感會逐漸消散。然而事實出乎我的意料，我對你的思念非但沒有變淡，反而因爲時光流轉而變得愈加濃烈。如果現在你的生活中不需要我，我很爲你感到高興。正所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但是不管我懷着怎麼樣一種矛盾的心態，在給你寫這封信。我總應該向你簡單的介紹一下我的近況。現在我過得非常不快樂，我從事的這一份工作很難說是體面，而一份不體面的工作通常也意味着不可能有一份體面的收入。相比於從前，我變得更加俗氣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年少輕狂時可以保持對詩和遠方的強烈嚮往，但是人總會伴隨着時光的流逝，會看到塵埃落定。喧囂歸於沉寂，光明歸於黑暗。沒有了春一般的絢爛，只留下秋一般的蕭瑟。
年少時我是非常狂妄的，不知道因爲什麼，我總感覺自己的作品會給後來的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這種幻覺給我描繪了非常絢麗的願景，就如同每年清明前後桃花盛開的樣子，等到枯枝吐綠，你就會發現花瓣大多落在了地上，或者在陽光的烘烤之下變得乾枯，或者在雨水的沖洗之下腐爛在泥裡。很多時候人習慣於考慮自己需要什麼，當然僅僅是這個問題，很多人也是沒辦法回答的。而絕少有人認真的考慮我能夠爲別人提供什麼，這就好比一個人在市場上只記得自己需要購買什麼物品，卻沒有東西跟別人進行交換。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爲什麼老喜歡講文學愛好者的故事呢？爲什麼不去講工程師科學家的故事呢？其實我也願意講他們的故事，在他們的世界距離我太遙遠了。
當我還是一箇中學生的時候，一個人在手內擁有名氣並不能引起我的尊重。只有他在全國範圍內建立聲望時，我纔對他肅然起敬。如果你能夠獲得世界級的地位，我可能會頂禮膜拜。但這只是我的錯覺，因爲在現實生活當中，真正能夠打動人的不是名氣，不是地位而是作品。當他的作品和你的世界無法共鳴的時候，也就算是要禮拜對方也不可能有虔誠的心。如今在我的生活當中，能夠感受到的文學因素是非常少的。這些年在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收穫了越來越多的白眼，我並不爲此而感到失落。真正讓我感到難過的是我對自己的認可也越來越少了。我的人生到了這個時候就像是一部已經爛尾的小說，不管是什麼樣的天才，都沒有辦法挽回眼前的敗局。
有好比大家在劇院看戲，臺上正在表演的戲劇無聊至極，觀衆紛紛離場，在這個時候演員的表演就會越來越敷衍，如果能夠從事跟文學有關的工作，那將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很遺憾我沒有這樣的緣分。現在的我只有一個簡單的想法，白天的時候像行屍走肉，夜晚的時候就像孤魂野鬼。曾經與我相伴的兩隻烏龜，其中一隻已經永遠的離開了我。它的離開是我一手造成，我希望自己可以表現的悲傷一點，然而我對待悲傷就像對待生活一樣敷衍。我記得自己在省城上學的時候，曾經對人說過有當畫家的想法，那個時候沒有得到別人的認可，反而遭到了對方的嘲笑。其實別人的認可也好嘲笑也罷，都不能左右我的未來。而真正能夠主宰一個人命運的其實是一隻無形的手，可以說他是上帝，可以說他是皇天，也可以說他是因緣。我在完成第一部長篇小說時就已說過，就算是此刻離開人世，我也沒有遺憾，畢竟我已經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下面我能做什麼我也不知道。
