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水榭,水榭迴廊。廊腰縵回。
連天碧影映垂柳,池中金鱗會濃蔭。
而如今絃斷,聲停,平靜,獨人。打鬥的地方更顯得平靜。只有一位佳公子獨坐撫琴。這佳公子必是弦律公子無疑。
其人風度,丹脣外朗,皓齒內鮮,較之潘安再生,宋玉在世,也未必會生的如此模樣。也不會生的如此雅度。
弦律公子。這天下第一美男的美名卻真不是風外之言。
迴廊上只剩下撫琴的人看着斷絃發怔,顫抖的手指不停的撫摸這琴絃。微風拂過,衣襟飄香。徐瀟然看着這一切卻也似融入其中。
迴廊上打鬥的痕跡仍在。殘磚破瓦,痕跡滿陳。那根斷絃已經被斬爲三段,完全一樣的長度。
“縱是琴聲數載景,絃斷音靡難再從。”撫琴之人說完,不住嘆息起來。似與斷絃的離別,似訴弦中的辛苦。
徐瀟然上前欠身道“謝公子出手相救。”
撫琴人緩緩“你不必謝我,因我原本也不是爲了救你。”平淡的一句話,也是很直接的一句話。
徐瀟然當然知道時什麼意思,微笑道“擾公子撫琴雅興,實在抱歉。”
弦律公子右手微擡,搖了搖道“絃斷未撫,何擾之有。既未曾擾,更無歉意。”
徐瀟然道“我….”
弦律公子搖搖頭“此間無他,更無你我。”
徐瀟然嘆息。
弦律公子道“浮生幾多變,嘆息更無言。”
徐瀟然無奈道“弦律公子言辭頗鋒,何必如此。”
聽到弦律公子這四個字,佳公子頭驟然擡起“你認識我?”
徐瀟然道“絲足山莊的弦律公子,在下怎會不識。”
弦律公子低下頭未曾理會,自言自語道“今日所憾,實此一弦爾。”說罷不住搖頭。正爲那琴絃傷心,爲那琴絃動容。
迴廊下方有人喚道“弦律公子來此,七淮子奉一清茶。可否入屋一會。”
弦律公子驟然起身“弦雖斷,卻有一知音想邀。又有何憾。”
回道“謝七淮子相邀”說罷,懷琴而躍,進屋而來。
屋內不知何時卻是隻剩下了一個人。
徐瀟然卻先笑道“先生原想所救之人,卻是先走了。”
弦律公子不禁搖頭“顏姑娘如此避我,我倒是慚愧了些。”
七淮子奉茶道“公子不必如此,那位姑娘只是有事先行離去了。”
徐瀟然接着道“是啊,那位姑娘一定尚在這東關城,再說弦律公子既然包下了東關城所有的衣食足行,我想顏姑娘多少會改變想法的。正所謂金誠所至,金石爲開嘛。”
弦律公子一聽不禁失笑“看來這位公子倒是對顏姑娘瞭解不少麼。我曾看到的玉珏傳書,書上說顏姑娘幸得一俠士相救,如今看來卻是閣下你了。”
徐瀟然微笑道“俠士自不敢當,只不過是舉手之勞。再說我跟顏姑娘也不是很熟,加上今天也纔是第二天,遠非一個熟字可言。”
弦律公子撫襟笑道“玉珏說得不錯,你確實如他講的一樣,謙遜而且有禮多了。”
徐瀟然還未答話,七淮子已經回道“徐公子不僅謙遜有禮,而且也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一番醒世之談倒也令我心性打開,頓悟滿懷。”
一旁的徐瀟然卻悠悠道“可惜了可惜了...”不住的搖頭。
“可惜?徐少俠又有什麼好可惜的。”七淮子道。
“我倒不是爲我自己,而是爲你。”徐瀟然道。
七淮子驚然道“我。”
“是啊”徐瀟然嘆息道“妙面郎君此次前來本就是因我之故。本想籍勢一了恩怨。沒曾想....”
