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的燈光總是直接而強烈,蒼白的光線如同末世,也如心生。
醫生和助理們緊張的縫合,供血,將取自江琛自己身體的腹壁下動脈的一段建立在心臟冠狀動脈的狹窄的近端和遠端,這個過程是最危險的過程,心臟會隨時面臨急性心肌梗塞的危險,尤其是江琛是易過敏的免疫系統排異體質。
手術成功的時候,所有人都暗暗鬆了一口氣,這樣的遺傳性冠心病加上體質的特別,足夠成爲典型病例。
細密的縫合過後,深陷麻醉中的江琛卻忽然睜開了眼睛,護士嚇了一跳,然後她聽到江琛用英語小心翼翼的問“我以後還有沒可能會復發?”
護士沒有直接回答,她迅速找到了主刀醫生,將他拖到江琛面前。醫生沒有護士那般詫異,這種麻醉中途醒來的人也有,麻醉藥的效果也不過是因人而異。他官方的又正式的回答了江琛的問題“像你這種遺傳性的冠心病,我們沒辦法做保證,因爲病變是出自基因上的。但是如果你能保持良好的作息,生活習慣,結婚生子,像正常人生活是有很大可能性的。”
有很大可能性的。
這是醫生給出的答案,江琛苦笑了一下,扯了扯嘴角,然後陷入麻醉藥的藥效中。護士將他推進重症監護室的時候,還在想他最後那一抹苦笑是什麼意思。
我慢慢坐起身,看着窗外那陰沉的天色,冬天的清邁也是要下雨的,淅淅瀝瀝的會被風吹起來的雨絲,然後漸漸變成瓢潑而至的大雨。
我走到江琛的牀邊,感覺他像是一個有待修補的瓷娃娃,我不敢再去抓他的手,不敢輕易地碰到他手臂上,心臟上插的各種管子。我忽然想到那個‘你踩到我氧氣管’那個笑話,可我也只是微微揚起嘴角,然後迅速沉了下去。
江琛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原地站了一個小時,天光大亮,醫生和護士檢查過後宣佈可以轉入普通病房了。我走過去和醫生握手致謝,表現的,好像真的是江琛的妻子一般。不知道他躺在病牀上看着,會不會覺得有些好笑。
toie電話打過來,說他有點急事,下午再來看望江琛。我點了點頭,他父母那邊更加難以擺脫。江琛正在安靜的吃着護士給他送來的病號餐,我獨自忽然咕嚕嚕叫了一聲,然後我纔想到我好像也沒吃早餐。
江琛看了我一眼“餓了?”
這是他手術成功之後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曾想象過會是怎樣驚天動地的告白,或是溫情如水的擁抱,或者簡單的牽手都足以讓我淚如泉涌。江琛卻是好像閒庭信步般從生死邊緣走回來,然後皺起眉充滿笑意的看着我問一句“餓了?”
我有些失望,卻又覺得自己有些好笑,我點點頭“我去一下醫院的食堂,你有什麼事情叫一下護士。”
他低下頭去繼續去吃那些看起來就沒什麼食慾的粥,我知道那是專業的營養師搭配的食物,營養價值很高。我不知道江琛有沒有懷念我做的飯菜,他以前一直很喜歡。
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大約正是高峰期,所以隊伍排的很長。負責輪班照顧江琛的那個護士正端了兩份飯菜走出來,看到我的時候,直接把一份塞到我懷裡“我的同事剛剛打電話說她去值班了,這份飯菜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和我一起吃掉吧,不然還要排那麼久的隊。”
我下意識的想要拒絕,但是看到大排長龍的窗口,又想到江琛一個人身邊沒有人照顧,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接下了那份早餐。
護士小姐風捲殘雲的吃了起來,看到我驚訝的表情她頗爲無奈的解釋道“沒辦法,還要去換班,各種時間都要壓縮。”
我點了點頭,心裡也有些着急,幾乎在護士小姐放下刀叉的時候,我也放下了刀叉。她看了看我,這下輪到我解釋“我也要趕回去照看我的……丈夫。”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後羨慕又鼓勵的笑了笑,幫我一起收起了餐盤,然後回到病房。
我大概不會想到病房裡忽然間黑壓壓的擠進了一羣人,而我呆愣的站在門邊,還在門板上確認這是不是江琛的病房。
我聽到裡面傳來談話的聲音,似乎上了年紀,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
“小琛,出了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聯繫你的爸爸,這要是有什麼意外……我……”那人似乎哽咽了一下,然後深深嘆了口氣“好了,還好現在沒事了,我們儘快離開這裡吧,那些人已經查到這裡了。”
江琛的聲音是在很久之後才傳入我的耳膜的,他說“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到江琛面前,我看到有人想要攔下我,然後江琛搖了搖頭,那人便退下了。我來不及觀察狹小的病房裡究竟擠進了多少這樣西裝革履卻又看起來精明幹練的人,我也忘記去思考江琛究竟是什麼身份,我只是呆愣愣的走到他面前。
然後問一句“你要離開清邁了?”
