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長安有一秒鐘的停頓。
那一秒鐘裡,他似乎看見了許蓓蓓的臉,一臉小心翼翼問他牙齒可不可以拿走,亦或是捏着緊身的短裙悄悄向下扯,還有她緋紅着臉卻又強裝鎮靜地模樣,全部輪番的,像是電影裡一幀一幀的畫面在自己眼前出現。
“我……”
廖長安開口,他發現原來選擇並不是什麼難事,答案早就在他心裡,難的是逼自己承認它。
叮鈴鈴……廖長安的手機在桌面上震動起來,來電顯示着許蓓蓓的名字,少年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像是有了某種主意一樣“接通。”
廖長安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有些吵,似乎周圍有很多人。她的聲音帶着欣喜和絕望“廖長安,我懷孕了,醫生說如果再打掉這個孩子,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懷孕。”
廖長安當然記得他們已經失去過兩個孩子,他剛要開口的時候卻聽到少年在他耳邊說道“打掉。”
他的刀子似乎又向前遞進了幾分,廖長安清晰地感覺到皮膚的一陣刺痛,似乎已經割破了皮膚層。他對着電話那頭道“打掉。”
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廖長安大概不知道他終於將許蓓蓓心口最後一處完好的地方破開一個大口,然後在腐敗和潰爛中,新生出倔強的花來。他聽到空氣中的悲鳴和電話被掛斷的嘟嘟聲合奏着,忽然感覺有點冷。
那時候他以爲來得及,先逃過這個少年製造的生命危險,再去好好地對許蓓蓓解釋。
少年喃喃道“你的猶豫,註定了不能給她幸福,既然這樣,不如干脆讓她對你死心。”他收了刀子,轉身要離開,像是完成任務的勝利者一樣,甚至連背影都有些雀躍。
廖長安想要在少年身後將他制服,且不論他是什麼目的,這樣的人放他離開,對自己還是對許蓓蓓都未必安全。少年比他想象中還要機警,他的刀被廖長安一把奪下踢到了門邊,少年拿起廖長安桌子上的銅馬向着他的後腦擊去。
咚的一聲,像是寺廟裡的銅鐘在耳邊轟鳴,然後餘音振響山谷。
眩暈隨之而來,眼前是少年倉皇逃離的樣子,他很聰明,廖長安看見他拿走了匕首。倒地的時候,廖長安還在計算着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向許蓓蓓說明一切,然後承認愛原來已經在自己的心裡超越了名利。
他雖然沒有在愛裡長大,卻也因爲遇到了這個女人而學會了愛。
血液倒流回心房的聲音,頭部血管破裂的聲音,痛覺,聽覺漸漸消滅。
廖長安一閉眼,過去了八個月。他在夢裡奔跑,筋疲力盡,遠處似乎有一道光,但是他怎麼都追不上。他的身體即便有營養液吊着也在迅速的消瘦着,無力感從四肢百骸傳過來。
他只記得一個念頭,自己醒過來馬上去找許蓓蓓,告訴她,自己的決定。
但似乎,真的晚了。
許蓓蓓重新站在自己的面前的時候,肚子隆起,身材走樣,唯獨眼睛裡竟然重新燃起了光。那些光芒曾經在他的掌心裡漸漸熄滅,如今再度燃起來,卻並非是爲了他。
他早就瞭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知道那個重傷自己的少年如今已經在監獄裡等候判刑,他也知道自己愛的這個女人,被那個少年從絕望的深淵裡拉了出來,重新給了她供養。
廖長安知道,卻不信。
於是他用自己做僞證讓江琛被撤訴的條件,來把許蓓蓓重新捆綁在身邊,他不信許蓓蓓當初與他三年時間的糾纏居然在八個月裡分崩離析,蛻變成另外一種樣子。
距離許蓓蓓的預產期不過二十餘天。
廖長安將所有積壓的事務一股腦的處理乾淨,他回了趟家,女兒在學校還沒有回來,吳美萊在廚房煲湯,香氣飄散在客廳裡,是久違的溫馨。
廖長安輕輕擁抱了吳美萊,這個女人和他是一樣的人,只是如今自己醒了,而她還在執迷不悟。
“美萊,我們離婚吧,如果你想,柯恩國際醫院劃歸你的名下。”廖長安淡淡的說着,將顫抖的吳美萊緊緊地抱住“我會定期回來看女兒的,我不能讓她在沒有愛的日子裡長大,不能走我的後路。”
吳美萊輕輕嘆一口氣,然後顫抖的身子穩穩地立住,他聽見那個驕傲的廖長安第一次對她說“對不起,美萊,我有愛的人了。”
是啊,這世間的一切都要爲愛讓路,尤其是在不愛面前。廖長安不愛自己,這件事情她比誰都清楚,但是她沒想到他會愛上什麼人。