徐瀟然還未說完,弦律公子打斷道“徐公子可是怪我除之未盡。”
徐瀟然一臉笑意“不敢,不敢。這件事原先是我的不是。卻給公子帶來的很大的麻煩,本來他的目標只有我,如今卻也是多了一個你。現在想想我倒是有些內疚。”
弦律公子道“徐少俠多慮了,即使妙面郎君不找上我,我還是要去找他的。玉珏的死我又怎麼會隨便放下。”
徐瀟然手放在鼻子下,悠悠道“倒黴啊,倒黴啊。這妙面郎君如今卻是太倒黴了。不過我倒是安然多了,有這麼多人去找他的麻煩,七淮子倒也是安全多了。如此我便放心了。如果有什麼地方幫得上弦律公子,莫要客氣。”
客棧內,苦悶的顏佳兒正坐在桌旁喝茶。春梅未凋,餘香嫋嫋。可是顏佳兒卻是一臉的不開心。
“哎呀,有人偷偷的跑回客棧喝茶,不辭而別。反倒自己不開心了。”徐瀟然說完已經從窗臺上跳了下來。
顏佳兒白了徐瀟然一眼道“有些人進來是不會敲門的麼?”
徐瀟然將手放在鼻子下悠悠道“這門倒是關着,還要推開。再說了推門而入好像也有些不太禮貌。”
顏佳兒道“你的好像倒是成了你獨有的道理,翻窗而入什麼時候變得很有禮貌了。這麼晚了,難道那個天下第一美男子就沒有請你吃個飯麼?”
徐瀟然笑道“飯倒是有,不過我拒絕了。”
顏佳兒冷冷道“別人請客吃飯卻也是再好不過了,沒想到還會有人拒絕。”
徐瀟然嘆息道“這弦律公子怎麼說也是遠道而來,怎麼說也是個客人,而且今天怎麼說也是出手相助了。讓別人破費我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顏佳兒接着道“那你就該儘儘地主之誼了。”
徐瀟然悠悠道“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顏佳兒冷笑道“有些事難道也只是想想?”
徐瀟然搖搖頭“不,不, 不。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了。這該盡地主之誼的好像不應該是我,而是你吧!”
顏佳兒驚然道“我?”
徐瀟然苦笑道“反正一定不會是我。”
“爲什麼是我?”
“我想了想,鐵門雙雄護送的就是你,玉珏以貴賓之禮接待的還是你。如今出手相助還是爲了你。這弦律公子所作的一切全是爲了你。而我嘛只是不小心插入一腳的過路人....”
顏佳兒打斷道“等等等等,弦律公子是不是給你吃了什麼甜湯蜜水,你竟向着他說話了。”
徐瀟然笑道“當然不是,只不過突然間有些事我不太懂。”
“不懂?這個世上不懂的事確實很多。你怎麼可能什麼都懂呢?”
徐瀟然悠悠道“弦律公子的體貼關愛,細心呵護。拋金塊棄珠麗。怕是紅塵中十有九個都會獻身已進了,你倒是不爲所動。”
顏佳兒道“你說對了,我就是那十中之一。而且我也不是那麼世俗的人。”
徐瀟然道“弦律公子風度翩翩,儀表堂堂。談吐不俗。並不是什麼登徒浪子。實在是想不出會有什麼理由拒絕的。”
顏佳兒道“我若是你就不會去想。”
“爲什麼?”
“因爲這個問題你想破頭也想不出來。難道你想想破頭皮?”
徐瀟然一聽倒是直搖頭“算了,算了。我已經夠頭疼的了。並不想想破頭皮。”
“你頭疼,難道還有我頭疼麼?”
“唉”徐瀟然嘆息道“我已經覺得夠煩了。妙面郎君如今只是被擊退。也不知什麼時候會再來。他曾說會殺了周圍親近的人。玉珏已死,我認識的也沒幾個了。想到他會在黑影中出現我又怎麼能不頭疼呢?”