其實我想問的有很多,我想問你的傷口還沒有好,醫生同意遠行了麼?我想問你要不要回去和奶奶打個招呼告別,她這幾天一定擔心壞了。我想問toie說下午來看你,你要不要再等一下?
江琛微微擡起下巴,我看到他的脣邊冒出零星的青色胡茬,蒼白的臉色和那雙發亮的黑色的眸子都越發的清晰。
他說“對,我要離開了。”
他牀邊坐着一個大叔,頭髮裡摻了不少的銀絲,可卻是不怒自威,端莊嚴肅。他起身向我抵過一張支票“你就是許蓓蓓小姐吧,多謝你的照顧,這是小琛的醫療費用,支票上多餘的錢是我們給你做的補償。”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似乎纔剛剛注意到我隆起的肚子,然後轉頭看向江琛,似乎在問“這是你的孩子。”
江琛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只是不想回答。
我接過支票,然後看了看,六百萬,出手還算大方。我點了點頭,儘量不去看江琛的眼神,而是笑着回望那位大叔“江琛也在我剛到清邁的時候照顧過我,我照顧他也是應該的,醫藥費我可以收下,多餘的還是請拿回去吧。”
大叔錯愕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好。”
他從病牀旁的公文包裡拿出一張新的支票,寫好五百萬之後遞給了我“再次感謝您對小琛的照顧。”
我雙手接過,然後看見江琛的臉冷了下去。
好像是那種喜歡的男孩的媽媽拿錢逼自己離開得戲碼,如果價錢出的足夠高,我一定會考慮一下。可現在這樣的場景,卻並不是那樣的預設。江琛輕聲咳了咳,然後掩脣道“許蓓蓓,這裡有他們照顧就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哦。
我有些茫然無措,卻又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哦一聲,然後看見江琛的臉似乎又暗了幾分。我走到他的牀邊,拿起自己的包包,大概是我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打翻了他牀頭的水杯。
大叔身邊的一個人很快彎下身收拾殘局,我急忙說了句抱歉,然後在他們絲毫不介意,滿懷包容的眼神中退出房間。
走出幾步之後,我飛快的返回,站在門邊。
大叔轉過身來,疑問道“您還有什麼事情麼?”
我向前走了兩步,繞過大叔身影的阻隔,看到躺在牀上的江琛。我用盡了力氣,在他面前擠出一抹笑來,但是我很少笑,所以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好看。
我說“江琛,再見。”
他微微揚起脣角,像是我在剛來清邁的時候,錢包被偷,走投無路的時候看到的那個乾淨的笑容一樣。
他說“再見。”
他說的是再見,他沒有挽留我,沒有說什麼無關痛癢話,他只說了再見。
我轉身,這次是真的離開了,直奔出醫院,招手上了出租車。雨水很大,街上的出租車很難打到,他們看到我是孕婦都主動地讓我先,我只能報以尷尬又難過的笑。
我有些後悔自己爲什麼沒有經常笑了笑,這樣才能在和江琛的最後一面裡留下美一點的印象,至少在他很久之後偶爾想起我來的時候,還能驚豔一下。
司機回頭看了看我,他關切的問“你還好麼?是不是需要什麼幫助?”
我搖搖頭,這才發現滿臉都是滾燙的淚水,我擡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對着不放心的司機師傅笑了笑“謝謝您,我真的沒事。”
本來就沒有什麼事。
不過是我又自作多情了一下,白白惹了自己難過,他也是王子啊,難道我又忘了麼?
回到家的時候,奶奶聽到我開門的聲音,打着一把傘走過來。她的身形有些傴僂,卻是腳步迅速的來到房門前,她一把握住我的手“tarat,你怎麼了?”
我沒怎麼……我只是……看着鑰匙和怎麼也打不開的門鎖。
我只是有點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