我也時常反思，爲什麼別人那麼討厭我呢？其實有一個原因是我在他們討厭我之前就已經討厭他們了。我並不爲此而感到後悔，人生總是要錯過損失一些東西，如果這些東西是我不在意的，那又有什麼關係呢？與自己價值觀完全不同的人相處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但生活讓我卑微，讓我不得不與這些人相處。貝克特說：“他人就是地獄。”這些年我一直被囚禁在地獄當中，我覺得最侮辱人的是這樣一種情況，明明自己過得很不開心，偏偏有人站在你的面前，試圖讓你承認自己過得非常快活。我的人甚至指着我的鼻子說：“像你這種貨色，我早就看透了你。”他真的很瞭解我嗎？或許是吧！這個世界大概原本就是如此，喜歡你可能是因爲誤會，討厭你反而是出於真實。我是不是表現的像是一個滿腹牢騷的怨婦呢？歌劇《白毛女》有這樣的展示，舊社會讓人變成了鬼，新社會讓鬼變成了人。在這個日新月異充滿希望的大時代，我真的像鬼一樣。
原來我不知道什麼叫做上樑不正下樑歪，後來我漸漸明白了，當然這完全是出於個人化的理解。上樑不正下樑歪描繪的是人際關係，大致的意思是如果對上的關係沒辦法處理好，對下面的關係也會處理的一團糟。對傳統戲曲有一定了解的人就知道，戲曲當中很多描繪這類故事，一個人對自己的父母非常的不好，而這一切都被他的兒女看在眼裡，於是他的兒女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他。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就幡然悔悟，開始善待自己的父母，也讓自己的晚年避免了一場災難。但在實際工作當中，你可能也會遇到例外，比如有的人跟上級保持良好的關係，對待下面的人卻露出了兇惡的一面。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處理各種社會關係的，但我感覺你一定能夠把它處理的非常好。像你這樣的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受人歡迎。過去我總有這樣一種感覺，似乎壞人一定不喜歡好人，好人一定不喜歡外人。實際上卻不是這樣的，一個狼心狗肺的人絕對不會信任另外一個狼心狗肺的人。一個人就算是壞到頭頂長瘡、腳底流膿，他還是願意跟好人做朋友。他也希望別人對他重信義，不希望遭遇背叛。之所以有這樣的感悟，是因爲多年以前一個人曾經對我說過，當你學習不好的時候，那些學習不好的人也會瞧不起你。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爲學習好的人跟學習好的人，做朋友學習不好的人跟學習不好的人做朋友。當然在實際生活當中我也遇到過學習不好的人拼命巴結那些學習好的人，這種人就算是隔着一萬米的距離，都讓人感到噁心。後來我才懂得，人是非常勢利的，不管他處在哪個階層。
年少時就算一無所有，我常常會告誡自己，至少你還有一個無比絢麗的夢。現如今這個夢也已經褪色，當人泡在生活的髒水當中，一切關於夢想的幻覺都會消失。我不知道你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來讀到這些內容，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畢竟我們已經分開了十三年，我已經忘記了怎麼跟你交流。現在關於你的印象都還停留在十三年前，這讓我感到非常的悲哀，如果你擡頭能夠看到明月，在距離明月不遠的地方能看到星星。那我告訴你，你就是明月，而我就是那顆星星。我們存在於同樣一片夜空當中，我每天都在想念你，以至於丟下了重重顧慮，給你寫這封信。我是那麼渴望得到你的回信，然而理智又告訴我，其實在十三年前分別的那一天，我就已經死了，從那之後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的思念沒有終點，我好像永遠等不來與你相會的那一天。
在決定給你寫信之前，我曾經很努力的回憶，屬於我們兩個人共同的過去。然而結果是令人失望的，因爲那些事情早已經消失在雲霧當中。我甚至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了，可即便如此仍然壓抑不住給你寫信的衝動。所以在你決定要不要回信的時候，千萬不要有什麼心理上的負擔。如果你有回信的衝動就可以回，如果不想回信，那就堅決不回我，始終都是那個站在你身後支持你的人。在分別之後最初的幾年裡，你的身影，你的音容笑貌，始終活躍在我的腦海裡。隨着年深日久，我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白頭髮和臉上的皺紋。在這些東西出現之前我感覺自己的精力也已經大不如前，從前我見到長得好看的人就會熱血上涌，在那個動物人的瞬間會有一萬種念頭迸出來，現在就算是最美的女人在我的身邊，我的心中也沒什麼波瀾。不是因爲我變得比從前高尚了，而是老了。