說起玉珏,顏佳兒不禁想起他屍身腐爛模糊的場景,不免的又想嘔吐。
顏佳兒道“你頭疼,可以去找那個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我想他一定頭不疼而且還很清醒。”
徐瀟然失聲道“你似乎對弦律公子很有成見啊,可是我好像記得你好像並沒有見過他。”
顏佳兒道“像他那種自以爲是的自戀狂,光聽聲音卻也是夠了。見了難免要吐的。”
徐瀟然道“還好還好。”
顏佳兒道“你也覺得我說的有禮。”
徐瀟然道“不是,我是慶幸。慶幸弦律公子沒有聽到這句話。不然他一定會用頭撞牆,而且撞的頭破血流。”
“是麼?”顏佳兒不屑道。
“是啊是啊,如果弦律公子不是讓我來保護你。我現在說不定已經在挹江門看夜景了。”徐瀟然道。
“看來我是打擾了你的好事了。”顏佳兒冷冷道。
“這倒不是,我在想弦律公子聽到了你說這樣的話。他自己又會作何想法。”徐瀟然道。
“頭腦簡單的人倒是不會有什麼想法,我覺得至少你應該先去保護那個水榭上的琴師。他可是一點功夫也不會的。”顏佳兒道。
“你說的不錯,我原先倒是這樣想的。可是弦律公子的說了一番話,我倒是改變想法了。”
“他?那個自戀狂又是給你灌什麼迷魂湯了?”顏佳兒冷冷道。
“迷魂湯倒是談不上,想想只是有些在理罷了。”徐瀟然道。
“理?歪理?”
“你似乎很排斥他麼!”
“嗯我只是討厭。”
“我只是覺得他說的很對,而且我聽了也深信不疑。”徐瀟然道。
“他是給你施什麼魔法了,還是說今天你的腦子是掉到河裡了。而且到現在還沒撿回來。”
徐瀟然笑了笑“其實他跟我說了那麼多話,只是爲了讓我回來保護你。他對你的關心,我也是有些無措了。”
顏佳兒道“請人幫忙又怎麼自己不來。這種關心也是很有意思。”
只見徐瀟然長嘆一口道“他本身也受了傷,而且是很重的傷。又怎麼能來。”
顏佳兒臉色一變“他受了傷?”
徐瀟然點點頭“今天在迴廊上,他並沒有佔到絕對的優勢,他的絃斷。音破,功散。我想他們二人必是有不同程度的損傷,所以他現在已經有些自顧不暇。只能拜託我好好保護你了。”
“你也是很聽話麼?”顏佳兒道。
徐瀟然笑道“我這個人嘛,受人之事,忠人之托。”
顏佳兒大笑起來。
徐瀟然道“你笑什麼?”
顏佳兒“我當然是在笑可笑之事。”
徐瀟然道“現在還有什麼可笑之事麼?”
顏佳兒道“不不不,我是在笑可笑的人。”
徐瀟然道“看來你笑的那個人多半是我了。”
顏佳兒道“你倒是猜對了,不過我笑的不止你一個。”
“哦”徐瀟然似乎來了興趣。“你笑的還有幾個?”
“你剛剛纔說的話真是漏洞百出,而且不夠縝密。”
“縝密?”
顏佳兒道“既然弦律公子和妙面郎君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連弦律公子都自顧不暇。至少妙面郎君也該找個隱蔽的地方修養。又怎麼會冒然出現,繼續行兇呢?”
徐瀟然悠悠道“你說的的確很有道理。”
顏佳兒道“所以說,你的保護有些多餘。而且,我若是你一定會....”
“一定會找他的藏身之所,是吧”徐瀟然已經接了上去。
“是。他既然受了傷。身體一定很虛弱,只要找到他藏身的地方,那他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顏佳兒說完,徐瀟然已經開始拍手。“好好好,這樣一說。我也確實是你口中的那個可笑的人了。”
顏佳兒道“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說的很在理。”
徐瀟然道“都說女人頭髮長見識短。可是顏姑娘看來並不是這樣的人,而且似乎是個很聰明的人。”
顏佳兒剛想說話,徐瀟然已經接着道“你能這樣想確實很好。不過受傷的不是別人,而是妙面郎君。他殺人的方式可不止一種。就算他受了重傷,至少下毒的本領還是有的。而且玉珏的死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不來找我們就是萬幸了。還要讓我去找他?”
