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芒。
但當我長大之後發現自己名字裡的‘芒’居然是因爲我媽媽懷着我的時候喜歡吃青芒,所以要留作紀念。
你也覺得草率是不是?
看着他們結婚證上的證件照的時候,我心裡就平衡多了,至少他們不是隻對我草率,對自己也同樣下得去毒手。
爺爺奶奶因爲我在清邁入學,所以乾脆也搬到了這個小城市度過晚年。我們一起住在另一位奶奶贈給我媽媽的院子裡,那位奶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我們會在每年她的忌日裡去看望她。
我五歲的時候,有了我的妹妹,她的名字叫星,按照爸媽的隨意性,我開始猜測這個名字的來歷……
其實媽媽懷孕那一段時間看起來愁眉不展,我總能看到媽媽手裡捏着一張張報告單,似乎媽媽肚子裡的妹妹有什麼疾病,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爸爸有遺傳性的心臟病,他們怕妹妹會生病。
我不太懂遺傳性心臟病是什麼意思,但看起來很嚴重,因爲醫生宣佈妹妹是健康的時候,媽媽抱着爸爸哭了。
不久之後,妹妹出生了,她小小眼睛和嘴巴,和我們一點都不像。
生命裡忽然出現一個和自己搶東西的人,一點都不開心。出遊的時候,爸爸開始抱着妹妹,而媽媽牽着我的手告訴我“小孩子都會長大,慢慢學會愛和付出。”
爸爸從我開始懂事起就不許我粘着媽媽,他說男孩子要早點長大,但其實我知道他是在吃我的醋。他和媽媽一輩子沒吵過架,每次有什麼矛盾的時候,他總會想到最好的辦法解決,他說男人不能讓女人先道歉。
而媽媽也總是做好一大桌子的好菜,她更擔心爸爸,因爲爸爸的心臟病,她雖然不說,我卻看得出來她的小心翼翼。
唯一一次吵架,似乎是因爲我。
那時候我十四歲,正是青春期叛逆的時候,我喜歡上班級裡一個漂亮的女孩,爲了她我甚至和她的追求者打了起來。
手臂受傷,縫了三針。
媽媽趕到醫院的時候,身上都淋溼了,爸爸則更像是從水裡撈起來一樣。媽媽走進病房裡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出去了,爸爸則走過來,不由分說的給我一耳光。
他說“你知道媽媽有多擔心你麼?”
媽媽聽到聲響走進來,她的眼睛紅紅的,臉上全是溼潤的痕跡。她擋在我的身前“江琛,你怎麼能動手打孩子?”
爸爸抿了抿脣,拿起一旁的毛巾,笑着安撫着,幫媽媽擦乾頭髮。
縫針的時候我沒哭,看到爸爸輕柔的幫媽媽擦頭髮的時候我哭了,我發現自己並沒有很喜歡那個漂亮的女孩,在後來她要做我女朋友的時候我拒絕了她。
媽媽說,愛一個人,就要接受他全部的一切,把自己揉碎,和他融在一起。
妹妹瞪着大眼睛,扯着我的衣服“哥哥,你痛不痛?小星給你呼呼~”
她的眼睛比我的還要大,很像媽媽。
收到哈佛大學醫學院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爺爺奶奶開心的合不攏嘴,他們抱着家裡的電話給所有的親戚驕傲的說着,奶奶甚至拉着爺爺出去買了新衣服,他們的臉紅撲撲的,看起來溫柔又美好。
納卡阿姨倒是直接登門甩給我一個大大的紅包,她不是心思細的人,所以乾脆給我錢讓我自己出去買東西。媽媽嗔怪了她一句,轉眼又偷偷的湊作一團說着八卦去了,媽媽沒什麼朋友,納卡阿姨是她這麼多年唯一來往的人。
爸爸卻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小芒,爸爸當初也收到了哈佛的錄取通知,不過是爲了守着你媽媽纔去的港大,如今你終於要完成我的夢想了!”
“爸爸,爺爺說你當初除了數學之外,其他都不及格……”
爸爸乾笑了兩聲“是……嗎?”
瞧,我的爸爸其實就是來跟我秀恩愛的,他和媽媽的故事我都已經倒背如流了。
在美國的時候,我們去訪問華裔著名的醫生廖長安,那是我們暑期的採訪項目。廖先生當初在中國風生水起,在國際上也享有極高的知名度,卻在十幾年前來到美國獨居,將他的柯恩國際醫院全權交給她的妻子打理。外界傳聞他們早已離婚,但是他經常出現在港城陪他的女兒過生日或者別的節日,這個謠言也不攻自破。
我和幾個學生來到他家的時候,他正在煮咖啡,香氣四溢中,他對着我們笑了笑。雖然時光在他的身上不曾溫柔些許,將他變成頭髮斑白,皮膚鬆弛的模樣,那一雙眼睛卻是透着智慧的光芒,那種光芒越是隨着歲月積澱越是迷人。
“廖先生您好,我是哈佛醫學院的代表,和您一樣,我來自中國,父母都是港城祖籍,我叫江芒。”
我伸出手去,滿含真誠。
廖先生卻是怔忪了幾秒,他仔細打量了我幾眼,然後微微點了點頭“你好。”
我們的訪談從最近的醫學研究一直到中國醫療的背景和改革談起,他是一個很有見識的人,字字珠璣,針針見血。我許多不解的地方在他這裡都迎刃而出,我開始由衷的喜歡上了和他的討論。
而他看我的眼神與其他同來的學生不同。
訪問結束的時候,也到了午飯的時候,他邀請我們留下來吃午飯,我們欣然接受。一個獨居老人的孤獨和落寞我們不懂,卻也想要奉獻自己的一份陪伴。
許多同學沒有吃過中國菜,他們對廖先生的手藝讚不絕口,我點頭道“廖先生的手藝卻是不錯,但是我母親的廚藝更加精湛,我最喜歡她爲我做的東坡肉。”
同學們紛紛開始羨慕起我來,更是說好了暑期中程的時候一起去我家。
廖先生似乎也頗有興趣,他問道“你的父親和母親現在居住在哪裡?還在港城麼?”