當然我的這種說法也可能是胡說八道，因爲一個人在道德上出問題，往往不是在他年輕的時候。歷史上很多著名的皇帝，前半生勵精圖治，後半生窮奢極欲。有時候我在想什麼讓我變得如此的頹廢，一定不是單純的，因爲時間，而是因爲枯燥乏味的生活。在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是生活在鄉村的。鄉村的白天與城市不同，而鄉村的夜晚與城市的區別更大。每當入夜之後，城市裡街道上霓虹閃爍。來來往往的都是打扮的非常摩登的年輕男女，而鄉村則不同，燈光明顯要暗淡很多，但這個時候你能聽到的聲音不是發達的現代工業帶給你的，這聲音來自大自然。河裡有青蛙的叫聲，草叢裡樹枝上有蟬叫聲。如果有人走動會聽到狗的叫聲，魏晉時期的文人對驢叫情有獨鍾，在我開始接觸傳統吟誦的時候，聽到這樣一種說法，中國的音韻學開始於魏晉時一位叫王粲的詩人對驢叫的研究。
驢叫是來自於大自然的搖滾樂，接觸過搖滾歌手的人就知道，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脾氣非常的倔強，有誰的脾氣比驢還要倔強呢，所以驢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頂級的搖滾歌手。驢叫感情飽滿，驢的聲音有一種滄桑感、顆粒感。那一種撕扯的感覺，人能夠深切的體會到驢內心的壓抑和痛苦。相對於驢的奔放而言，牛的叫聲則顯得收斂很多。牛是靈魂歌手，因爲村裡很多人都說驢叫就像是叫魂一樣。這樣的叫聲很容易把鬼招來，牛的一生是非常壓抑和痛苦的。幹最繁重的工作來最多的鞭子，吃的卻是最廉價的食品。牛的叫聲有負重前行的感覺，在痛苦與孤獨當中徘徊。相比之下，狗更像是一位說唱歌手，但他沒有人類說唱歌手那麼叛逆，他們的說唱飽含着他們對社會的責任感。
有過鄉村生活的人對貓頭鷹的叫聲應該非常的熟悉，一般來說，在貓頭鷹叫聲的渲染之下，夜晚會充滿了恐怖的氣氛。一旦到了黎明時分，公雞就會叫起來，公雞應該是民謠歌手。總而言之，相比於城市的夜晚，鄉村的夜晚至少並不遜色。我在鄉村生活多年，在我的記憶當中，似乎從來沒有見到過喜鵲。對於喜鵲的叫聲也非常的陌生。相比之下對烏鴉的叫聲就熟悉很多，另外有一種鳥，陝北話叫做欺怪子。我不知道在普通話當中他叫什麼，它出現的頻率比烏鴉還要高。通常誰家要是死了人，治療就會準時來拜訪，在距離這家人不遠的地方發出類似嘲笑的笑聲。可以這麼說，鄉村與城市無論從物質還是精神，都不是同一個世界。隨着現代工業化水平的不斷提高，城市化得以不斷推進，鄉村無論是在精神層面還是物質層面，都在不斷的衰落。
對於我的這種說法，你未必會贊成，因爲在很多人看來，今天生活在鄉村的人所能達到的生活水平是他們的前輩所不能相比的。他們也有了網絡，有了油漆馬路，能夠看到汽車，修建了樓房，裝上了電燈，冬天的時候有空調，夏天的時候有冰箱。總而言之，他看起來與城市越來越雷同。但與此同時住在鄉村的人口不斷的減少，許多戶人家裝飾一新的房屋卻無人居住，庭院裡長滿了荒草，田地裡野雞和野兔隨處可見。我小的時候，大年初一早上吃的東西叫做扁食，現在我媽也改口叫餃子了。有一種用來調味的東西，小時候大家叫它芫荽，現在我媽也叫它香菜。洋火變成了火柴，洋柿子變成了西紅柿，洋芋變成了土豆。城市化不僅是物質層面的，也是精神層面的。我不說他好還是不好對還是不對？我只說一種文明正在消失，你可能覺得因爲它落後，所以應該被淘汰。也許是這樣吧，但對於一個曾經在這種氛圍中長大的人，多少會感到有些難過。