“那,那個琴師呢?他可是一點武功都不會。你能保證妙面郎君不對他下手?”顏佳兒道。
徐瀟然道“這倒不必,因爲妙面郎君還需要安心養傷。又怎麼會將時間浪費在一個普通的琴師身上呢?”
說到這,顏佳兒臉竟然有些紅了。
“少俠何故如此戲謔一個女子,人總有錯。這樣難免會讓人難堪的。”聲音傳來,徐瀟然已經透過窗戶望了過去。對面屋脊上已經站了一個人。微風拂動,衣袂飄飄,月魄精光,神識靈竅。玄冠道服,清秀脫灑,環佩隨身,銀光閃耀,
徐瀟然倚欄而道“閣下怎能偷聽他人的談話呢?”
佩玉男子道“別人尚能越窗入人閨中,我處天地間還不能聞人一語?”
“說得好,說得好”一旁的顏佳兒已經拍手稱道。
徐瀟然道“閣下說的是,處於天地間自然是端正行事之人,我卻是有些抱歉了。有些樑上小人之舉。”
佩玉男子道“少俠小人倒是談不上,只不過方式欠妥而已。今日月明,孤月高升。可同與一賞。”
徐瀟然笑道“拒人之邀卻是不禮之舉,不過今風寒月冷。並不識君。辜負美意了。”
佩玉男子道“今晚非我願見君,實是他想見君。”說罷,長袖一抖,銀光灑出。竟然是一把三尺長劍。
佩玉男子迎風舞動,劍指蒼穹,揮灑如銀河瀉練。而那把劍確如柳枝般輕柔,劍鋒一下,似划水而行。長袖抖,劍光收。
徐瀟然心頭一怔“繞指柔!”
佩玉男子欠身道“少俠請“說罷,縱身一躍,屋脊片瓦之間竟似如履平地。
驚然間,徐瀟然已經掠出窗外。
月光下的屋脊總有人影閃爍,一上一下,一起一伏。片瓦無聲。只有衣袂帶風。衣袂帶風聲停,卻是一柄長劍直刺而來。
徐瀟然腰身一轉,指尖輕點已經觸碰到了劍尖。
觸碰一瞬,一切似乎定格。人,劍均沒有動。
“你不怕”佩玉男子道。
徐瀟然回到“怕,很怕。不過現在不怕。”
佩玉男子微笑,已將長劍收回“劍俠的徒弟果然有膽識過人。”
徐瀟然微笑道“武當的傳人也無虛名。”
佩玉男子驚然道“你看出來了。”
徐瀟然悠悠道“武當的輕功梯雲縱並不是誰都能使出來的。”
佩玉男子微笑道“少俠好眼力。而且我找你正是有些事想請教少俠。”
徐瀟然已經縱身,回頭道“既然有事就該找個說話的地方。這屋脊涼風所在,不是交談之所。”
身影消失,佩玉男子已經跟了上去。
城角義莊,燈火獨明。佩玉男子停下腳步時,徐瀟然已經在前面等着他。
佩玉男子道“想不道你比我還要知道地方在哪?”
徐瀟然道“我若不知道,那你也不需要問我了。”
佩玉男子道“你怎麼不進去。”
徐瀟然搖搖頭“不必了,打擾亡靈。是一種不尊敬的行爲。”
佩玉男子道“那你知道我要問什麼?”
徐瀟然道“你要問的一定是武當的一意真人。”
佩玉男子道“你知道?”
