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感慨的說道:“你說的對,你說的很對。不過,你剛纔說先有民族大義,之後方能天下歸心。但是民族大義顯然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得到的,如此說來,誰要當這個皇帝,還要走很遠的一段路了。”
袁肅正色的說道:“然也不然。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達成,正所謂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然而只要時機到了,只需要邁出這至關重要的一步,便能獲得千秋萬代的民族之功。其實就在眼下便已經有一個極好的時機擺在面前。”
袁世凱眼前一亮,然而語氣還能保持淡定,問道:“是嗎?你且說說,是何機會?”
說到這裡的時候,袁肅故意頓了頓,臉上閃過一絲猶豫的表情。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忽然又變得無比堅定起來,擲地有聲的說道:“無他,正是青島問題。”
袁世凱原本充滿期待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陰沉起來。他的第一個念想那就是袁肅是兜了一個圈子,最終還是要來勸說自己改變對青島劃分中立戰區的決定。
看着袁世凱表情瞬間的變化,袁肅心中自然是有數的,他不疾不徐的接着說道:“也許叔父您一定認爲小侄是受了顧少川所託,故意換了一個法子來勸說叔父。其實即便顧少川不說,小侄此次北上也是專程爲這件事而來。假如,小侄是說假如,假如叔父真的希望通過改變國體,以君主立憲來促進國家發展,那麼只要能夠徹底解決青島問題,便能一舉將民族大義掌握在手中。”
袁世凱表情依然很冰冷,他何嘗不知道擺在眼前的是一次絕佳的機會,可是日本國能率先支持帝制,帶來的後續影響肯定是源源不絕的,包括與日本交好的英國,還有美國、法國,都會緊隨其後來支持自己稱帝。
用一個青島來換取法統的帝制,這纔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重點。
“克禮,之前我便已經說過,外交上的事情是絕不能單看表面。這是很複雜的事,你是不會明白的。”深吸了一口氣之後,袁世凱儘量保持着波瀾不驚的語氣說道,然而語氣中已經帶着明顯不悅的情緒。
“叔父,青島問題看上去的確很是複雜,可是若是能仔細想一想,撥開許多無關緊要的遮掩,擺在我們面前的其實只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我中華民族歷經近百年的磨難,屢次對外作戰都是失敗告終,甚至到最後竟出現不敗而敗的荒唐現象,歸根結底就是因爲我們民族已經沒有任何信心可言。每一箇中國人從骨子裡都變得懦弱不堪,這個國家還如何能看到希望?”袁肅語氣不放鬆,字正腔圓的進一步說道。
“你不用再多說了……”
“青島一事,足以挽回我中華百餘年的民族自信心,只要能偶收回青島主權,便能立下這份蓋世奇功。試想一下,叔父完成了前人不能完成的大業,舉國上下對叔父您的看法必是翻天覆地的改觀,這是受萬人景仰的大好時機,也是執握民族大義最好的契機。到時候只怕連南方那些革命黨人也都無話可說。”袁肅沒有住口,相反情緒更爲高漲的對袁世凱道。
“我都說了,外交上的事你又豈能知道多少內情?總之,青島一事你無須再勸,如果克禮你是真心實意認爲應該大力推行中央集權,那就應該義無反顧的擁戴北洋政府。把心思都放在這件事上,總比那些虛無的東西要好得多。”袁世凱板着臉色說道。
“叔父,在動身進京之前,小侄通過一些私人的關係瞭解到一些謠言。聽說是日本人願意支持叔父您登基稱帝,所以叔父纔打算將青島拱手讓出,不知是否有此事?”默然了片刻之後,袁肅臉色和語氣都很平靜的向袁世凱詢問道。
“你胡說什麼,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袁世凱目露兇光,慍怒之意十足的反駁道。
“如果叔父真想當這個皇帝,小侄自是沒有什麼反對不反對的。只是小侄請叔父務必三思,要當中國的皇帝,究竟是應該是巴結外國人的支持,還是更應該取得國人的支持?孰重孰輕、孰是孰非,難道這麼淺顯的道理叔父都不明白嗎?”袁肅沒有在乎袁世凱的怒火,他進一步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說道。
袁世凱怔怔的看着袁肅,一時半會竟然無言以對。不得不說袁肅的這番話確實有一針見血的功效,直接刺在了他的心頭正中。到這個時候他纔有了一個對待這件事全新的考量,出賣國家利益而換來外國人的支持,還是收回國家主權換來國民的支持?
在很多當權人看來,還是一種習慣性的看來,國民的意願根本不值一毛錢,既然已經是處於自己的統治之下,那就必須服從自己統治的意志。所以在更多時候,當權人根本不必理會這些沒有意志的國民,反而更需要花大價錢、付出大的代價來取得國際勢力的支持,美其名爲“爭取國家立足地位”,可實際上呢?
袁世凱並不是一個完全迂腐不化的老古董,他對北洋集團內部以及國內各地的勢力心中是很清楚的,一旦這些勢力因爲一個契機聯合起來反抗自己,鬆散的北洋集團肯定會被這些勢力的反抗而撼動。北洋集團現在就像是一塊巨大的豆腐,表面上看去很強大,可是隻要受到搖晃就會裂成一塊又一塊。
只是從一開始,他並沒有意識到青島問題是導致北洋勢力支離破碎的契機。
恰恰好似袁肅的這番話,這才讓這個老梟雄心中顫抖了一下,意識到真正的危機所在。
看到叔父臉色錯愕,神情凝重,一時半會一句話都說不出口,袁肅知道他剛纔的那番話是觸動了袁世凱心頭的盲點,於是立刻又緊接着說道:“我還聽說,以段總長爲首的陸軍部一直認爲青島問題可以一戰。且不管段總長是否會支持叔父稱帝,但是段總長對日本意圖竊取青島十分介懷,一旦讓他知道叔父爲了稱帝而將青島拱手讓給日本,那便是極其失望這麼簡單的了。叔父,你明白小侄的意思嗎?”