有的人舉家都搬到了外面，當他回村給先人燒紙的時候，看到自家的房屋已經倒塌，房前屋後都是荒草，經常有狐狸出入。我聽到過這樣一個故事，兒女在外面打工，回到家裡發現，家裡的門開着，卻看不見自己的老孃。屋子裡已經落上一層厚厚的塵土，來到腦坢上一看，發現有一副人的骨架倒在那裡。原來整個村只有一個人居住，這個故事聽起來是如此的令人悲傷。所以很多歌頌城市化的人大概不知道，其中也隱含着數不盡的悲傷和絕望。當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夠體會得到我此時此刻的心情。你是一個從小在城市當中長大的人，我說的這些對於你而言可能就像是另外一個星球的故事。不忘聽之但不會觸動內心最柔軟的那一根弦，但我覺得你是我見過最有耐心的人。
在省城上學的時候，我曾經跟很多人談起過自己的一個心願。一位漂亮的女同桌，一位漂亮的女老師，一個漂亮的妻子，一個漂亮的女兒。這些心願放在今天，我這樣一個人身上是多麼的滑稽。但我並不感到後悔，其實一個人心願太大並不是什麼好事，但如果事實已經如此了，還能有什麼可說的呢？後悔是沒有用的，如坦然面對慘淡的人生，面對自己的虛妄，面對自己的愚蠢。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得不與這個世界說再見，我會說，在此之前我已經花費了八年的時間完成了八部長篇小說。那並不是多麼好的作品，我也不想說，自己已經盡力了，我只能說我並非什麼都沒有做。我相信如果有更加合適的時間溫度環境，我一定能夠創作出更好的作品，但環境就是這樣……
在我們分別之後的最初幾年，我與龍波、玉樹兩個人一直保持通信，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從什麼時候我和她們斷了音訊。那是兩個絕好的人，他們雖然高貴美麗，但是對我非常的友善。今天我仍舊非常懷念與她們一起通信的時光，她們也曾經來看望過我。與他們共處的時光，就像是陽光下高腳玻璃杯裡的紅葡萄酒。充滿了詩情畫意，又惹人沉醉。就像是朝陽灑落在帶着露珠的玫瑰花瓣上。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很多美好的東西就在眼前時，我卻感覺不到它，等到消失之後，我纔開始懷念它。我知道總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會蕩然無存，待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希望能夠好好的珍惜它們。很久以前我就聽到過這樣的寓言，有兩匹馬，一匹馬選擇跟着主人去旅行，走遍了千山萬水，飽覽無數風景。另一匹馬每天都在拉磨，後來這兩匹馬再一次相聚，發現那匹選擇遠行的馬顯得神采奕奕，而那一匹整天拉着我轉圈的人馬卻一點活力都沒有，其實人生無論你怎麼選擇，你走的路是差不多的。人不會因爲裹足不前而安逸，不會因爲遠行而勞頓。
這封信從凌晨四點開始寫，現在已經早上七點三十五分，耗費這麼長的時間，我也不知道自己寫了些什麼鬼東西。所以這一封信你可以選擇看，也可以選擇不看。可以選擇回，也可以選擇不回。當然我是希望你能夠回信，因爲我想重建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聯繫。但無論你怎麼決定都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感情，這感情就像是我小時候看到月亮上有一匹馬，那是一匹黑色的馬，你只要仔細的盯着它看，發現它還在跑。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留下關於月亮的詩，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來自月亮的回答。可這並沒有影響人們把自己的情感寄託在月亮之上，也許你會覺得這對於你而言太過於沉重……總之我非常的感謝你。
此致
敬禮
你的朋友陶唐
新豐九年正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