徐瀟然點點頭“當我看到你手中的那把劍,我就知道了。”
佩玉男子動容,臉上表情已變。
“看來我想的不錯”徐瀟然說完,直奔挹江門而去。
夜深,城門上並沒有幾個人。只有月光下,甕城的影子,還有城磚的碎石。夜風一動,樹影也在隨風擺動。天地間的一切又迴歸了他的靜。
寂靜無聲風漸冷,
飄飄未感月將寒。
彼蒼一靜達千度,
紅塵俗事過百千。
天地的靜本就是寂寥,孤獨的。無論是有聲還是無聲,繁華還是落寞,天地一切總會歸於塵土,消失於寰宇。就像人會死,木將枯。短短一瞬已經充滿孤獨。無限孤獨,無處不在的孤獨。
“我知道你會跟上來的。”徐瀟然說這句話時正是對着月亮。月光皎潔,城上磚瓦也披上了一層雪白如銀。
白,亮。
佩玉男子站在身後,右手捏着手中的玉佩發呆。玉的光滑,月的柔和。他的手已經有些無力顫抖,也不知是不是太用力的緣故。手指已經略顯蒼白。在月光的照射下更冷白的多。
佩玉男子在喘息似乎耗費了很多力氣。佩玉男子運息提神,緩緩吐納。
“你雖然跟上來,卻感覺很吃力。”徐瀟然轉身說道。
佩玉男子笑了笑,臉色也好了很多“見笑了。”
徐瀟然接着道“你這次下山總是不應該的,武當修真門派,遠離凡塵俗世已久。少有過問。”
佩玉男子笑了笑“所以這次下山只有我一個人。”
徐瀟然道“你應該是私自下山的吧?”
徐瀟然這話一出,佩玉男子已經怔住。摸着手中的玉佩良久,緩緩道“私自下山,當年師叔也是私自下山。”
徐瀟然道“你的師叔可是武當的一意真人?”
佩玉男子點點頭。
徐瀟然道“那你是?”
佩玉男子道“一心道人門下長生君。”
徐瀟然點頭“我早該猜到。”
長生君道“你已經猜到”
徐瀟然道“一意真人失蹤已久,武當又怎會不聞不問。”
長生君搖搖頭道“你錯了,這些年即使武當派人尋找也是徒勞無果的。”
徐瀟然道“爲什麼?”
長生君道“他的下山師門一直是不允許的。”
徐瀟然道“不允許?”
長生君點點頭“是的”長生君接着道“而他下山也是爲了我。”長生君搖搖頭“你一定很難理解。”
徐瀟然確實不太理解。這其中又有着怎樣的聯繫呢?
長生君道“師叔的離開緣於十六年前的一封信。”
徐瀟然皺眉道“聚風頂賞花?”
長生君點點頭“是,那一年去了很多人。”
徐瀟然道“一意真人身修達境,怎麼會爲了一朵花下山而去。”
長生君苦笑道“他非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我”
“你?”
說到這個我字,長生君已經有些哽咽。
長生君喃喃道“彼岸花開,衆生凋謝,花豔天下,盡羞容顏。”
徐瀟然道“我想這一定不是一意真人下山的理由。”
長生君道“當然不是嗎,他的下山是爲了我,是爲了治好我。”
徐瀟然道“你?”
長生君點點頭“我得了一種怪病,羣策無方的怪病。”
徐瀟然道“武當山也通妙手岐黃之術,也不得根治麼?”
長生君搖搖頭“怪病很多,天下又怎麼會盡得其方呢?”
長生君凝視着徐瀟然道“少俠可知道我命如何?還有三個月,三個月後。我的一生就此結束了。人生幾十年,如夢亦如幻。”
徐瀟然低語道“疾病面前,人總是脆弱的。”
長生君道“生死一瞬,又豈在乎長短。”
徐瀟然道“道長已經看開生死輪迴?”
長生君道“看開,師叔也早已看開。卻是看不開別人死生。”
徐瀟然道“你口中的別人是不是就是道長自己。”
長生君點點頭道“你不需要稱呼我爲道長,我大不了你多少。只是看起來老了一些。”
老,歲月,容顏。聽到這徐瀟然已經愣住,他摸了摸自己鬢角的絲絲細白,陷入沉思。
疾病真是折磨人的惡魔,讓一個少年蒼老,讓一個人的精神破碎。在疾病痛苦面前,沒有人能逃脫,沒有人能倖免。徐瀟然再看長生君時,已經看到了長生君眼角的皺紋。那麼明顯,那麼不該。
長生君,長生君。本想長生。實乃短命。
“活死人,肉白骨。”長生君已經開始苦笑。
“你在說那朵花?”徐瀟然道。
長生君點點頭“是,傳聞這朵花就是有如此的藥用功效。”
徐瀟然道“傳聞總是傳聞,無從稽考。就像傳說一樣。只能聽到,而未必能看到。”
長生君道“你說的很對,當時掌門師伯也是這樣說的。修道之人應該修身養性,不應該受世俗的迷惑。更不能爲了一種傳言,而親身試險。畢竟這是沒太多意義的。”
徐瀟然點點頭“貴派掌門說的確實很有道理。”
長生君搖搖頭道“修道之人自然該清心寡慾,可是師叔知道後,無論怎樣也要下山一試,即使是失敗,他也要試。只求無悔!”
