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夏壽康從隔壁的軍參室走了過來,看到袁世凱滿是懊惱之色的坐在靠窗的位置,心中多少是猜出了一些情況。他跟隨袁世凱這麼久,從新華門總統府到新華宮的大皇帝秘書處,袁世凱心裡的想法根本不難度測。再加上剛剛纔送走段祺瑞,段祺瑞在這個時候來找袁世凱,所爲的事情自然少不了是關於退位改制這個項目。
微微嘆了一口氣之後,夏壽康邁步走到袁世凱面前,說道:“陛下,不管段總理剛纔說了什麼事,眼下這會兒還是要保重身體纔是,其他的瑣事毋須太過記掛在心上了。”
袁世凱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並沒有立刻接過夏壽康的話,先是沉默了一陣。
就在夏壽康認爲袁世凱是不太想說話,意欲轉身離開時,袁世凱這才用一種很遲鈍的口吻說道:“有些事怎能不記掛在心上?本以爲一切都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又或者最起碼不會變得像現在這般糟糕。到頭來才發現,原來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失策的,一切變化的這麼迅速、這麼快,唉,你不會懂得。”
夏壽康當然不可能不明白袁世凱的意思,他順着袁世凱口吻說道:“事到如今,陛下擔心這個也是無濟於事。倒不如往好的方面去想一想。即便做不了這個大皇帝,只要湖北那邊能拿下曹錕逆賊,陛下還是能繼續出任大總統。更何況,這會兒也確實需要儘快平息民間激動的情緒,不能讓輿論事態變得再惡劣下去。尤其是要先從我們北洋內部做起,總得讓瀛臺那些被拘押的官僚們有一個臺階可以走下來。”
袁世凱一聽到“輿論”和“瀛臺”,臉色頓時愈發難看起來,他拄着柺杖的手不由的更加用力起來,但是幾經病痛折磨的身軀根本沒有那麼多氣力,越是用力反而越是顫抖不已,連帶着整個身體都有幾分晃動。
“真想不到,連樑士詒也……”勾起心頭舊恨,袁世凱總覺得自己無法平息這股怒氣,若是換在十幾年前自己身體狀況還不是這麼差的時候,他一定會採取更強硬甚至更恐怕的手段來教訓這些忘恩負義的雜碎,“平息他們的不滿?哼,真是可笑,沒有我,這些人根本什麼都不是。當真是吃着碗裡面的想着鍋裡面的,人心不足啊,人心不足啊!”
對於北洋內部那麼多官僚紛紛聯名反對帝制,這可能是給袁世凱心頭造成的最沉重的一記打擊,比起曹錕、護國軍之流來說,沒有什麼是自己身邊那些親信的背叛最能體現事態的嚴重性了。袁世凱不是愚蠢的人,夏壽康同樣也能看出其中的端倪,如果這些人當真是反對帝制,那在帝制執行之前就應該羣體站出來進行反對。
可事實上呢?朱啓玲是帝制籌備處的主要官員,張謇事先也沒有任何言論和表態,樑士詒更是鞍前馬後的爲之導向,並且表現出堅決擁戴帝制的樣子。偏偏在帝制推行之後,這些人才如同,馬後炮一樣紛紛站出來反對。
如果說是因爲護國軍的事情,所以才讓這些人後知後覺的認識到帝制原來是一場失敗的政治變革,是不可能實現真正的民主或者這些人的政治利益。顯然這只是一個藉口而已,因爲任誰都知道護國軍最開始的聲勢根本並不嚴重,甚至連兩廣的民衆支持護國運動的少之又少。完全是因爲隨後北洋內部的矛盾重重,才使得護國軍得以喘息,並且發展到今時今日。
即便是今時今日,護國軍的聲勢仍然是排在漢口之後,根本沒有成氣候。
正因爲如此,才讓袁世凱意識到,樑士詒、張謇、朱啓玲這些人從一開始就是有預謀,而這個預謀便是恩將仇報的意圖推翻自己,從而獲得更多的政治利益。這種讓親信、心腹在背後捅一刀的感覺,怎能不叫人感到痛心疾首?
