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元點着頭說道:“確有此事,負責與英商談判的正是前不久新上任的財務總長周緝公,外界傳聞談判已經接近尾聲,兩個月之內兩家煤礦公司就會合並了。”
袁肅乍得一聽周緝公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仔細聯想“財務總長”的身份才意識到此人應該是“周學熙”。周學熙字緝之,故而王中元才尊稱爲“緝公”。
他沒有再說什麼,繼續邁步向洋人的酒桌走去。
這一桌所坐的人並不多,七八位洋人圍坐着一張十五人的大桌,顯得十分輕鬆。
之前杜預所指的那位奇怪的洋人,眼下正背對着袁肅的方向,從背影看去對方身形消瘦,坐姿就好像沒有骨頭似的,一點都不端正,並且出乎意料的居然還戴着一頂圓禮帽。不過在場的其他洋人似乎並沒有在意,不僅如此,反而所有人都與這位戴帽子的洋人相談甚歡。這個“特立獨行的洋人”顯然成爲了整個酒桌的核心。
當袁肅等人接近時,相向而坐的史密斯博士最先反應過來,他立刻向左右的其他客人提示了一句話。整桌的洋人們都把目光轉向袁肅這邊,然而唯獨那個背對而坐的戴帽子的洋人卻僅僅是側目看了一眼。
“各位先生,歡迎你們能夠出席此次宴會,這是我的榮幸,我特意來敬諸位先生一杯。”
袁肅臉上帶着一分優雅的微笑,用一口流利的英語向這些洋人說道,說完之後,他還煞有其事的擡了擡手中的酒杯。
史密斯博士最先站起身來,雷諾森與其他人也都緊跟着起立。衆人紛紛舉起酒杯回禮,每個人臉上都帶着客氣的笑容。
就在這時,一直不曾正面示人的那位戴帽子的洋人似乎是迫於禮節的需要,這纔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來。袁肅心裡雖然有好奇,但也並沒有把對方看得很重要,欲先乾爲敬,然而當這位戴着帽子的“洋人”轉過身來正對着他時,他不禁着實的震動了一下。
“袁大人,別來無恙。”戴帽子的“洋人”嘴角露出一絲妖媚的笑容,用一口漢語先一步向袁肅問好道。
“是你?”袁肅漸漸恢復心神,只是仍然被一股疑惑籠罩在心頭。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一個月前他在保定邀請胡龍驤於德盛齋吃飯時,在樓梯口遇到過的那位女扮男裝的女子。顯而易見,以女兒身穿着洋服打扮已經成了對方的習慣,不過依然如同上次見面的那樣,這種獨特的中性美感讓人眼前一亮。
當然,他現在可沒有心情欣賞美女,這個西化嚴重的女子究竟爲什麼會來灤州?難道說今天的再次相遇僅僅是一種巧合嗎?
“great!!youstillrememberme!”女子的笑容從始至終充滿着一種嫵媚,在發現袁肅還記得自己後,她立刻又換做英文說道。
袁肅打心底感覺到這個女子身上散發着一股強烈的魅惑,尤其是笑容,就彷佛是與生俱來的妖嬈嫵媚,簡直能夠輕而易舉的抓住任何一個男人的心。他承認自從見過一面後,心裡曾多次惦記對方的面容,不過好在自己有很好的自控能力。
要想成大事,在心中必然只會牢牢記住“事業”,儘管兒女情長是人之常情,可凡事總要有一個輕重急緩。男人有了事業,難道還愁沒有女人嗎?
他保持禮節的微笑頷首,並沒有打算繼續與對方說話下去,於是轉向史密斯博士等人,舉起酒杯用英文說道:“諸位先生,乾杯。”
史密斯博士、雷諾森還有其他諸人都說了一聲“cheers”,然後一一的飲了一口紅酒。
等到所有人都喝過酒後,站在袁肅面前的那位特立獨行的女子,這纔不慌不忙的端起酒杯,煞有其事的對袁肅說道:“袁將軍,你剛纔是請‘gentlemen’喝酒,現在是不是應該請我這位小女子喝上一杯呢?”