徐瀟然道“一意真人真是一個執着的人。”
無悔,世間有很多事明明沒有結果卻還是要去做。哪怕只是一絲小小的希望。在一個渴望的人眼前。已經是救命的稻草般可珍。所以他們會試。去做,哪怕是渺茫到極點,只求無悔,只求不留遺憾。
“一意真人真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徐瀟然道。
“是,師門的每個人他都是很關心。很照顧的。而你一定也很難理解這是爲什麼?”
徐瀟然突然道“我聽說武當的一心道人身有殘缺。”
長生君道“你說的不錯,師父並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的走路。他的左腿在一場大病後就失去了知覺。只能坐在輪椅上。”
長生君接着道“而這就是師叔特別關心同門的原因。師叔曾將師父的殘缺歸咎於自己身上。”
“爲什麼”徐瀟然驚問道。
“只是晚了一個時辰,師父的左腿就失去了直覺。而那時在外尋方的師叔已經趕回了師門。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所以師叔一直自責,一直後悔。可是後悔是沒什麼用的。於是他就更加關愛同門,是不想往事再現。”
徐瀟然道“所以一意真人對師門的每個人都很關心,尤其是一心道人的弟子。”
長生君點點頭“是,師叔的下山,就是十六年的杳無音訊。失蹤了。他當初的那麼執意也是爲了師父,更是爲了我。”
徐瀟然道“所以他下山了,他去了聚風頂。”
長生君道“他不應該去的,因爲一切早如掌門師伯預料的那樣,凡是執着,一場大空。而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切。”
徐瀟然道“你此次必是爲了尋他而來。”
長生君默然,已將袖中長劍掣出。
徐瀟然道“繞指柔”
長生君點點頭“師叔的佩劍,”
徐瀟然道“你找這把劍豈不是爲了替師叔復仇?”
長生君點點頭。
“所以你來找我。”徐瀟然道。
長生君道“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想知道師叔的死因。也許只有你知道。”顯然長生君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十多具屍體入城總會引起別人注意的。
說罷,長生君已經取出了袖中的兩枚銀針。
徐瀟然嘆息道“你可知道一意真人是個盲人?”
長生君一聽已然怔住“師叔並無殘缺。”
徐瀟然喃喃道“我看到他時,他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能憑聲音感知周圍的一切。而奪去他生命的就是你手中的針。”
長生君道“這銀針自是從師叔頭顱中取出。你知道兇手是誰?”
徐瀟然搖搖頭“我並不知道”
長生君道“針上淬毒,師叔是中毒而亡。可是師叔雙目爲什麼會盲?”
徐瀟然搖搖頭“其實一意真人已經是一個沒有了靈魂的人!”
長生君驚然“沒有靈魂!”
徐瀟然點點頭“鐵門雙雄,鐵刀鐵槍,十八護衛全是一意真人一人所殺!”
長生君失聲道“師叔斷不會是濫殺無辜之人。”
徐瀟然道“我當然知道,因爲一意真人已經不是當初的一意真人,他已經沒了自我沒了靈魂,所以他纔會殺人。”
長生君道“他......他又怎麼會沒了靈魂?”