見袁世凱情緒波動愈發顯得激烈,夏壽康擔心影響到袁世凱的身體狀況,趕忙勸止道:“陛下何必爲這些宵小之徒大動肝火?這是不值得。如今新華宮這邊已經接管了交通銀行和樑士詒所有公產,待到這件事徹底平息下來後,秋後算賬也不遲。”
袁世凱忽然轉移了話題,顯得很嚴肅也很迫切,他望着夏壽康說道:“如今我新華宮依然掌握着國庫和北方諸省的資源,爲什麼,爲什麼就不能以帝制的姿態來解決目前國內的動亂?段芝泉口口聲聲說是會幫我,可是這會兒呢?這會兒在前線作戰的兵都是我的兵,帶兵的人也是我的人,他段芝泉能幫了我什麼忙?”
夏壽康早就知道袁世凱心裡肯定會有這樣的想法,他做爲袁世凱現在身邊比較有分量又比較倚重的人來說,自然還是希望能支持袁世凱繼續走帝制,如此多少還是能夠改善並且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正是因爲有這樣的念想,在聽完袁世凱說出這樣一番話之後,他微微嘆了一口氣,說道:“陛下,如今也有頗多的無奈。這會兒若不能讓段大人站在我們這邊,那勢必會讓段大人站在曹錕那邊,到時候反而會更加不利。”
袁世凱之前自然是一直受到帝制的矇蔽,所以纔會有這樣不客觀的想法,現在聽夏壽康這麼一說,頓時又有陷入了一陣懊惱和失望之中。
“你說的對,或許,這就叫引狼入室吧。”
雖然他了解段祺瑞的爲人,這個老部下不會把事情做的太絕。可有些事並不是說說就好,畢竟一次兩次的讓段祺瑞失望的話,也不能確定到底會讓段祺瑞變成什麼摸樣。這個時候局勢已經很糟糕了,若是真得走錯了這一步,只怕必然會後悔莫及。
“不過,如果陛下真的想要維持帝制,未嘗不是沒有辦法。”略作了一番停頓之後,夏壽康緩緩的又開口說道。
對於袁世凱而言,這番話就好比是黑暗中忽然看到一絲亮光一般。他臉色頓時恢復了幾分精神,舉目望着夏壽康,用一種迫不及待的口吻問道:“可有什麼辦法?”
夏壽康不疾不徐的說道:“誠實的說,這個辦法也不能算是辦法,因爲有太多不確定的地方。關鍵還是要看湖北那邊作戰的情況,還有南方護國軍會有什麼下一步的行動。”
袁世凱有幾分迷惑,又問道:“到底是什麼意思?不管是什麼辦法,只要能有機會保住帝制,好歹是一份希望。”
這個時候夏壽康反而又有了一些後悔,他一時腦熱爲了安慰袁世凱才說有希望保住帝制,可等到冷靜下來之後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多不切實際,也太讓人感到很不靠譜。更重要的是即便真的有這個可能性,就怕到時候還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到最後袁世凱能獲得也僅僅是一張空頭支票似的帝制名義罷了。
不過現在袁世凱這麼急切的追問,他也感到無路可退,只能說道:“唉,在下的想法其實有很多需要推敲的地方。依在下來看,當務之急陛下只要能先拖延住宣佈退位的議程,隨後再集結更多的資源來打好湖北一戰。只要湖北的戰事能控制在一個月之內結束,到時候便能還有剩餘的力量來對付護國軍。”
聽得夏壽康這麼一說,袁世凱似乎有幾分明白了過來,他說道:“你的意思,還是在軍事上下手,只要中央近衛軍勢大,就足以維護中華帝國的皇權,是嗎?”
夏壽康點了點頭說道:“正是如此。只是正如在下之前所說的那樣,這件事有很多不確定的地方。中央近衛軍在湖北開戰的確是佔了一定的優勢,而且這幾天發上來的電文也都是一路捷報,但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無論是近衛軍還是我們這些坐鎮後方的文官,幾乎都認爲這必然會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戰爭。就算依照目前的形式,近衛軍很有可能會成功鎮壓漢口逆賊,但是之後呢?”