看着廖長安離去的身影,吳美萊忽的笑了笑,廚房裡煲的湯還在咕嚕咕嚕的冒着熱氣,可是他們的婚姻已經徹底的涼了。吳美萊綁好頭髮,脫下圍裙換上外套,她該去接女兒放學,然後告訴女兒,在她以後的人生裡,一定要記得愛與不愛要看的清楚。
因爲人最容易做到的,就是自己騙自己。
廖長安不喜歡來得及這三個字,原因和許蓓蓓一樣,這個看似幸運的辭藻下掩飾的是深深地絕望。他來到別墅裡,保姆和助理將許蓓蓓照顧的很好,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一些蒼白,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睡好。
在他的記憶斷層裡,他們不過是幾天未見,她會走過來牽住他的手,用她柔柔的頭髮鋪上他的肩膀。
但是當他親眼看到她要去醫院看望江琛而將勺子戳向自己的小腹時,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以來就是輸在了自己的自以爲是裡。
產房外面,廖長安終於明白,這一切的安排,都完美到那麼絕對。猶豫的王子終於失去了公主,騎士攜手公主幸福到老。
於是他同意了自己和許蓓蓓的孩子叫做‘芒’,他親手交還了許蓓蓓的手機,他將許蓓蓓親自送到江琛的身邊。
江琛的父母很好,所以纔會有江琛這樣好的一個孩子,儘管他還小,會衝動,還有些幼稚,但是他對許蓓蓓的心,或許比自己堅定的更早或者更甚。廖長安看着兩位老人簇擁下的許蓓蓓,似乎看到了她近在眼前的美好未來,而且是自己給不了的,也不是她想要的。
最後一次抱小芒的時候,廖長安湊在他的耳邊,小聲說着“爸爸不能再打擾媽媽了,以後你要好好照顧她啊。”
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抱着自己的孩子,終於走向別人的懷抱,大約是廖長安這輩子都沒辦法忘記的畫面,在很多次夢醒時分都會戳着他的心,讓他追悔不已。
糾纏不放是想要擁有,放手是愛。
廖長安轉身,他走進一片閃光燈下,暴露着自己尖銳卻又獨特的特質,仍舊是萬千女人追捧的對象。卻再也不是當初大雨瓢潑裡,許蓓蓓眼裡的神祗。
滿目皆是輕柔的白色。
白色牀單和枕頭,白色的窗簾和布幔,似乎連透進來的陽光也是白色的,羽毛一般落在江琛的臉頰上。他微微轉過頭,然後笑了笑“許蓓蓓,你不在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長到我以爲自己不會再醒過來了。”
他的語氣空曠渺遠,像是在講一個悲傷地故事。
我輕輕抱着小芒走到他身邊,微微彎下身子把小芒放到他的臂彎裡,我發出的聲音顫抖的不像話,卻是字字清晰“江琛,他的名字叫做江芒。”
我也有許多話想要說給江琛聽,可是隻這一句,他就已經明瞭,我不需要再多做解釋。
小芒和江琛對望着,他調皮的伸出小手,大約是想去觸摸江琛好看的眼睛,而江琛動了動沒什麼血色的脣,吻上小芒的指尖“小傢伙,我們終於見面了。”
江父和江母站在我的身後,他們也噙着笑,身後似乎生長着溫柔的羽翼。
他們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無論是對待江琛,還是連我自己都無法接受的自己,甚至是廖長安的孩子。他們全部接納着,並且深愛着。
等待江琛復原的那段日子裡,時間過得緩慢又冗長。
電視裡播放着關於廖長安的一切,吳美萊正式出任柯恩國際醫院的院長,外界都在傳言昔日的金童玉女情變的消息,吳美萊對此沒有做任何迴應。而圍在醫院樓下的記者們也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廖長安的手段,但無論如何我總要謝謝他。
江琛在清邁的一次手術本來沒有什麼問題,但是連日的顛簸和牢房裡的煎熬,再加上我的不告而別讓他每況愈下,終於暈倒在港大的畢業典禮上。
他摸摸我的臉頰,懷孕後我長了雙下巴,他捏了捏“手感不錯……許蓓蓓,畢業典禮的時候,我以爲自己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他微微垂眸,長長的眼睫毛像是一把小扇子“我從來都沒有奢望過你會真實的一直一直留在我身邊。”
我輕輕擡手敲了敲他的額頭“喂,你難道忘記了我還答應了奶奶,以後我們回清邁去看她麼?那時候呀,我就已經想着,江琛,我答應你的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