徐瀟然道“那年去聚風頂失蹤的人都已經沒有了靈魂。”
“這是爲什麼”長生君道。
“一切都是那株彼岸凋零造成的,”徐瀟然道。
“那朵花?”長生君道。
“不錯,正是因爲海蜃的那朵花,一意真人才會變成了沒有靈魂,濫殺無辜的人。所以這一切的答案只有找到海蜃之後才能知曉。”徐瀟然道。
“無色山莊”說完,長生君已經起身。
“你也要去?”徐瀟然問道。
長生君點點頭。
徐瀟然道“也許一意真人在時並不會希望你去。”
長生君堅定的望着遠方,望着夜空“師叔爲我做了那麼多,我至少應該爲他做一些,哪怕是一點點。總是要的,畢竟我是他的師侄,而我的生命僅剩下三個月,這三個月纔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間。”
此時的徐瀟然想說什麼也開不了口了,長生君這一句話已經涵蓋了所有問題的答案。此時的長生君也許卻是如當初的一意真人一樣堅定,一樣執着。
徐瀟然已經開始搖頭。
長生君道“今日有幸認識少俠還不知道少俠姓名。”
徐瀟然笑道“少俠自不敢當,叫我徐兄弟就行了。”
長生君道“徐兄弟不通姓名,難道是不願意交我這個朋友。”
徐瀟然道“我若是說出自己的名字難免會讓人覺得可憐的….”
有着悲慘身世的人難免會讓人可憐。而徐瀟然就是這樣的人
長生君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強人所難….”
徐瀟然道“你若是與我交了朋友難免是會有生命危險的。”
這又是一個很奇怪的回答。
長生君不解道“怎會有如此的滑稽的事。”
徐瀟然搖搖頭道“原先我也是很難理解,自從我見到了那個人。似乎這就變成了一件不滑稽的事。”
長生君問道“那個人是誰?”
“一個想交朋友,一個又不願說,這樣的場景也確實有趣。”徐瀟然還未回答。已經有人打斷。
二人回頭,顏佳兒已經遠遠的走了過來。
“不過他這樣的朋友你還是不要的交的好,因爲你認識了他難免真會有麻煩纏身。”徐瀟然思忖片刻,不禁笑了起來。這些天他的麻煩確實多了許多。
長生君回頭,臉上竟然有些微紅諾諾道“姑娘。”
長生君久未離山門,自然沒見過多少紅顏。如今見到顏佳兒,已經覺得美貌萬分,想是剛剛在客棧燈火昏暗並沒有看清,現在竟然有些無措。
徐瀟然道“我早知道你會跟過來。因爲你並不是一個坐的住的人。”
顏佳兒大聲道“一個說要保護我的人,竟然也放心丟下我一個人。這樣的人真是可笑而奇怪。
徐瀟然看了看長生君又看了看顏佳兒道“你現在明明好好的站在這兒,也並不像一個需要保護的人。而我的行爲也就不可笑也不奇怪了。”
顏佳兒道“當然奇怪,奇怪的是你如何受人之事,忠人之托呢?,畢竟這是答應弦律公子的事….”
顏佳兒的事字剛說出口,徐瀟然忽的起身,縱身而去。剛剛在顏佳兒說話的瞬間他已經感覺到了有人,一個陌生的人影。可是當徐瀟然轉頭看過去時,人影已經消失。
徐瀟然起身向城外而去,那個人影似閃入幽暗小林中。
倏然間,眨眼之際。徐瀟然已經掠出,輾轉於林中樹木間。
人一定在這兒,因爲衣袂帶風聲仍在。那種聲音分明不同於徐瀟然發出的衣袂帶風聲。徐瀟然屏息,正欲掠上樹梢一看究竟。
定思間,幽暗林中月光一閃。一柄長劍已經從斜刺裡殺出。徐瀟然腳步身法急變。月光忽隱忽現,劍鋒已變三招。這三劍自是招招逼命,劍劍斷行。
徐瀟然前後左右間似乎已經無可轉圜。幽風一起。徐瀟然揹負細劍並未出鞘。另闢蹊徑。已經閃至樹後,黑影目標一失。竟然不再尋找,更不再出手,反手擲出一物嵌入身後樹中。腳步身起,人影已經消失。
徐瀟然探出身來,發現嵌入樹中的乃是一顆蠟丸。剛剛砰的一聲,蠟丸盡然未碎片縷。料是人影的指力腕力已經練得恰到好處。難怪剛剛三劍奪命異常。
徐瀟然取出蠟丸,不再逗留。縱身而去。
城樓之上,顏佳兒已經在等待。她話還沒說完,徐瀟然卻騰地不見了。而長生君的反應已然告知了她一切。
片刻,徐瀟然已經站在城牆上。
長生君轉身道“徐兄弟剛剛可是奔那個人影而去。”
徐瀟然點頭。
顏佳兒道“你這個人總是這樣來去匆匆的,若是剛剛妙面郎君出現又該怎麼辦。”
顏佳兒這話倒也真實,妙面郎君出手又該怎麼辦?