他沒有把話說的太透徹,但是單單這一點暗示足以讓袁世凱心知肚明。段祺瑞好歹是北洋集團的元老之一,其所代表的是一個極其龐大的軍事派系。一旦青島一事處理的不慎,肯定會引起段祺瑞與袁世凱反目,而段袁的反目則意味着北洋會有分裂的危機。
連北洋內部都出現了分裂,還怎麼可能安安穩穩坐上皇帝的寶座?
袁世凱明白袁肅的意思,也深知其中的道理,但是做爲一個極其強權的人物,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遭人威脅,尤其還是遭到自己麾下的威脅。他臉色愈發顯得不好看起來,近乎咬牙切齒一般的說道:“我既能坐在這個位置,就自然能坐穩這個位置。”
袁肅嘆了一口氣,很是無奈的說道:“叔父,小侄已經把話說的很清楚了,叔侄二人原本就不應該遮遮掩掩。叔父你要稱帝,袁肅不會反對,但如若是出賣國家主權而登上這個帝位,那請恕小侄忘恩負義,屆時小侄一定會堅決反對到底。”
袁世凱兇光再現,冷冷的喝問道:“怎麼,克禮,你這是在威脅你的叔父嗎?”
袁肅表情十分複雜,語氣也很糾結的說道:“不敢。小侄只是希望叔父能看清楚大勢所趨,外國人憑什麼干涉我們中國的主權。只要中國四萬萬百姓支持叔父當皇帝,洋人還能有什麼閒言碎語?請叔父三思,只要叔父決定收復青島,不出賣國家任何主權利益,不管叔父稱帝之後會有什麼艱難險阻,小侄必會赴湯蹈火,爲叔父之前驅,掃除所有阻礙。”
聽到這一席肺腑之言,袁世凱暗暗吸了一口氣,心頭的怒火漸漸熄滅下來。
他從沒有與袁肅直接說過稱帝的事情,本想再找機會慢慢試探或慢慢誘導,可此時此刻袁肅已經挑開了心房說出這番話,已經是清清楚楚擺明了立場。他不出賣國家主權利益,這個侄子只會不反對稱帝,但若出賣了國家利益,那對方就會堅決反對到底;而只有自己決定收復青島,維護國家主權,袁肅纔會義無反顧的站在帝制這邊。
有那麼一刻,他倒是萌發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欣賞感,像袁肅這樣正邪分明的年輕人如今已經很少了,更何況現在又是一個有能力、有勢力的年輕人。他既然將袁肅捧到了中央軍代言人這個身份地位,那自然少不了要去倚重這個年輕人。
不能說袁肅的態度是在與他做對,畢竟袁肅不反對帝制。更何況之前的對話把事情說的很清楚,實際上袁肅不是一個挑剔的人,而是一個真正盡心盡力在爲帝制一事考慮周全的人。國民的支持和外國勢力的支持,孰重孰輕,這確實一個值得深思考量的問題!
他自己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證,一旦放棄青島換取帝制,會不會招致北洋集團的分崩離析,會不會遭到舉國上下的聲討。真正到了那個時候,那些外國勢力又能幫上什麼忙?
“你的話,可都是真心的?”許久過後,袁世凱放緩了臉色,語氣十分平靜的問道。
“句句肺腑,絕無虛言。拋開其他一切不說,叔父當了皇帝,侄兒也能沾光。只要能夠以帝制之威促進中央集權,重寫眼下這虛僞的共和國,又有何不可?只是無論如何,都還請叔父三思,一步錯,步步錯,這一步棋是沒有回頭的餘地的。”袁肅懇切的說道。
“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會好好考慮的,不過,不管你在外面聽到了什麼,現在都不要亂聲張,明白嗎?”袁世凱叮囑的說道。
“小侄自是明白。”袁肅點頭應道。
“關於你要建立兵團的事情,你大可先着手去做。你是我袁氏一族唯一一個能在外將兵的人,你若有忠於家族事業的心,我這個叔父自然不會不提攜你。這些都是在自家人面前才說的話,我知道你是一個聰明人,但是千萬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袁世凱又補充的說道。
“多謝叔父,小侄一定銘記在心。叔父能以國爲家,小侄則也以家爲國。”袁肅鏗鏘有力的說道。
從書房出來後,袁肅帶着心事重重的表情往外走,打算乘車返回北海招待所。
卻沒想到在懷仁堂前廳這邊,袁克定還在翹首以盼的等待着。他當然知道這次父親召見袁肅所爲何事,自己自然迫不及待想要從袁肅口中套得一些消息。二人碰了面,說了一些客套的話,又一起往大門外走去。
直到了上了馬車,袁克定這纔沒有再閃爍其詞,而是直截了當的向袁肅詢問剛纔在書房的談話情況。袁肅心理面沒有打算跟袁克定說的太多,以袁克定這樣沒有定力的人,就只怕會一時得意忘形而把一些重要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袁肅只是用一種雙關的言語方式簡單說了一下情況,再三強調他對袁氏一族的忠誠。
除此之外,他倒是向袁克定提及一些青島方面的事情,希望能利用袁克定個人沒有什麼遠見的情況,拉攏袁克定堅決反對出賣青島主權,主張青島問題不惜一戰的立場。他只是告訴袁克定,昔日與楊度所說的民族大義一事可以反應在青島主權問題上面,單單這一點袁克定自是會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