雖然袁肅推崇男女平等、自由開放,可是放眼整個酒桌上都是男性,唯獨眼前這位妖嬈的女子獨樹一幟,而且還與這些男人們相談甚歡,實在是有失體統。正因爲如此,哪怕眼前這位女子再有多大的吸引力、魅惑力,哪怕再有多漂亮、多迷人,在他心底裡始終已經有幾分介懷的痕跡。
不過來者是客,禮節仍然是要遵循,之前他確實只是說邀請“先生們”喝酒,一時疏忽大意忘記了這位“woman”。
當即,他抱以歉意的微笑,再次將酒杯倒滿,向對方微微擡手敬了一下。
“抱歉,適才你的出現太讓人驚訝了,因而我沒有反應過來。”
“那是不是要罰酒三杯呢?”女子仿若得寸進尺的說道。
聽到這句話,袁肅臉色若有變化,站在袁肅身後的王磷同、王中元二人同樣怔了一怔。今日到場的客人都要看袁肅的臉色,就連這些洋人也不例外。袁肅來敬酒已經是給面子,而這女扮男裝的“假洋鬼子”太不知趣,哪裡有客人罰主人酒一說?
好在這時,雷諾森從後面繞到前面來,他雖然並不是很熟悉中國傳統禮節,但好歹還是能夠察覺到現場的氣氛,理所當然應該站出來化解一下尷尬的場面。
“袁將軍,您似乎已經很早就認識這位安琪兒小姐了吧?”雷諾森帶着笑容問道。
“安琪兒?如果不是你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這是她的名字。之前我在保定與這位小姐見過一面,僅此而已。事實上我與她並不認識,正期盼着你們當中有一位可以來做一下正式的介紹。”袁肅藉着雷諾森的臺階順勢走下來,索性連酒都不再多喝一口。
“請您原諒,原本我和史密斯博士打算在宴會過後找一個機會正式向您引見。除了這位安琪兒小姐之外,還有另外一位先生,他們都是今日剛乘火車從天津而來。漢納根先生?”雷諾森一邊說着,一邊轉過身去請來之前一直緊挨着安琪兒而坐的中年男子。
無論是從名字還是從長相,漢納根明顯不是英國人。他的表情顯得很古板,鼻樑很高,顴骨也略顯的突出,五十來歲上下,蓄着德國人時下最流行的“威廉胡”。他站起身來向袁肅微微鞠躬行禮,舉手投足之間顯得很有風度和規範。
“安琪兒小姐是天津海關稅務所會計督辦陳進德的千金,同時她還是天津社交圈裡享有盛名的社交名媛,不僅能講一口流利的德文和英文,甚至還會一些俄文和奧文。”雷諾森遵循“女士優先”的規則,先正式的向袁肅介紹了一下這位女扮男裝的奇女子。
“如果袁將軍不喜歡西方人的名稱,你可以叫我陳安潔。”安琪兒用漢語笑盈盈的說着,同時還很優雅的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向袁肅做了一個男式的彎腰禮。
“很高興見到你。”袁肅倒是別有用心的用英文回話道。
“這位是威辛斯·馮·漢納根先生,現任開平礦務公司副總經理。”雷諾森又介紹道。
袁肅漸漸想起漢納根的這個人物,此人的的確確是德國人,早年還擔任過李鴻章的湘軍總教官以及副官,後來還負責主持旅順海軍要塞的總設計師。
漢納根的妻子是天津著名社交世家德璀琳的大女兒,甚至可說漢納根能在中國相繼擔任重要職位,完全是因爲老丈人德璀琳的引薦。當然,讓袁肅感到奇怪的是,如今歐洲局勢日益嚴峻,英國人雷諾森居然還能跟德國人漢納根坐在同一張酒桌上談笑風生。
無獨有偶,他同樣也記得就在幾年之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漢納根因爲是德國籍並擁有正規軍銜的人,而被加入協約國陣營的中國北洋政府驅逐出境。
包括現在的開平礦務公司,背後是英商投資控股,但公司內部卻聘請了許多其他國家的職員,除了漢納根這個德國人之外,同時還有奧匈帝國的職員。只能說,所謂的世界大戰只是政治家們的一場博弈遊戲罷了,牽連在其中的國民大多都是無辜之人。
“久仰大名,真的很高興能與您見面。”袁肅向漢納根笑着問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