他沒有把話說完,說到這裡的時候只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就連袁世凱本人也很清楚,縱然中央近衛軍集全北洋是精華,又有全北洋所有資源的支持,但到底還是要面對一場高消耗的戰爭。這一仗打得是北洋內部極度消耗,相反屯駐在長沙的護國軍卻在半年之前就擺出了坐山觀虎鬥的姿態。一方面是在消耗,另外一方面是在極爲迅速的發展,尤其是護國軍這段時間在國內各地進行的宣傳和動員,弄得全國上下原本支持帝制的民間現象,一下子全部都變成了反對帝制。
“不管怎麼說,這終歸是一個希望,不是嗎?”袁世凱仍然帶着希冀的說道。雖然他也很清楚這是一個十分不靠譜的希望,但希望就是希望,有總比沒有的要好。
“唉,陛下,若是真要走這一步,臣下必然願意肝腦塗地。”夏壽康鄭重其事的說道。他其實也很清楚一旦在袁世凱心中點燃了這份念想,對方必然會不遺餘力的去嘗試。若是在一年前袁世凱肯定不會這麼沒有理智,然而如今袁世凱失去的太多,也經歷的太多,更何況也有一種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做派。
袁世凱沉思了一陣,隨後用一種很有決心的口吻說道:“爲什麼不走這一步?留給我的路還有很多選擇嗎?帝制不是我貪念這個皇位,我都已經這副模樣了,已然沒有多少時日留給我去貪戀這份皇權。我只不過是想給我的子子孫孫留一個名份罷了,至於什麼權力,都可以置之度外。君憲就君憲罷,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夏壽康緩緩的點了點頭,表示很明白袁世凱現在的處境,他說道:“臣下明白。若真是如此,當務之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確保袁昭烈的心意。只有把大事交託給袁昭烈,這件事纔有繼續下去的希望。”
袁世凱忽然有一種豁然醒悟的感覺,就彷佛沉默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絲靈光。
這麼多年來,他並非沒有想過將袁肅培養成真正的北洋核心將領,順帶也能爲袁氏家族留下一個可以倚重的嫡系勢力。只是經過種種考量和摩擦,總有太多的事情難以預測,也正因爲如此才使得自己對待袁肅的態度經常發生變化。事到如今,真正算是體會到了什麼叫作風水輪流轉,結果到頭來還是要靠袁肅。當真是有莫大的諷刺意味。
“你說的對,不過……這件事終歸不能操之過急,得循序漸進。關鍵是這個時候根本弄不清楚袁克禮心理到底在想什麼。或許他之前是擁戴帝制,可是畢竟之後我又奪了他的兵權,讓他在天津寓居了整整一年。今時今日北洋大難臨頭,重新啓用他已經讓我感到有幾分不安,這會兒還要求他來維持帝制,唉……”袁世凱深沉的說道。
“畢竟血濃於水,相信袁昭烈必能看得清楚是與非、利與害。正所謂脣亡齒寒,陛下你若是失了勢,那些反對您的勢力必然也不會放過袁昭烈,自古清算都會一蹴而就,這個道理袁昭烈必然是心知肚明的。再者,他若真的懷恨於陛下的話,也不會選擇在這會兒出山。歸根結底,袁昭烈是有幹大事的心思,年輕有爲未嘗不能成爲國家頂樑支柱。”夏壽康一語雙關的說道。他表面上是在擡舉袁肅,實際上也是在讓袁世凱做好相關的心理準備。真要是倚重於袁肅,那就必須倚重到底,今後很有可能得讓袁肅來把持大權了。
“你說的對。倘若袁肅真有不滿,鄭州發生亂子的那會兒他就已經表明立場了。只能說他確實有攝取更多權力的心思。什麼少壯派,什麼北洋軍官俱樂部,這一切都能說明他的心思不簡單。我深知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肯定駕馭不了大局,只求袁肅能保全我袁家皇室的名義,其他一切,就順勢而爲吧。”袁世凱深沉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