徐瀟然一聽倒是發笑。
顏佳兒努着嘴道“你笑什麼?”
徐瀟然道“我笑顏姑娘你太多慮了。妙面郎君不過是一個身受重傷之人。即使出現,在武當一心道人弟子的面前恐怕也未必能全佔上風,即使不敵,長生君必也是能全力保護姑娘周全的”說完,他已經看了看長生君。
長生君拱手道“武當長生君有禮了。”
顏佳兒道回禮。
顏佳兒接着道“你這樣冒冒失失總是不應該的。再說長生君已經是你的朋友。你這樣做無疑是讓你的朋友身處險境。這不是朋友之間該有的做法。”
這一說,徐瀟然倒是苦笑“我已經說過跟我交朋友會有很多麻煩的。而且我的麻煩總會一個接一個。”
顏佳兒道“我看啊,願意與你做朋友的人才是最麻煩的。”
長生君失笑“在下並不怕麻煩。”
徐瀟然悠悠道“道兄啊,你若真不怕麻煩恐怕纔是麻煩的開始。”
顏佳兒道“好了,好了。我們不要討論什麼麻煩不麻煩的東西。你剛剛到底去哪兒了。”
顏佳兒一問,徐瀟然才掏出了那顆蠟丸。
長生君一看“這是誰給的。”
徐瀟然道“剛剛那個人影。”
長生君一驚“剛剛那個人影!”
“是的。”
“那這個蠟丸是什麼?”顏佳兒說完,已經想伸手來搶。
徐瀟然道“你不怕這蠟丸有什麼暗簧毒藥麼?”
這麼一說,顏佳兒的手倒是停了下來。
徐瀟然反而捏碎蠟丸。裡面沒有暗簧也沒有毒藥只是有一張紙條。
顏佳兒驚呼道“哦,你騙我。”
長生君失笑“姑娘莫怪,在外行事總得異常小心。這也怪不得徐兄弟。”
“你這個人真是奇怪,剛剛交的朋友竟然已經開始替你說話。快說說這紙條上寫的是什麼。”顏佳兒有些急不可耐。
徐瀟然只是一味的看着並沒有說話。
顏佳兒一把搶過來。徐瀟然也沒反應過來。顯然那張紙條上的內容已經讓他呆住了。
只見紙條上寫着:
一日後,挹江門前。劍法討教。署名,海蜃 新介伊下。
當看到新介伊下四個字時,顏佳兒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長生君接過紙條,道“戰書。”
徐瀟然點點頭。
“這新介伊下可是剛剛那個人影。”長生君問道。
徐瀟然道“我不能確定。因爲我也沒有見過新介伊下。”
顏佳兒沉聲道“那天的決鬥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徐瀟然一聽反而大笑“我已經說過我這個人總會有很多麻煩,而且會越來越多。”說完他看了看長生君。
長生君也是吃驚,決戰當前,徐瀟然竟然也談笑自如。
長生君問道“剛剛那個人影的武功如何?”
徐瀟然道“他只刺了三劍,而且是在昏暗的林中。所以我並沒有看清。不過劍風聲卻很輕,而他的變招很快!”
長生君道“你已經決定赴約?”
徐瀟然點點頭“別人求戰,我又怎麼能避之。”
而此時的顏佳兒卻是一聲不吭的看着徐瀟然,臉色黯淡,即使在月光下也沒了天下第一美女的容顏。
徐瀟然也不再說話,他的心已經放在了後天的決鬥上,
想來多少是有幾分可笑,昨天他剛剛跟妙面郎君決鬥過,沒曾想一天後又要與海蜃的新介伊下決鬥。
本來他只是想在這東關城呆上幾天,可是如此看來。接下來的幾天也未必會讓人省心。
徐瀟然苦笑,更有些無奈。