我搖搖頭“我們家現在定居在清邁,爺爺奶奶也在我開始讀書的時候搬了過來。”
“你是獨生子女麼?”廖先生繼續問道。
我則是繼續搖頭“我還有一個妹妹,小我五歲,現在在讀初中。”
廖先生似乎還想再問,卻發現同學們的目光開始聚集在他身上,我也有些好奇廖先生對我感興趣的原因,難道就是因爲我們共同來自中國,又都在港城生活過?
想到他的那些緋聞,我深刻感覺到這個老人或許是想念中國的,他也想念着家鄉。
廖長安呵呵笑了笑,將面前的湯分給我們“這湯很美味,不是麼?”
氣氛再度變得歡快起來。
飯後我們一同坐在沙發上閒聊起來,我給同學們講述了我爸爸和媽媽的故事,他們共同在孤兒院生活,最後在清邁相遇。同學們紛紛鼓起掌來,廖先生也微笑着“江芒,你一定很幸福吧?”
我重重的點頭,是的,有這樣的爸爸媽媽,我無比幸福。
別人家的孩子要在週末去上補課班,爸爸媽媽會帶着爺爺奶奶我和妹妹,全家出遊。泰國大小的地方逛遍了,便開始向着其他國家出發。地理課上他們在地圖上才能認識的標誌性建築,我幾乎全部都有幸親眼見到。
我的成績並不好,爸爸媽媽會一同在老師辦公室裡受罰,結束後仍舊牽着手給我買上我喜歡的世界生物雜誌。
填報志願的時候,我毅然決然的選擇了生物工程,將人類的細胞進行改造後可以克服許多疑難雜症。我知道爸爸有心臟病,也知道爺爺奶奶的身體越來越差,我想要在有一天危險和疾病到來的時候,自己不會那麼手足無措。
爺爺有些失望,他應該是想要讓我學習建築,繼承他的公司。
爸爸和媽媽卻是始終支持着我,他們從來都支持我的選擇,唯一的條件是我要對我所選擇的事物負全部責任。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成爲了自己想要成爲的人,我要感謝他們,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廖先生似乎眼裡泛了淚光,他輕輕地拍着我的手“是的,你幸福就好。”
那次訪談結束之後,我和他成爲了忘年之交,他像是我學術上的知己一樣,總能給我一些指點讓我茅塞頓開,而我也給他像是父母一般的愛戴。
大學畢業的時候,我決定留在美國,那裡有着世界上先進的技術,我像是海綿一樣需要汲取更多的養分。爸爸媽媽知道這個決定的時候仍然支持我,聽筒那邊,媽媽似乎很小聲的哭了。
那時候妹妹正在和我一樣申報哈佛大學的建築系,和我不同,她對於工程建造簡直是天才。爺爺總是欣慰的稱讚她是他的接班人,我笑了笑,似乎看到了爺爺的笑臉。
研究生讀完的時候,我決定回到清邁,帶着我的女朋友。
她和我在一起三年,三年研究生的生活裡,因爲她的陪伴而鮮活起來。爸爸和媽媽都很開心,他們一向相信我自己的選擇,女朋友和媽媽在廚房裡沖洗碗筷,她很賢惠,媽媽很喜歡她。
喝醉了的爸爸錘了錘我的肩膀“小芒,你小子真的準備好了麼?好好照顧一個人,一直牽着她的手,直到走進墳墓。”
我也一拳捶向爸爸的肩膀,他趔趄了一下,當初能把我一下子扛起來的肩膀,如今似乎瘦弱了些,我紅了眼,不住的點頭。
“我準備好了,爸爸,我和她會像你和媽媽一樣。”
小星上完晚自修回來,她活潑又善良,遺傳了爸爸媽媽容貌的所有優點,成爲學校裡炙手可熱的人物。我卻仍然記得她躺在嬰兒牀裡,哭起來的時候,眼睛鼻子嘴巴全部縮到一起的模樣。
我起身擁抱了她“小星啊,哥哥要結婚了。”
她也紅了眼“媽媽搶走了爸爸,現在又有一個人要搶走我的哥哥了。”把鼻涕眼淚全蹭到我的身上的時候,她笑了笑“我見過嫂子了,很漂亮!”
很多年後,當爸爸媽媽已經年邁到哪裡也去不了,再也不能和我一起滿世界的旅遊的時候,我的孩子也已經繞着他們的膝蓋唱着我陌生的歌謠。我的爺爺奶奶已經去世很久了,連廖先生也在幾個月前安穩的睡去了,爸爸媽媽仍然牽着手,他們微笑着,是我這一生遇到的最好的天使。
三十年前。
廖長安收到吳美萊的離婚協議書,他從自己的辦公桌抽屜裡拿出來一個盒子。
那是很久以前,許蓓蓓拉着他的手驚奇的說着雜誌封面的鑽戒好漂亮,她隨口說着,他卻不知道什麼記了下來。如果那天江琛沒有持刀闖進了他的辦公室,晚上的約會,他準備將那枚美麗的戒指戴到許蓓蓓的手上。
命運卻在那樣的時刻裡,開了一個玩笑。
廖長安簽下了字,把離婚協議書送回吳美萊手裡,他拎着行李箱登上了去往美國的飛機。
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的牀頭仍然放着那枚鑽戒,熠熠生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